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叶亦坐上了早班的环岛列车。我们的下一站是台中。

    在火车上,对面坐的是一对美国来的夫妇,稍微攀谈后,我们得知明天正好是台中爵士音乐节的第一天,更激动人心的是,这个音乐节免门票。

    我冲叶亦嫣然一笑:“你瞧,连他们都知道我们一贫如洗。“

    叶亦也很无奈,道:“要不然你把我卖了吧。“

    抵达台中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我们到酒店放下行李,就出门觅食。

    台中果然到处都是黄花风铃木,每到一处花瓣雨,叶亦就一扬手,我就顺势拉着手转了个圈。等我转了好几个圈后,我就舍不得离开了,就跟叶亦商量着叫个外卖,午餐就在公园吃。

    叶亦答应着,我们叫了麦当劳的炸鸡,还买了两罐台湾啤酒。

    杯盘狼藉时,我问他:“你说,如果我们老了,会怎么样?”

    叶亦想了想:“很难想象。”

    “为什么?”我偏过头问他。

    “按照现在的平均寿命85岁来算,这些人差不多是二战期间出生的,这么推算的话,等我们老了,平均寿命恐怕会达到至少120岁,依照现在科学发展的速度来看,90年后的世界是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我咧嘴笑道:“叶博士还真是严谨。”

    我其实问的是,当我们老了,会不会像现在这般相爱。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金黄色的花瓣朝我俩飘过来。

    停了好一会儿,叶亦才缓缓道:“不管90年后的世界是怎样,你的身边都会有我。”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佛了佛泪,自嘲道:“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容易哭了。”

    叶亦抓住我的手放在唇间轻吻,道:“只希望光阴走地慢些,再慢些。”

    “如果能停在此刻,那该多好。”

    叶亦支起身子,扭头看着我,问:“小花,你会不会觉得委屈?我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陪你。”

    我想了想,也反问他:“那你呢,你会觉得委屈吗?我也没能时时刻刻在身边陪你。”

    叶亦忽然笑了,说:“我会。”

    我也老实说:“我也会。”

    叶亦抱得我更紧些,问:“那你希望我回国工作吗?那样我就能多多陪你了。”

    我反问他:“那你希望我去美国吗?那样我也能多多陪你了。”

    他拿额头跟我的额头对了对,摇头道:“媳妇儿,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活出最好的自己,我们此生只有这么一辈子,我是搞实验科学的,我不相信有来生,今生,我有幸能跟你携手共度,但我不希望你委曲求全,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我永远在你身边,不管是咫尺还是天涯。”

    此后,我跟叶亦一直心照不宣,我们想要的,自始至终就是携手同行,而不是所谓的牺牲成全。

    那个下午,在台中的廍子公园,黄花金铃木树下,我第一次体会了齐画的“忽然感情到了”,我想,我真是运气好,能有一个这样好的人爱我、护我、敬我。

    林洐送给我和叶亦的锡婚礼物,是一幅油画。

    我跟叶亦很感激他为了我们重拾画笔,彼时他已经回到纽约,继续完成未完的学业。

    那幅画上是夜空下的台中,夜幕缀满了星辰,底下是热闹的人群。不远处是一排排售卖各种食物的小帐篷,小帐篷的对面是一个聚焦的光点。

    那个光点是爵士节的舞台。

    人们东倒西歪地或坐或站或躺在一张碧绿的大草坪上。人群中有两个人被林洐仔细地描绘了出来。能看出来是一对男女在跳舞。

    叶亦看了看这幅画,点头道:“画得不错。”

    我也跟着点头:“把我们当时的幸福描绘得淋漓尽致。”

    于是,这幅画就挂在了西山公寓的客厅里。

    我跟叶亦婚后十年一直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拍婚纱照,这一切是那样自然而然,毕竟婚纱照一拍,两家人就会立马知道我俩结婚的事情。

    我俩早已达成一致,既然决定隐瞒,就瞒个彻底。

    叶亦把画钉好后,特别满意地说:“谢谢你,小花,谢谢你十年前在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答应我的求婚。”

    是的,这幅画描绘的是叶亦求婚成功的喜悦。

    我们当时幸运地有一个见证人,那个人就是林洐。

    我跟叶亦从廍子公园离开后,还余下一些时间,就去了趟位于台中市中心的国立台湾美术馆。

    没想到,竟在那里碰见了林洐。

    台中美术馆有个声音艺术展区,显然这个区不算热门,我跟叶亦信步走入时,场馆里空无一人,只有正静静播放着黄永灿的钢琴曲。

    我仔细一听,竟然是《来听铃铛树唱歌》。

    初初听到这个曲子时,我就憧憬着有一天能跟叶亦在这首歌下慢舞(slowdancing)。

    我跳到叶亦跟前,伸出手,对他说:“Shall we?”

    他说:“Are you serious?”

    我说:“Why not?”

    他于是攥住我的手,我紧紧地贴上他的胸膛,他将头埋进我肩膀里,我们就静静地在音乐里慢慢地挪着舞步。

    我又想起我小的时候,周五的晚上,我爸妈经常在家中跳舞。

    每每看他们十指交握,相互拥抱着在慢舞,我的心中总会莫名升起一股艳羡来,如果有一天,叶亦握着我的手,我随着他旋转在舞池中,我一定幸福得立马就昏倒。

    我轻轻地趴在他肩膀上,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我爸妈经常跳舞。”

    “是吗?”

    “我爸特别笨拙,总是踩我妈的脚。”

    叶亦问:“比我还笨拙吗?”

    我笑道:“嗯,比你还笨呐。”

    “后来叔叔练好了吗?”

    我想了想,说:“好像我妈说过,后来我爸就让我妈踩在他脚上跳,他就再也踩不到我妈的脚啦。”

    叶亦看着我,温柔地笑了。

    一曲结束,我们还在场馆里慢慢挪动着身子。

    其实我跟叶亦都不太会跳舞,说起来,时代也真是有意思,反倒是父母那一代比较西化,他们穿喇叭裤,听披头士,跳西洋双人舞,等到了我跟叶亦的时代,就没多少人会这些玩意儿了。

    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听得不甚真切,那人于是又唤了一声。

    我这才从叶亦怀中挣扎出来,回头一看,竟然是林洐。

    他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阔步走过来,拎住我的外套领子,将我从叶亦身边扯开,说:“好呀,偷会情郎,被我抓住了吧,你那美国的男朋友如果知道的话,心都要碎了吧。”

    “林洐?”我简直难以置信,“你怎么在台中?”

    林洐没接我的话,倒是放开我,阔步朝叶亦走去,他走到叶亦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道:“小伙子,你是台湾人吧,可别被这小狐狸给骗了,人家有男朋友,在美国读博士呢,你呀,还是乖乖地别掺和了吧。”

    叶亦这才看出怎么回事,向林洐伸出手,说:“你是林洐吧,袅袅经常跟我提起你,我叫叶亦,没想到在这儿见面了。”

    林洐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跟叶亦握了握手。

    我一蹦一跳地过来,挎住叶亦的臂弯,对着林洐扮鬼脸:“失策了吧林总?话说你怎么在这儿?”

    林洐大概头一回见我跟男朋友相处,眼睛一直停留在叶亦的臂弯上。

    “怎么?你不会对叶亦一见钟情了吧,咱们合作这么愉快,你不能跟我抢人啊。”

    林洐苦笑一声,道:“没人跟你抢,我就是来台中看看美术馆。”

    “你接下来干嘛?我们听说晚上有爵士音乐节,免门票,你如果没安排的话也可以去听一听。”

    林洐挤出一丝笑容,道:“郑袅袅,你什么时候能别这么抠。”

    我瞄了眼叶亦,说:“不好意思,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叶亦也配合我,道:“吃软饭是挺不容易。”

    林洐于是一脸震惊地离开了我们。

    我跟叶亦买好章鱼小丸子、饮料和啤酒后,坐在大草坪的一角,跟随音乐的律动身体来回摇摆着。

    天空高远而安宁,夜空是湛蓝色的,挂满了星星。

    我倚靠着叶亦,问:“八戒,你说B612在哪儿?”

    他不假思索道:“在我的心里。”

    我喝了口啤酒,笑道:“叶博士,你现在说情话真是张口就来。”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前,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叶亦并没有等在原地。

    我有些慌了,摸出手机要给他打电话。

    钟声就在这时敲响了,当——当——当,一共十二下。

    钟声落下时,烟花起。

    砰砰砰地,四下里都是欢呼声,情侣们纷纷起立,相互拥抱、亲吻。

    我心里更着急了,就在这时,我的裙角被人拽动,我低头一看,叶亦正单膝跪在我面前。

    我尖叫了一声,立马哭了。

    叶亦手里拿了一小捧海芋花,他跪在地上,笑着说:“郑袅袅小姐。”

    我眼含泪花地“嗯”了一声。

    “你的项链可以借我看一下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本以为他会说“would you marry me”,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伸手解下几个月前他送我的那条银链子,放在他手心里。

    他把那个圆形坠子取下,将银链子装进兜里。

    “小狐狸,送人的东西不能随便要回去的。”我急忙道。

    他不知道摁了个什么东西,圆形吊坠像变魔术一样地弹到半空,等落下来的时候竟变成了一个戒指。

    我看得目瞪口呆,问:“……这怎么变的?”

    他调整了一下跪地的姿势,说:“这是我们实验室发明的一种合成材料,极软,极韧,可以缠绕成任意形状,我就把它折起来放进了这个极硬的钢圈里。”

    原来这枚戒指一直藏在我身上。

    他擎着那个小银环,单膝跪地。

    我能看出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睛里也起了一层雾。

    烟花在我们头顶上炸开,震耳的音乐声伴着欢呼声,遮住我心脏剧烈跳动发出的声响。

    身边都是拥吻的情侣,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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