谢琅很少在书房内点香,毕竟书籍甚多,一招不慎便有可能酿成火情。

    可她现在看着这份奏折上的批示,倒宁愿书房内点着香,好歹能让她心平气和一些。

    方许之写的那鬼画符虽然既不成字、也不成文,但笔锋、框架俱在,当成书法看看也行。

    可这份奏章上的字……不,不能算是字了,这与假道士所画的乌七八糟的假符文完全没有区别,甚至笔画圆钝,丑得出奇,叫她看了都觉得极为伤眼。

    ……啧。

    她面无表情地让已经站到门边的李安通行过来,问道:“这份奏折,只圣人批复过吗?”

    李安通行至案前,先朝一旁立着的屏风望了一眼。谢琅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朝夜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道了声“无妨”:“我既让她进了书房,便不用避着她,你继续往下说罢。”

    李安通这下才顺着她的话音往下说:“您不在政事堂这两日,兵部、刑部、工部的上奏,均是交由宋昭宋大人处理的。”

    “这份奏章,也应是先经宋大人之手,再送进御书房。”

    说到这里,她这位亲卫统领顿了顿:“牧尚书送来的是原本,并非誊抄后再颁行的奏书。”

    谢琅抿了抿唇。

    说起来,她当日在政事堂,也只是看见了宋昭怪异的拿笔姿势,却并未看见他在送上来的公文奏章上批示了什么。

    但他的影子确实很正常,只是眼睛颜色有所变化,想来与“方许之”不是一类人。

    希望这份奏章上还能保留有宋昭的字迹。

    她将桌案上堆积着的纸稿并一本《高/祖起居注》朝一旁推了推,蹙着眉快速将奏折的内容看了一遍。

    兵部这回上奏,提到的是边军粮饷贪墨之事。

    今岁大启天灾频发,所幸前些年均算丰年,加之圣人减免税赋,百姓家中余粮算不得少,尚还能安稳过冬。

    但北疆蛮族便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谢琅早自安插在草原上的探子那得知,先是冬春之交大河解冻,引发水灾冲走了不少牛羊,又及夏日大旱,草场锐减,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供给。

    他们本已被谢琅当年率军打怕了,已有多年不曾犯境。可今岁若不南下“打草谷”,他们可能就活不过这个冬天。

    于是夏秋时分,蛮族的小股骑兵一直在关外试探,即便没有打下半座城池,也多少抢了些粮食和人回去。

    偏偏大启几乎全境大旱,部分道州又有水灾,蛮族这一抢,边关百姓一年的农事便是白干了。而边城驻军,亦需粮饷补给。

    奈何那时大启内部尚且自顾不暇,送往边关的粮饷便不似往年统一送去,而是要分两批押送,后来在兵部官员及朝内武将的强烈反对下,才由改为统一押送。

    事情就在此时急转而下——粮饷由圣人亲点的押运官率玄武卫护送前往边城,可就在月初,边关大将秦冠英一纸奏书上达天听,言明粮草之中均掺沙土,有些干脆就是在沙土上铺了薄薄一层粮草!

    送去的粮草尚且如此,其余的物资缺漏便也更多。

    当时带队的押运官并玄武卫副统领当场下狱,现在还未出来,但近些日子又有他事,天子的心思便分了些出去,落在这事上的远不如原来多。

    兵部此时再度上奏是谢琅在生辰前的授意,甚至奏书用词也由她增添润色不少,以再试天子态度。

    ——无他,这两人并非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审,而是身在内狱,由圣人身边另一掌事女官钟渐鸿负责。

    但消息已很久未传出来了,该再上书才是。

    ……这倒是与她的记忆毫无差错,本来这份奏折也是她要求牧景在她生辰之后送上去的。

    所以……

    她捏着奏书的手略微收紧,将原本平整的纸张带出褶皱:

    在她生辰之日后出现的陌生面孔、还有发生异变的朝臣,就是这场幻境当中真实的存在。

    她应当在那些有着扭曲影子的人里,寻找拥有那双血红眼睛的人。

    与此同时,谢琅已经将奏折从开头翻到末尾,在她刚才忽略的一处看到了宋昭的字迹:

    “军饷贪墨一事甚大,理该从速办理。然相关之人均在内狱,由钟女官负责审理,臣恳请圣人垂问、裁夺。”

    这是她熟悉的字迹,批示口吻也是宋昭有的。

    谢琅看着这行字下面几乎可以算是惨不忍睹的朱批字迹,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想来,有些人能看懂文字,亦能顺利书写;而影子扭曲阴暗的人,不仅不识字,也写不出半点东西。

    宋昭是前一种,方许之还有那位所谓的“圣人”是后一种。

    不过前一种人能书写的例子算不上多,或许待会可以让朝夜还有上野兄妹都写些字来看看。

    她兀自沉思间,仍立在案前的李安通听得她这声吸气,不由担忧道:“主子可是身体不适?”

    谢琅听得此问,不免噎了一噎,没好气地回道:“不是,这般惊慌作何?我既非彩云,又非琉璃。”

    李安通轻声:“还请您顾好自己,属下希望您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

    谢琅不由一哂。

    既然这幻境之外并非大启,他的愿望也只是镜花水月罢了——如若她没有死去,那怎么会在大启以外的地方?

    但她仍然颔首道:“我亦希望如此。”

    说罢,谢琅嘱托道:“近日我不便出府,你要遣人盯紧宫中动向,如有奇怪之处,即刻报予我听。”

    若是其余人听得这等吩咐,当会认为定国公心生反意,很该报给圣人知道;可李安通毕竟自幼就跟在她身边,自是忠心耿耿。

    他也没问谢琅是要做些什么,只干脆应道:“属下定会办妥。”

    谢琅见他出去,揉了下太阳穴。

    这是她近年来日益低调的原因之一,若让君主知晓臣子可窥宫闱中事,势必会引起忌惮,因而这步早在先帝年间便已埋下的暗棋她并未动过。

    只是现在不动也不行了,她总感觉她需要找的“人”就在宫内,而她一时半会恐怕还不到出府的时机。

    这时素月终于带着上野樱与上野栎生过来,谢琅见了,让朝夜还是先避到外间去。

    瞧着年轻的女孩子绕出书房,谢琅再看一身水红的貌美女人小心扶着黑衣男人走路的样子,终于能够确认,上野栎生确实生有眼疾。

    那让他写字未免有些太过为难。

    正思量间,上野樱从袖中取出一张写了字的丝帛,送到案上,道:“我请素月姑娘找了笔,略写了些在各大世家赴宴时听到的事,或许对国公府找寻下毒之人有所帮助。”

    谢琅接过来看,发现这位出身东瀛的刺客还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她字迹秀丽,语句亦很简练,让她很轻松地明了某些世家对她不仅有拉拢之心,也有杀之后快的恨意。

    “这些事情恐怕不会在席上详谈,更别说有些用语很像与家中人言。”她看完便搁了丝帛,抬眸望向坐在对面的上野樱与上野栎生,“想来,二位的潜行功夫亦是不弱。”

    上野樱笑笑,将脸靠至自家兄长身上,很轻地对她说:“我闻国公向来行一步思百步,昨夜点明我与兄长身份,或有深意。我得给出更多的诚意,才能在国公府上保下命来。”

    谢琅喜欢同聪明人说话,闻言坐姿不由放松了些,道:“我若想让二位进宫呢。”

    上野樱道:“刺杀之事不可,其余的还可商量。”

    谢琅轻笑,轻点了点桌上摆着的书册:“当然不会,我只需要一物——在此先谢过二位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心照不宣。

    时间转至午后。

    谢琅刚同上野樱等人用过午膳,正在书房前的小院中踱步消食,就远远见着素心步履如风走在最前,身后则有几名身着铁甲的亲卫押着个遍体鳞伤的人。

    走至近前,素心略一行礼,侧身将身后押着的人令谢琅看清:“国公,生辰下毒之人正是他。”

    她一面说,一面扳过人下颌,让他抬起头来,又道:“但他之承认了下毒之事,却不愿意说是谁人指使。”

    谢琅冷道:“倒是很忠心的一条狗,再审,若还不愿说,就将伤治好,送去内狱说明情况,再请京兆尹、大理寺同审。”

    被押着的男人闻言,脸上神情不由一变,但也只是变了一瞬,又很快垂下眼睛。

    候在一旁的朝夜似乎有些畏惧这事,谢琅余光瞥到,她在自己说话时身子抖了抖。

    ……她没见过这等事么,看来幻境外的世界较之大启还算和平些?

    这些思绪在谢琅心里转了两圈,不过半晌便落下去,只待时机将至时被她掀开。

    她淡淡地吩咐素心道:“先押下去罢,污了我庭中卵石,实属不美。”

    素心应是,抬手一挥。

    她本人却没跟着那几名亲卫退下去,只在谢琅身边安静站着。

    谢琅奇道:“府中无事么,你今日竟有空与素月共同随侍?”

    素心垂首道:“并未,我来时得李统领消息,言燕女官出了宫门,正朝国公府上来。”

    她话音刚落,便听纷繁的脚步声行至院外,很快就要绕过白墙。

    谢琅朝上野樱打了个手势,只闻风声一响,余光里已见不到这两兄妹的身影。

    她领着素月素心并朝夜等人往院外迎,望见燕回当先在前、手执卷轴,当即便要下拜。

    这位天子身边的掌事女官快步上前扶住她,温声笑道:“圣人知国公尚未病愈,已提前说了不必请人提前打扰,见了国公也不能让您行拜礼。”

    这是解释为何无人通知于她。

    谢琅垂首行礼道:“臣谢过陛下。”

    她尚在疑惑燕回是来做什么的,便听女官道:

    “今夜圣人于宫中宴请群臣,要我现下便请国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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