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鸷洞察她内里惶恐,心内叹息一声,他只寥寥两句,她便由小推大,心思真真玲珑敏捷,此时他居然有了一丝懊恼,合该这种事情不该吓到她,更加坚定内里隐藏的事情不能让她晓得。

    桐君担忧道,“您要小心。”

    魏鸷点了点头,他经历的事情多,见过的肮脏多,魏府的人的关心蒙着层布遮掩着陈年积怨,他们说出的话要多想一层,却没想到她的一句话牵制着腹内沉沉。

    外面已响起人员攒动的声音,还能听到码头上接应的家人的欢呼,桐君提声打气道,“多思多想无益,不能先矮了自身气势,说不得他们晓得您来,已经瑟瑟发抖躲起来了。”

    魏鸷轻笑一声,桐君已开了窗户,日暮西垂,橘色的霞光照耀在她脸上,为她渡上了一层轻柔,她深吸了口气,潮湿清香糯糯,是苏州城独有的味道。

    船头上已站满了人,大多是散客,他们需要提前备好,商船一停靠码头,他们需得下船,因为要给他们这样的携家眷,交了足够银两的贵客留下足够的时辰。

    桐君半个身子探出窗户,环视周遭,远处被水汽滋润的青山翠色鲜亮,山峦起伏,低矮处可见白烟缭绕,能窥见不知是何殿舍屋脊,高耸处峰顶直插云霄,两岸青山之间碧水流淌蜿蜒。

    进了码头,风都变的缓和,轻拂着河面,荡起一圈圈涟漪,一艘艘小巧的灯舫悠然荡漾于这水墨画卷之中,光圈氤氲加之霭霭暮色,为小舫披上一层朦胧的纱幔,既模糊又引人入胜,轻轻摇曳着船上一对对痴男怨女的心。

    长角声停,船工将粗如手臂的泊缆绳扔向岸边,码头上的人快速系好在系船桩上,反复紧缩多次,商船才慢慢停了下来,踏板吱呀往下降落,轰的一声搁置在岸上,等待多时的人便开始有条不紊的下船。

    桐君将目光放远,苏州城西南处一整个巷子已然灯火通明,遥遥可见车水马龙,似一条火龙盘踞在那里,她猛然意识到那里想必就是依柳巷了。

    半个时辰后,魏鸷带着桐君下了船,早已有马车在岸边候着,若不是看着天色已晚,她真想走走逛逛,顺便舒展一下憋屈多日的身子。

    可无奈有心无力,真到了马车上,身下软垫软枕,加之魏鸷轻抚,不出片刻,桐君便沉沉入睡了,只清醒之时,发现帐幔高挂,外间如意背对着在做着绣活,听到动静回身看过来,喜上眉梢般,将笸箩搁置在矮凳上,端着一杯温水便走上前。

    桐君望着那笸箩,心想如意怎么越来越像隋嬷嬷,手里的绣活放不下,还有这喜气洋洋的样子,也不知心里在高兴什么。

    她起了身,喝了半盏温水,声音透着甜软问道,“如意,你在高兴什么?”

    如意愣了一下,摸了摸脸,恭敬接过茶盏,道,“奴婢看您和大少爷,不,看娘子和老爷这么恩爱,便高兴,不光奴婢高兴,青绿高兴的坐不住。”

    呃...其实她也挺高兴。

    “老爷呢?”

    “老爷先去城里商行转转,吩咐奴婢不要打扰您,说您这些时日累坏了。”

    桐君心里羞恼他真是的,作何要和如意说这些话,却没想过是她多想了,睡饱恢复了精神,她白皙的脸上飞了两片桃红,羞怯怯的惹人怜惜。

    她环视一圈,询问道,“这可是鸿风客栈?”

    如意惊奇地睁大眼睛,觉得她家娘子也太神奇了。

    桐君看着如意一脸惊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她昨夜也不晓得如何进的客栈,可她毕竟在苏州城出生,自然晓得鸿风客栈的独特之处便是这样府邸内卧房的风格,里间是架子床,外间是小厅,中间则是飞罩隔断。

    床边一个细绳,这边拉拽,候事房里便会接到信息,一声是热水,两声是送食,若是杂事,多拽几下,自有仆役上来。

    桐君拽了一下,不出片刻,仆役低垂着头进门,放下热水便退了出去,身上衣装干净利索,虽没看见正面,但窥其一二,便知是俊逸的,如意傻傻盯着人瞧,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抿着羞涩的笑。

    等着门关上,如意如扑棱翅膀的鸟,扑腾到她面前,眼里含着光,“娘子,他长得真好看。”

    “是不是苏州城的人都这么好看。”

    也不待她回答,转过身去捂着发热的脸颊痴痴笑着,也不伺候她净面了,桐君轻笑一声,觉得以前的如意又回来了,略往上挽了衣袖,自顾净面。

    如意心痒,跑过去拽了两下,很快那仆役提着食盒叩门,如意雀跃地前去看门,欲伸手提食盒,那仆役忙侧身躲了伸出的手,如山中鸟雀,声音清脆悦耳,“姑娘,小心,沉重累手,还是奴才来吧。”

    半弯着身子,手脚麻利打开食盒,不见丝毫声音,片刻后,俯身退了出去。

    桐君坐在镜前看着如意怔怔的目光,有些好笑有些无奈,她还未瞧见那仆役真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

    此事只当一个小插曲,桐君也未放到心上,看着桌子上五碗七碟,足足惊叹了一下,四菜一汤,加之碟子上乳酪酥,太史饼,状元糕,烧麦,八宝饭等点心茶食,制作精细,松软可口,可见用心。

    苏州城碧水巷内,一架马车慢慢吁停,十里左右张望了下,看着巷角巷尾已有人看来,上前轻轻叩门,下一瞬门开,两人合力将马车驱赶进去。

    魏鸷大步进入屋内时,屋内三人俱都围着箱笼挑挑拣拣,甚至在身上比划一番,其余人端坐在椅上,看见他进门,说笑声一停,恭敬喊道,“大人。”

    “魏大哥。”

    周士暨头上还带着桐君在途中买的蒲草编制的帽子,帽檐硕大,遮了半个脸,此刻被他反带着,十分的滑稽。

    魏鸷冷冷瞥了一眼,周士暨立时将帽子摘下放到了箱笼上,小心的样子看的众人发笑,尤其一脸络腮胡的男子笑的最猖狂,周士暨上前打了一拳,脸色不忿,“沈克,你诓骗我!”

    沈克挺身接了这一拳,京城的大少爷的拳头捶到身上软绵绵的,他身板宽厚,浑身肌肉蓬勃,丝毫未觉得疼,爽朗的笑带着胡须抖动,“我只说好看,是空灵撺掇你带,打我做什么?”

    旁边站着的妇人,头发一丝不落的聚拢一起,用了深灰色包布包裹成型,未着头饰,身上是深灰色衣裙,整个人灰扑扑的,唯有眼睛明亮,腰上别着一指肚宽的腰束,显得不伦不类,此刻面对沈克的推诿,不在意道,“我只是好奇你带上多好看,谁成想你真往头上带。”

    其实不止帽子,还有灯笼,绣帕,透明纱裙,他们三个全部翻了一遍,也晓得了这些物什的主人是个美娇娘,只是好奇她和上首魏鸷的关系,眼下被冷冷一瞥,都没了闲心。

    众人凛了心神,带上肃然之色,下首无落上前,他自从主子上次探查盐铁之事,便被安插在苏州城,以商人的身份进入苏州商行,接着以钱铺路很快便接上了头,到底不是知根知底,在外围打圈却始终进不得内里,虽使了计策能推算出大概,终究没法窥见参与人的全貌。

    他身子滚圆,未说便带着笑,看着面相便是实诚之人,回禀道,“主子,事情已安排妥当。”

    原来魏鸷此次以商人进苏州,便是借着无落打下的基础,以庞大的银两做诱饵,将隐在暗处的人钓出来,他还不信京城内的两路人此时便推心置腹,团结一致对付起他来。

    空灵神色也郑重起来,“自您出了京城,确有一路人马一直跟着您,依着兄弟们送来的信,明日便进入苏州城了。”

    沈克横眉望来,“那正好,兄弟们手痒多时了,正好练练手。”

    “莽夫,只知道打打杀杀,杀了这拨人,还会有一拨人。”

    “那正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对,不怕死的便来。”沈克一脸怒火,目眦欲裂,鼻孔大声喘气,明显气的不清,“被他们暗害多少次了,总归有结算清楚,杀他们干净的一天!”

    屋中一静,气氛有些悲愤低落,俱是想起了以前的兄弟拼杀的时候,空灵望了上首魏鸷一眼,压了声,劝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晓得眼下不是好时机。”

    “时机,时机,整日的时机,什么时候到时机,为了这个时机一拖再拖,折进去多少兄弟,不是我沈克和手下的兄弟贪生怕死,可我们连着自身兄弟性命都顾不得,哪里还能管天下百姓?”

    吐槽的话落,屋中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翻文书的声音,却次次啦啦的磨的众人眼眶发酸,尤其沈克涨红着眼也不肯眼泪落下,粗壮汉子流泪看的人心酸。

    众人都沉默下来,抬首看向魏鸷,他自幼时起便经历过数不清的暗杀毒害,期初外祖父派了江湖人士隐姓埋名在他身边,护他安全,后来高中状元成了朝廷重臣,但暗杀之事从未减少,只是变得更隐秘了。

    魏鸷面色平平,丝毫不显喜怒,将一应文书递给周士暨,叮嘱以他的名义巡查苏州城官吏,周士暨慢吞吞接过,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心中的话想了想毫无用处,便闭嘴退到了一边。

    魏鸷抬眸看向义愤填庸的沈克,眼神中的沉重灼的沈克粗厚的身子摇摇欲坠,连连后退,嗫嚅了半响也未发一言,却眼角滚下一趟泪,沾湿了一边的胡须。

    空灵担心沈克言语粗鄙惹了主子不喜,上前刚欲解释,看着主子摆手,便退了回去。

    “时机马上到了,此次人马也不必留了,随你处置。”魏鸷看着话落,众人脸上都溢上激动,沉了声调道,“将人马处理干净,务必不留马脚查到你们头上,接着奔袭向东,银两辎重车到了江宁府,前去接援,三日后,我要听到江陵府杜氏大批车马进城的消息。”

    沈克抱拳道,“是。”

    响亮的声音震得众人耳膜疼,魏鸷畅然一笑,小小苏州城京官巡察暗访,京城来的富商投机想发一笔横财,江陵府杜氏又来掺和,各个都是大肥肉,小小苏州城很快便要热闹了,躲在后面的那些人但凡聪明,便会在此时拉两个垫背的挡在前面,出了事既能搪塞巡察官员,又能占了银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的便是他们的小聪明和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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