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苍郁,阳光灿烂,漏过稀疏枝杈,金灿灿地撒了一地。

    玄负雪却没心情欣赏眼前这副美景。她垂着头,随意将脚边的石子踢到一边,满脑子想的都是二师兄苍未名的事情。

    其实说起来,她来见孤峰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苍未名。那时玄夫人的身体就已经有些不好,但也远远没到后来药石无医的地步,还能带着她乘车走路,千里迢迢沿着崎岖山道跋涉,冒着大半夜风雪登山。

    记忆中,那夜星子暗淡,北风呼啸,风大得几乎要将她裹着的兔毛夹袄吹翻。

    玄桃说是她的娘亲,可有时做起事来比玄负雪这个幼童还有稚嫩几分。怕玄负雪被北风刮走了,玄桃干脆往她口袋里一左一右各塞了两块沉甸甸石头,安慰她说是增加了重量,走起来就不会摇晃了。

    然而走到半途,放在口袋里的石块就成了沉重的负担,玄负雪两条小细腿直打颤,隆冬腊月的严寒天,她硬生生给累出了一额头的热汗。

    本来年纪就小,玄负雪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劳累,于是当即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哇哇大哭起来。

    她只顾着哭,话还说不清楚,急得玄桃又是哄又是劝,可怎么也没办法。

    就在二人都快被纷纷扬扬大学堆成雪人时,从山道上飘来一盏莹莹的灯火。

    近了,是个持着素面灯笼的清俊少年郎,薄唇薄鼻,身材修长,款款走来时仿佛一片随风而舞的碧绿竹叶。

    玄负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忽地见无边暗夜里冒出来这样一个玉人,根本没有后来赏风弄月的闲情逸致,只觉得诡异突兀,吓得连打一串哭嗝,伸着手指颤巍巍地预警:“妖!妖怪啊!”

    意识到她在说自己,那白面书生一样的小郎君脚步微顿,依旧还是走到玄负雪面前。

    少女生得玉粉可爱,圆鼓鼓的脸颊被风霜冻得酡红,配上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眼珠子,活像年画上的喜庆娃娃走了出来。

    然而一双浅粉色的唇被死死咬着,“年画娃娃”生怕发出声来被他这个“妖怪”注意到,正在使劲忍着哭,憋得浑身发抖。

    是讨厌自己?

    少年无言片刻,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揉搓了一下握住的灯笼柄,才将目光从女孩子身上移开,少年老成、举止有度地同玄桃施了个礼:“这位可是玄夫人?我乃见孤峰苍峰主座下二弟子苍未名,受峰主所托,前来迎接二位。”

    愣在一边的玄桃重新亮起双眸,兴高采烈地“诶”了一声,接着又有些许失落,小声念叨:“苍峰主怎么没有亲自来?”

    “峰主夫人如今正在生产,峰主在屋外陪同。”

    “......峰主,夫人?”

    玄桃在原地愣了好久,忽地一把拽起玄负雪的手,粗暴地拖着她要往山上走。

    苍未名伸手想搀扶,却被玄桃狠狠躲开了。

    而玄负雪被她掐着胳膊的地方都已经泛出血色。

    玄负雪却死活不肯挪动。在她眼里,远处那黑黢黢的山道、那沿阶而上的两排石灯笼、那灯火通明的山巅,分明就是黄泉冥府在人间的入口!里头的妖怪最喜欢的就是她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孩了,她不想被妖怪抓走吃掉!

    呜呜呜呜呜!她不想死!

    她在这厢哭得涕泪横流,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清冷无情地呵斥:“入了见孤峰山门便不得大声喧哗,违者罚关禁闭三日。”

    玄负雪还是个懵懂幼童,哪里懂得什么清规戒律,何况彼时她又尚未拜入见孤峰,自然不怕它门中规矩约束,是以,听了苍未名的威胁,干脆哭得更大声了。

    隔着一片水雾朦胧的视野,她隐约瞧见那似冰雕雪刻的小郎君狠狠皱起了眉毛,极为不悦地盯着她。

    就在玄负雪心下发憷,悄悄转动脚腕,准备趁人不备逃跑时,张开的嗓子眼里突然被投喂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玄负雪怔住,卷起舌尖,舔舐品尝。

    甜津津,冰凉凉,是一块薄荷糖。

    “喏。”少年递过来一枚鼓鼓囊囊的糖袋,连安慰人的语气都像在训诫,“别哭了。”

    那便是见孤峰苍家给她留下的最初、也最深刻印象。既不是赫赫有名的苍青剑法,也不是山河壮丽与飞雪连天,而是深夜山门前、微凉苦甜的薄荷糖。

    *

    “我们到了。”苍知白的声音将玄负雪自回忆中唤回。

    她跟着停下,眼前是久违了的峰主居。

    同十八年前相比,苍以朗居住的旧峰主居似乎更加门前冷落了,院中积雪已经齐过脚背,松针落满厚厚一层,都无人前来打扫。

    门外戍卫值守的也是陌生面孔,见二人到来,值守弟子只朝苍知白恭敬行礼,喊了声“峰主安好”,便目不斜视,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玄负雪。

    台阶积雪路滑,有小弟子殷勤上前,想伸手搀扶苍知白,却被后者轻轻甩袖拂开:“为了方便照顾师父,这座峰主居一直是留给师父使用。我则另寻他处居住。”

    玄负雪撇了撇嘴,心道我又没问你这些。

    苍知白自行拾阶而上,推开了虚掩的门扉。

    一股刺鼻的药味,混杂着熏人几乎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玄负雪没忍住,捂着鼻子干呕了一声。

    苍知白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声线冷冽了几分:“负责打扫的婆子呢?!”

    片刻,几个粗布裙的老妇忙不迭从院外跑来:“回、回峰主,老奴——”

    “我让你们看着这峰主居,日常打扫,你们却私下怠惰?”苍知白压根不给那些打扫婆子说话辩白的机会,厉声下了判词,“各自回去,罚半月月俸。”

    打扫婆子们不敢在他面前求情辩驳,只好讷讷应声,愁眉苦脸地去了。

    玄负雪就抱着胳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大师兄如今说一不二、法度言明,倒还有了几分未名师兄的模样呢。”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苍知白垂眸微微勾起嘴角:“师妹说笑。”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那几个粗使婆子估计当真没有用心,整间屋内空气污浊不堪,满地积灰,烛苗微弱,充斥着满满的死气。

    靠着墙摆着一方狭窄的矮榻,悬挂的帷幔也沾染了三四团不明污渍,里头隐约传来粗重的、仿佛拉风箱一般的吃力呼吸声。

    苍知白伸手撩开床帘,露出躺在一堆破烂脏污棉絮中的、骨瘦如柴的老人。

    玄负雪的脚步骤然变得沉重,几乎不敢上前。

    她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了。

    只剩下一副皮包骨,眼珠暴突,发顶半秃,牙齿全都掉光了,宛如一具肉身骷髅,半死不活地直挺挺躺着。

    苍知白依旧温声絮絮,听不出半点悲意:“自师妹你离开后,师父的精神和身体每日愈下。前年开始,就常常神志不清,分不清楚眼前人。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一日之内少有清醒时候,连下地行走都不能了。”

    玄负雪自然不会误会他这一番话的意思。苍以朗的身体垮得这样厉害,不可能是因为失去她这个小弟子、悲伤过度而熬坏身体,。

    “他染得是到底什么病?”

    苍知白一双如冰雪剔透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悠然叹息:“我常觉得,师妹这半生,过得十分辛苦。”

    “师父心术不正,以玄夫人体内神血为药引,提升自身修为。可凡是捷径,必有代价——取神血饮之的后果,便是染上瘾症,从此之后若一日不食,便会加倍反噬,飞速衰老、折损寿元。”

    “玄夫人死后,师父本应持续从师妹你的身上取血养气。可十八年前,你遇刺后又被凛迟那魔头抢走,师父没了神血来源,身体......便成了这样。”

    玄负雪一时百感交集,看向那瘫痪在病床上的“活死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种恶因得恶果,诸般报应不爽。看到害人者终害己,玄负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踏入见孤峰以来胸口那股憋闷的浊气终于消散了几分。

    “师父。”她走到床边,俯视那双浑浊发黄的双眸,“我是负雪。”

    苍以朗一动不动,嘴唇干裂,嘴角翘起一块发白的死皮。

    玄负雪又瞥了一眼落在床边案桌上的茶碗,不知多久没清洗过了,结了一层厚厚的土黄茶垢。

    说来唏嘘,堂堂一峰之主,竟落得个连想喝水都无人照料的程度。

    玄负雪默然片刻,用灵力试探他的经脉,不出意外,苍以朗体内仿佛成了龟裂干涸的河床,灵力痕迹全无。

    未经允许探查他人修为经脉,在仙门内乃是大忌。按照寻常修士的反应,此刻就应该暴跳如雷地跳起来,持剑与玄负雪相拼了。

    可直到玄负雪将灵力收回,对方都安静顺从地没有反应,宛如已经丧失了知觉,成了一具任人鱼肉的空壳。

    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落在苍以朗睁开的眼皮上。

    昔日高高在上的见孤峰峰主,君子端方的仙门名士,如今已然成了一个废人。

    玄负雪忽地笑出了声,换来苍知白一个诧异的眼神。

    实在是太荒唐了,天道仿佛与他们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从前玄负雪双腿不能动,屈居在轮椅之中,举目所及只有那一方被窗棂隔出的方正天空。而如今她能走能跑,有了爱她护她的人,而始作俑者却宛如丧家之犬,凄惨至此。

    真是,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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