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出村时,正赶上村中起早,晨光熹微,炊烟袅袅,鸟鸣清脆,大小姑婶说说笑笑,三三两两地互相挽着往溪边洗漱打水。

    经过溪水边时,玄负雪与凛迟都很有默契地扭过脸没看,流水潺潺,似乎冲刷走了昨夜一切,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难言,以及横生枝蔓的耿耿于怀,安静地在破晓中酝酿、生长、壮大。

    日出金灿灿的光落在凛迟周身。他戴着帷帽,看不清楚五官,可这并不影响他人高马大的身材引人注目。

    溪边浣纱的多是年轻女子,牛车慢悠悠地靠近了,就有不少女子面上浮起红晕,侧目又交头接耳,发出吃吃的笑声,甚至有个身穿灰色布衣的姑娘,盯着玄负雪一行的方向,目光发直,手里的洗衣锤直接“噗通”掉进了水里。

    一边的姑婶嬉笑打趣:“哪里来的俊俏郎君,让我们甜儿都看呆啦?”

    被称作甜儿的姑娘匆匆忙忙低下脑袋,含糊嘀咕了几句,兴许是人前害臊,干脆抱着还剩一大半的衣裳,转身小跑走了,又是引来一阵哄笑嬉闹。

    玄负雪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不如说,任何关于凛迟的事情,她都不大乐意去管。

    自从昨夜溪水边分别后,她就没再同凛迟说过一句话。

    自打坐上牛车后,凛迟也未发一言,没向她解释自己昨夜去了哪里,比以往还要沉默。

    而玄负雪胸口里也憋着一股气,更不愿意先开口。乌明珠和她同气连声,更是不肯给凛迟好脸色。

    偏偏凛迟毫无知觉一般,对着她们的冷眼白眼,无动于衷。

    牛蹄踏过尘土路,哒哒响,摇摇晃晃行了半日路,日头高照,乌明珠嫌弃晒得慌,非嚷嚷着要停车休息。

    她的宠物狮子阿金之前被命令回千寻云岭了,毕竟路途遥远,她私逃家门,总不能带着那样一只硕大的灵宠招摇过市。

    是以如今连个陪她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乌明珠一脸嫌弃地在路边青石上拍了又拍,才勉强收拾出一个还算看的过眼的临时座椅,施施然坐下。

    她一无聊,便开始观察眼前的男女。

    说起来,冰姑娘和大牛哥可真算是奇怪的一对。

    说话夹枪带棒,似乎宿怨已深,可行动举止之间偏偏又默契十足。

    就比如现下,冰姑娘渴了,手指刚刚伸向车板里,大牛就默默走了过去,长臂一伸,替她取下了放在高处的水囊。

    而冰姑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后者的面上就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无措,低着脑袋,去一旁和嚼草的牛待着去了。

    乌明珠摇头,心想也这两人一时半会估计是没法和好了。

    按照冰姑娘的说法,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农家儿女,可乌明珠才不信,两人周身气度、言谈行为之间显然是已入仙门之人,只是不知为何要隐瞒身份,行走江湖。

    不过乌大小姐对旁人之事兴趣不大,只是顺路搭个伴而已,也就懒得多问。

    乌明珠休息了一会,抬起脸来,眯着眼,瞧那透过树梢的灿烂阳光。

    这一路从千寻云岭到桃花三十六陂,她亲自走过,才知一路不易,日日风餐露宿,道尘飞扬。

    也不知道表哥当初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日光刺目,盯久了眼酸,她垂下眼睫,却对上了不远处玄负雪注视的目光。

    即便隔着帷帽,她也能分辨出那目光背后的重量——复杂,关心,还有一丝怜悯?

    这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悯偏偏刺痛了她的心脏,乌明珠立刻烦躁地瞪了她一眼:“你看本小姐做什么?”

    玄负雪心道还不是见你触景生情,一闲下来就控制不住想到乌行止,怕你想不开呗。

    牛车走了半日,现在停下来的地方,正是当初乌行止遇流魔围攻的身死之地。

    当然她怕戳穿了乌明珠心事惹来对方恼羞成怒,表面只道:“路长艰辛,担心乌小姐口渴,要不要喝点水?”

    乌明珠扭过脸去,不肯接,声音紧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你觉得我不听家里的话,非要跑出来自讨苦吃,很蠢很可怜对罢?”

    玄负雪耸肩:“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哦,我可没说。”

    乌明珠绷不住,立刻又扭头瞪她:“你这模样简直和我以前讨厌的一个人一模一样!”

    “啊,难道就是那位玄负雪姑娘?”玄负雪忍笑,心道这可真是抱歉,因为从头到尾确实都是同一个人。

    “她就像你现在这样!总是笑嘻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乌明珠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喊起来,“整日不着四六,自己混日子就算了,还要拉着我哥哥一起!”

    “根本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的!活着的时候拉着我哥哥到处惹祸,连累我哥哥挨罚还不够,人都醒不过来了,还要让我哥哥神魂颠倒,为了一个见孤峰日夜颠簸,最后、最后居然死在路上!”

    嫉妒如蛇一样缠绕她的心脏,一颗豆大的眼泪从乌明珠眼里滚落,下一刻,她意识到这是在外人面前,连忙扭过脸,抬起衣袖擦泪。

    这些日子她宛如行走在钢索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步走错,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乌晚烛原本想将她留在千寻云岭,指望依靠日月轮转治愈心伤。

    可连心高气傲如乌明珠都能看出,自己这位雷厉风行的大姨并未放下,虽然每日清晨看不出端倪地坐在议事堂中,可离得近了,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要知道乌行止过世之前,晚烛姨可从来不饮酒。

    玄负雪默然半晌,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乌明珠。

    乌明珠扭脸看了一眼,吸鼻子,嫌弃道:“这帕子上绣的什么东西,难看死了!不用!”

    “随便你。”玄负雪冷笑,“只不过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千寻云岭的乌明珠乌大小姐是个鼻涕虫!”

    “我才不是!”乌明珠涨红了脸,身体动作却很诚实,飞快地抢走了帕子,只是依旧不服气地嘟囔,“你真讨厌!”

    玄负雪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就纳闷了,那么多围绕乌行止的莺莺燕燕,乌小姐你为何偏偏就讨厌玄负雪一个人?”

    “因为她还老在我面前炫耀!”乌明珠想也不想,“你是不知道,那家伙弱得跟只鸡崽一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整日里坐着轮椅满山遍野地撒野,连我爹都——”

    她突兀地顿了一下,别扭地改口:“连苍以朗峰主都管不了。”

    玄负雪挑眉:“是嘛,听起来简直都不知道谁才是苍峰主的亲生女儿了。”

    果不其然,乌明珠立刻被她这话刺激得脸色发白,攥紧了手中的布帕,本已经止住的眼泪立刻又有要掉下来的趋势。

    “我哥哥周围哪有什么莺莺燕燕?!”最后,乌明珠选择了从这话题里逃开,反而瞪着眼睛,决心要替乌行止挽留最后一点颜面,“除了有两三个在画舫里见过的唱曲子清倌,我哥哥一贯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

    任何一个见过乌行止的人都说不出这话罢!

    也就是乌明珠,能对自己的亲表哥偏心成这样!

    且不说乌行止那家伙每到一处仙门都要招蜂惹蝶的花花肠子,仅仅在千寻云岭老家就有好几个相好,叫什么甜儿媚儿的——

    等等!

    某张熟悉的脸孔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玄负雪骤然记起自己曾经在哪见过她。

    清晨村庄溪水边,面色震惊僵硬的浣纱女,同某次乌行止寄来信件中临摹的仕女图上的美人面渐渐重合......

    “负雪妹妹,喏,这便是我在画舫里遇见的姑娘,弹胡琴可是一绝。听她说老家是在西域,诶,那地方是不是靠近桃花三十六陂?......啧,那地界的修士都神神秘秘,几十年都见不着一个活的。”

    “......嘿嘿,她长得是不是很美?你问名字啊?甜儿,还是我替她取得呢,甜儿妹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可醉人了......”

    玄负雪猛地站起来。

    她想起来溪边那仓皇逃走的浣纱女是谁了。

    乌行止同她说过,他曾收留过一位深陷画舫的卖唱女,名为甜儿,之后又出了上千两银子,将她置于金屋之中,虽无鱼水之欢,可偶尔会前往静室,听她弹唱一曲。

    乌行止才死不到一年,甜儿本该留在千寻云岭的外宅之中,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样一处偏僻的小村中?

    偏偏还是乌行止身死之地的附近。

    令人难免多想。

    她拉着一脸懵的乌明珠,返身跨上牛车,用膝盖轻轻撞了一下凛迟的后背:“我们回程。”

    牛车奔驰,仅仅花了去时的一半时程就回了村庄,向左右打听到了甜儿的住处,直接到了一处破落的门扉前。

    玄负雪推开门,并不意外地发现院里空空荡荡,只剩荒草萋萋。

    乌明珠还没反应过来,揉着坐车颠簸久了生疼的腰背,骂骂咧咧:“好端端的走了一半又跑回来做什么!姓冰的你不要以为本小姐脾气好不会找你算账!”

    玄负雪没应,身后凛迟也不知去哪了,只剩下她一人,跨进门槛,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桌,两张单人木床,橱柜大开,空空荡荡,唯独不见屋主甜儿的踪迹。

    想来那时在溪水边,甜儿并不是因为见了凛迟害羞,而是因为看见了乌明珠,心中惊慌。

    甜儿跟在乌行止身边日久,认得其他乌家人并不意外,只是,她为何要怕?

    是有所图谋,还是做贼心虚?

    “找到了。”从一进屋就自行消失的凛迟忽地出现在门边,手里推着一个女子,正是甜儿。

    “她躲在柴房地下室,想跑,被我捉住了。”凛迟一把将甜儿推进了室内。

    甜儿惊惶不定,睁着两只大眼睛,瑟瑟发抖。

    平心而论,她长得清秀可人,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柔弱意味,确实是粉红佳人。

    “你自己说?”凛迟见甜儿没有主动开口,便冷冷道,“还是我让他们看?”

    甜儿那张清丽的面容立刻扭曲了,眼里射出怨毒的光:“不,我决不会让你们带走行止公子,我——”

    凛迟听得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抬头盯着玄负雪,声音平淡,说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

    “柴房地窖里还躺着一个男子。我方才瞧了,若是没认错,应该就是乌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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