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里的暖气开得足,车窗蒙着一层水汽。

    赵雪妮抹开一道扇面,窗外细雪徐徐,盐粒一样撒在雪白的东北平原上,近乎无声。

    她昏昏欲睡,直到手机第七次震动。

    叹了口气,赵雪妮从羽绒服口袋掏出手机。满屏都是老妈的轰炸微信。

    “睡觉的都醒醒啊,雪林镇到了,要下车的抓紧!”

    司机一嗓子吼完,冷风钻进车厢,刮着雪粒子的寒气。

    赵雪妮的家乡雪林镇在中国边境线最北端,千里冰封,地广人稀。镇上只有一条马路,笔直通向白雪茫茫的大山。

    下了车,空气中悬浮着一股熟悉的冰碴子味道。赵雪妮闭上眼,往肺里深深吸满一口气,然后缓缓,缓缓地吐出。

    这下是真的,从北京卷铺盖回了老家。

    “哎呀妈呀雪妮儿,愣那干啥,快过来!”

    过于浓厚的东北口音让赵雪妮脑子里某根弦啪地弹了一下。

    睁开眼,街对面的老妈站在包子铺前冲她笑。

    老妈头顶袅袅飘着蒸笼揭开时的白雾。老爸在车里向她招手。

    爸妈开车来车站接,一路上默契地没问她任何工作的事。都知道孩子这几年干直播遭老多罪。每天对着镜头口播四五个小时不带停,一到冬天就犯咽喉炎嗓子疼得开不了口,长期昼夜颠倒差点得了心肌炎……

    得知她终于决定辞职回乡,老两口欢喜得不行。

    晚上在家里办接风宴,亲戚们提前来帮忙。满满一桌菜,酸菜炖粉条,软炸里脊,豆角焖排骨这几样放在赵雪妮面前,全是她爱吃的。几杯白酒下肚,赵雪妮脸泛酡红,黑而长的睫毛似流苏扑朔。

    “还是、还是家里好吧?”二舅跟她碰杯,舌头有点打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在北京打拼多辛苦,还得家人前家人后的卖笑……”

    “二舅。”

    赵雪妮轻声打断他,抿了口酒,“我是正经主播。”

    “回来了就不说以前的事。”老爸挥挥手,止住二舅,“雪妮休息几天,不找工作,先好好准备考公。”

    赵雪妮举杯的手一顿,“考公?”

    “对啊!”三姨一指筷子尖,“你看你表哥考上镇邮局,每天下了班喝酒打扑克,这小日子多滋润。”

    赵雪妮声音沉下去,“我不考公,好多年没拿笔了。”

    “不考公,你回雪林还能做什么?”老爸充满质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整天开直播和人唠闲嗑?”

    “找工作难道只有二选一两条路吗?我就不能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

    赵雪妮不愿一回家就和老爸干嘴仗,她说完便放下筷子,用无声的动作表达抗议。

    还是老妈有先见之明:“老赵你看你女儿像学习的料吗?她那高考成绩还没让你死心啊?”

    赵雪妮微微一噎:“……也没那么差吧。”

    至少过了本科线。

    “雪妮儿别怕,咱不考公!”老妈一锤定音。

    “妈……”

    赵雪妮喉头一热,然后就听到更为炸裂的提议。

    “镇上这几年养殖业发展好,要我说雪妮儿就该进厂干养殖!”

    赵雪妮愣了一下。

    她牵起肩边一绺酒红色的波浪卷发,指了指自己,看向老妈。

    “我,养殖?”

    “怎么不行?”

    老妈重重一搁酒杯,也不知道冲谁,反正架势十足,“我女儿长这么俊,去养猪那都得是养猪西施!”

    “……不了吧。”

    “你再考虑考虑,你高中同学现在也干这行,都在省城买房啦。”老妈说。

    “我不买房,我跟你们住就好……”

    “那怎么行,妮儿你得早点找个好人嫁出去啊!哪能一辈子跟着爸妈?”大姨说。

    “……”

    “不嫁人也得尽快出去上班,你爸妈养你这些年不容易,还不早点挣钱孝敬他们。”二舅妈说。

    “……”

    即使早就设想了回家后的种种压力,亲戚们的集体围攻还是让赵雪妮颇感窒息地扯了扯毛衣领。

    这还只是第一天。

    “我出去透口气。”

    裹上羽绒服,胡乱缠了条红围巾,赵雪妮走到平房院外的雪道上。

    镇上的夜晚安静,夜空黑得没有一丝杂质,路灯幽暗,鞋底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她脱掉手套,手掌深深插进路边覆满雪的苞米堆里,清新又刺骨的凉意顿时传遍全身。

    郁闷的心情好像明亮了一点。

    她给雪里的五指印拍了张照,发给高中闺蜜乔诗语,电话很快响起。

    “哇靠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才11月呢!”

    “嗯,想早点回家了。”

    虽是回了家,但赵雪妮仍然迷茫。她站在一根电线杆下,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和乔诗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视线就转到贴满电线杆的广告传单上。

    盯了两秒,眼睫微动——

    她飞快撕下一张。

    身后突然白光大亮,赵雪妮眯起眼回头,就跟被警察捉现行的嫌疑犯似的,整个人暴露在强光之中。

    雪道上远远开来一辆车。

    光太强烈,赵雪妮什么也看不清。

    只觉得那车又高又大,越来越近地驶向自己。

    雪花在灯柱里飘。

    乔诗语在电话那头问,“……喂,雪妮儿?问你出不出来喝酒,人呢?”

    赵雪妮手握电话,抬头看着皮卡车从自己面前开过。

    驾驶位的男人单手开车,一边胳膊搭在窗沿。

    他侧脸轮廓硬朗,一头利落的短发看上去很年轻。

    她看得有点呆了,直到皮卡完全开过去。

    但那人好像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己。

    与此同时,一股温热的谷香窜进鼻腔。

    赵雪妮转向皮卡远去的方向,惊得久久不能说话。

    直到乔诗语大喊一声,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好啊,去哪儿喝?镇上什么时候有了酒吧?”

    但还是不受控地想起刚才车上的人。

    这么冷的天,他也不嫌冻得慌,竟然把两边窗户全敞开……

    神游半天,只听到乔诗语最后一句,“那咱俩直接莫寒酒吧见,离你家不远。”

    下雪天不冷,走到酒吧门口时,赵雪妮身上还出了些汗。她取下红围巾,仰头默念酒吧名字,原来是“漠寒”。

    漠寒酒吧是间蘑菇房一样的小木屋,房檐下挂着一串粉紫色彩灯,星星点点,把门口的雪人照得粉粉亮亮,屋里隐约飘出音乐声。

    乔诗语一来,两个姑娘先熊抱一通,进了酒吧,乔诗语明显是常客,拉着赵雪妮走向大厅深处。

    酒吧别有洞天,进门的墙上挂着硕大鹿角,暗金色壁灯的光晕落在吧台的木质桌椅上,像美剧里的小酒馆。

    女歌手坐在烛灯围起的舞台上弹吉他,歌声微哑,呢喃缱绻。

    再往前,是一整片台球厅。

    全镇的年轻人大概都聚在这里,喝酒聊天,笑语不停。

    “镇上还有这种地方……”赵雪妮边看边感慨,“谁开的这酒吧?”

    乔诗语转过脸看着她笑:“许漠啊。”

    太久没听到这名字,赵雪妮一怔。

    迟疑几秒。

    “他是这家酒吧的老板?”

    “合伙人吧,不然酒吧怎么叫漠寒。”

    乔诗语开了张角落的台球桌,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喝酒。

    喝着喝着,她蓦地想起什么:“我没跟你说吗?许漠去年辞掉上海年薪五十万的工作回来了。”

    “你没说。”赵雪妮咬住吸管。

    想不到许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我又任性。

    年薪五十万的工作说辞就辞。

    约定好的高考志愿说改就改。

    若不是他,她怎么会一个人惨兮兮拖着行李箱去了北京。

    许漠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乔诗语坏笑:“对啊,我以为你不喜欢他了嘛。”

    赵雪妮被忽然吸上来的果酒呛了一下,“……大乔,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

    似是觉得解释得不够,她补充,“高中毕业都十年了,谁读书那会儿没点小悸动,一毕业不就翻篇了么。”

    “你那不只是……”悸动二字卡在乔诗语嗓子眼。

    她想起高中时期赵雪妮对许漠的花痴事迹,话锋一转:“也是,咱班女生应该都悸动过许漠吧,成绩好,长得帅,性格也……唔,性格还是有点冷漠。”

    赵雪妮没有说话。

    这话题很快滑过,乔诗语还是更关心赵雪妮回家后的打算。

    她知道赵雪妮回家的原因不仅是辞职,而是她签约的直播公司卷款跑路,没收她直播账号,还拖欠好几万工资。

    再不回家就要流落北京街头了。

    “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镇上招人的地方也不多,你要不先随便找个班上,骑驴找马。”乔诗语建议。

    略有犹豫,赵雪妮从羽绒服口袋摸出一张单子,被电线杆上的雪水浸得有点湿。

    “大乔,鸵鸟养殖现在真的这么挣钱?”

    她摊开给乔诗语看。

    传单上印了一只简笔画的鸵鸟,底下是赫然几个黑体大字——

    雪之乡鸵鸟养殖场,月薪两万,吃住全管!!!

    现在很少看见这样朴实无华又财大气粗的招聘启事了。

    “欸?”乔诗语眼睛一亮,“雪之乡,这我熟啊!”

    赵雪妮将一缕卷发挽到耳后,喝过酒的眼睛亮盈盈的:“你认识他们老板?”

    “老板我不知道,但我认识许漠啊!”

    乔诗语恍然:“忘了说,许漠现在就在这家养殖场当司机,要不找他帮个忙把你塞进去?”

    又是许漠。

    他,当司机?

    赵雪妮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摇头:“算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别啊,雪之乡效益可好了,镇上老多人想去那儿干活。”

    乔诗语拉住赵雪妮手腕,冲她言之凿凿地点头:“你放心雪妮儿,这事包我身上,绝对给你送进去!”

    “不,不,真不用……”

    赵雪妮想把手抽出来,奈何乔诗语抓得越来越紧,还一边叨咕找许漠,找许漠……

    她苦笑,“要不明天再说——”

    “哎呀!”

    乔诗语一拍大腿,抬起手指。

    指尖穿越台球厅的芸芸众生,准确无误指向一个高而瘦的背影。

    “那不就是许漠嘛!”

    赵雪妮脑中轰地一响。

    心跳如鼓。

    那人肩宽腿长,穿灰色卫衣,俯身打球时,深蓝色牛仔裤的臀部结实绷起,腰间皮带那儿吊出一串钥匙。

    赵雪妮一眼认出他就是皮卡车上的司机。

    头皮发麻地想要拦住旁边的乔诗语,却已经晚了一步。

    东北姑娘的大嗓门穿透熙熙攘攘的台球厅,盖过所有台球落袋的声音,透着兴奋与激情。

    “许漠,赵雪妮说她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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