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芙让山果退下,把那枝红梅捏在掌心。

    鲜艳的五瓣梅红得像血,而内里的花蕊是浅浅的黄,初秋的风带着凉意拂过,花瓣轻轻晃动,手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鲜花配美人,聊以慰倾心,送给你。”

    白衣少年眉眼温柔笑着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中,祝芙心烦意乱,手微微用力,把本就细细的梅枝直接折断,拳头收紧,花瓣被她揉成了一团。

    她起身抬手,冷着眼把红梅扔出窗外。皱成一团的梅花在地上滚了滚,沾满了尘土,颤颤巍巍地落下两片花瓣来。

    祝芙不再看那花瓣,关窗回屋。

    她摸了摸自己衣襟里的袋子,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

    祝芙拿出手,手里赫然是她在画中世界捡的两块石绿。

    “果然,梅花能带出来,石绿也可以。”她美滋滋地把石绿放进柜子里,想着休息几天就用石绿做一幅画,扭头就看见雪雪叼着一枝梅花,歪着头卧在它的小猫窝里。

    见祝芙注意到了她,雪雪跳出猫窝,昂着脑袋不紧不慢地走到祝芙脚边,把梅花放在了地上。

    祝芙看着那只红梅,觉得心脏都要炸开。

    她立刻弯腰把红梅捡起来,拔掉所有的花瓣,又丢了出去。

    随后不久,祝芙又在账本旁发现了它,红梅完好无损,似乎比方才还要艳几分,隐隐有些嘲讽的意味在。

    祝芙又把它丢了出去。

    这次红梅直接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祝芙一转眼,便见它在画案上的花瓶里垂着头,若是祝芙在此处作画,红梅便在砚台的正上方。

    祝芙终于妥协,她瞪大眼睛盯着那枝红梅,觉着自己是被缠上了。

    “成,我们就瞧瞧是你这死鬼能耐,还是我这活人厉害。”祝芙狠狠横了那红梅一眼,抱着猫回房歇息。

    于是第二天山果来服侍祝芙洗漱的时候,就看见了祝芙深深的黑眼圈。

    “姑娘!”山果惊呼一声,心疼地用帕子沾了热水温着祝芙的眼眶,“怎么了这是?晚上没睡好?”

    她眉毛都扭做了一团,担忧道:“我今日还是给姑娘熬点安神汤……”

    “真不用了山果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祝芙仰着头闭起眼,感受着温热的帕子捂住眼睛的暖意,一直胀痛的眼睛终于好上几分。

    等帕子有些凉了,山果放下手,把祝芙拉到梳妆镜前仔仔细细地替祝芙梳着发:“在我这,姑娘还是小孩子呢。”

    她语气怀念:“当初我来的时候,姑娘才那般大……”

    “山果姐姐,你只比我大两岁,”祝芙苦笑不得,看着镜子里自己大大的黑眼圈,叹了口气打断道:“今日墨商几时来?”

    “巳时三刻。”山果道,“等姑娘用完早膳,时间将将好。”

    “嗯,”祝芙心不在焉地拨着桌上的木簪子,“跟墨商谈好后,我要出门一趟,午膳和晚膳都不用等我了。”

    午间的时候,祝芙换了身衣服,径直向喜鹊金楼走去。

    她身着淡青色交领襦裙,荷叶状的裙摆跟随着少女的裙摆轻轻晃动。今日山果为祝芙带了个翡翠簪子,白纱掩面,只露出一双凤眸,惹人遐想。

    街上的小贩们奋力地叫卖。包子出笼,茶盏轻碰,带着面具的杂技师喷出火焰,引来一阵叫好。买糖块的老奶奶见祝芙走过去,朗声招呼道:“小娘子,要不要买糖块啊?很甜哦!”

    祝芙看着金黄的糖块,想了一会笑道:“阿婆,麻烦帮我包一块。”

    于是,祝芙揣着糖块,来到喜鹊金楼前。

    她站在楼底向上看去,楼有三层高,在现实中看起来比画里还要奢华。每一扇窗户都由巧匠雕出了各色花鸟,栩栩如生;朱砂色的门廊旁,杨柳细腰、面容姣好的赌妓扬着手招呼调笑着;斗拱层层叠起,飞檐瓦当的顶部,五只神兽蹲坐其上,起镇宅之用。

    祝芙绿裙白纱,气质不俗,又是个姑娘,在廊旁倚门站着的赌妓对视一眼,正正神色上前笑道:“这位小娘子,这里是赌坊,你可是来寻人的?”

    “姐姐们午安,”祝芙浅浅笑着,凤眸弯弯,瞧着让人心生怜爱,“不瞒你们讲,我确实是来寻人的。”

    “不知姐姐们可识得沈鸣?”

    听到“沈鸣”二字,那两名赌妓笑脸一僵,她们看看彼此,其中一位把祝芙拉到边上去,敛着神色道:“小娘子,那沈鸣是你什么人?”

    祝芙听到这话,双眸含泪,那袖子虚虚地遮着脸,凄凄地哭了起来:“他是我表哥,一直杳无音信,我没办法才找来这里……”

    说着,她摸出块银子来,塞到那赌妓手里:“姐姐们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赌妓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银元,往四下里看了看,叹了口气道:“小娘子啊,本来这话不当我说,只是看你可怜,我们偷偷说与你。”

    “你那表哥啊,三年前就被人给杀了,死得可惨了。”

    从喜鹊金楼出来后,祝芙收起神色,沉思着用手帕捂了捂哭红的眼角。

    三年前,喜鹊金楼的常客沈鸣、陆言、宋在被发现死在了楼后的喜鹊巷中,死状可怖,至今未能找出凶手。

    当现实与画中世界交织,周围熟悉的街道似乎也不真实起来,祝芙一晃神,仿佛又看见了那流淌着的血河。

    她转过墙角,突然听到了“啪”的一声响。

    祝芙立刻停下脚步,心道,找到了。

    拍皮球的声音。

    “啪,啪,啪……”皮球一下下敲打着喜鹊巷里真真切切的青石板路,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祝芙循声走过去,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水红绫袄、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再是画中无脸的模样,两只圆眼瞪得大大的,眉毛弯弯,鼻子高挺,瞧着是个美人坯子。此时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不如画里的生动些。

    “小柳,”祝芙走到一旁微微弯腰唤道,“你还记得我吗?”

    “啪!”球再次落地。

    小柳去把球捡起来后转身凑近,细细地打量着祝芙,随后摇摇头,突然扭头跑开。

    “欸!”祝芙赶快提起裙子追了上去。

    小柳七拐八拐,跑出了喜鹊巷,来到了京城宽阔的大道上。

    而此时,一辆马车失去了控制,车夫使劲勒着马控制方向,刚一转弯,一个姑娘便从旁边的路口里直直地冲了过来!

    四周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呼,那车夫躲闪不及,焦急大喊道:“丫头,快闪开!”

    而小柳像是被吓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奔跑的两匹马离自己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撞上,小柳害怕地闭起眼,却感觉到一股大力把自己往旁边扯,随后自己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祝芙拼命扑过去,把小柳护在怀里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摔得全身疼。脸上的面纱被风掀起,随着她的动作落下。

    落地后,她看向怀里的小姑娘,急道:“没事吧?”

    小柳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天仙似的姐姐,下意识摇摇头。

    众人先是安静了一瞬,蓦地开始欢呼起来。

    “这姑娘身手不俗啊!”

    “哎呀呀,可真真是吓死人,还好两人都无事,阿弥陀佛……”

    “小丫头命大,快回去找你娘吧!”

    “小娘子生得真好看,人美心善。”

    “欸,这不是轩玉楼的祝掌柜吗……”

    见有人把自己认出来,祝芙赶快起身,拿出一张崭新的面纱遮住脸,然后把小柳抱到怀里。

    “柳儿!”一个妇人高声喊着,挤过人群急急地向她们跑来。

    妇人穿着粗布麻衣,上面还有几个补丁,头上盘着的头发里有几根银丝夹杂,瞧着很是贫苦。她来到祝芙面前连连道谢:“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祝芙放下小柳,见小女孩默默挪过去揪着妇人的衣服,问道:“你是她娘?”

    “是,是,”妇人擦擦脸上的汗水,露出皱纹笑道,“姑娘身上也脏了,若是不嫌弃,要不去我家洗把脸?”

    祝芙勾起唇角,微微福身:“那我就叨扰了。”

    妇人与小柳从喜鹊巷里搬了出来。在回去的路上,妇人似乎很久没有与人聊过天,喋喋不休道:“哎哟,我这姑娘自从三年前开始就再没开口说过话,看了多少郎中大夫都没用……”

    “她爹呢?”祝芙问。

    “她爹?我当她爹死了。”妇人冷哼一声,“现下还在原来那屋里烂着。”

    小柳在妇人怀里抱着皮球一言不发,睫毛轻微动了动。

    母女俩住的小院里陈设简单,却很干净。屋内有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大堂一间厨房。大堂墙上挂着小女孩喜欢的各种小玩意:风铃、泥人、纸鸢,还有些剪贴画。而另一边的桌子上摆着许多刺绣,应当是妇人做的女工。

    小柳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滚皮球玩,妇人则是去打了一盆水,拿了张干净的帕子来让祝芙擦脸。

    她看了看坐在门前沉默的女儿,眼眶微红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小时候也挺活泼,怎么就害了这怪病呢,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

    祝芙看着小柳,小女孩逆着午间的烈阳,像是在阳光中剪下的黑色影子,永远困在黑夜。

    她斟酌着,缓缓开口:“小柳,会不会是在三年前看见了什么东西?”

    “啪。”

    皮球再次落地。

    “血。”

    “什么?”妇人听到小柳的声音,立马扑过去抓住小柳的肩膀急道,“柳儿,你告诉娘,你在说什么?”

    小柳整个人僵直地坐起来,空洞的眼神里满是惊惶和恐惧,她看着妇人,却又像是在看着记忆里的某人。

    毫无征兆地,小柳突然抱着头,惊声叫起来。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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