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莫江宁醒得很早,谢阳也早早的起了床。

    谢家的祖坟在隔壁村,每年这时候他们都是走着去的。倒也没什么说法,就是觉得一年到头就这么一天,想让这个时刻变得长一点。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绿叶上摇摇欲坠,远间的薄雾慢悠悠的飘荡。

    谢阳话不多,拎着祭祀用品走得沉稳。

    莫江宁突然想起,当初老妈把他接回来时,他就那样小小的一个,如今长得跟他一边高了。

    莫江宁叫了他一声,谢阳转头看他,“怎么了,哥。”

    谢阳长得很清秀,肤色白皙,鼻梁也高。他没见过他的父母,但想来长得应该不错,不然也不会生出这样好看的儿子。

    莫江宁捏了捏谢阳的后颈,“今儿天气不错。”

    谢阳看了眼有点灰蒙蒙的天,确实是上坟的好天气。

    今天没有太阳,光线有点暗,光秃秃的树枝看着没什么生机。

    现在正是结柿子的时候,但苏小云家门口这颗柿子树却光秃秃的。

    诸姜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眼有点奇怪的树。

    “诸老师。”苏小云站在门槛,眼神有点拘谨。

    诸姜收回目光,“小云。”

    “你爸爸在家吗?”诸姜朝她走去。

    “在,”苏小云顿了顿,“姐姐也在家。”

    话音刚落,屋里传来苏舟的声音,“小云,是诸老师来了吗?”

    苏小云回头应道,“对。”

    苏舟忙放下手里的竹条,“快请诸老师进来。”

    苏小云应了一声,回头看着诸姜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诸老师,爸爸说请你进来。”

    诸姜嗯了一声,揉了揉苏小云的头,“走吧。”

    诸姜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苏小云红了脸,细细的嗯了一声,默默跟在诸姜身后。

    苏小云家的院子和莫江宁家差不多,就连房屋格局也大差不差,应该是村里的建筑风格。

    诸姜刚走进院子,苏舟正好洗了手出来,“诸老师,真是不好意思,还劳烦你到家里来。”

    诸姜把买的营养品递给苏舟,“我来家访,顺便看看小云姐姐。”

    “这怎么行,你是小云老师,教她都是恩情,”苏舟连连摆手,“怎么还能收你的东西。”

    “是买给小云姐姐的,”诸姜把东西放在石桌子上,“她刚出院,需要补补身体。”

    诸姜这样说,苏舟也不好再拒绝,“真是破费了,快请坐。”

    “小云,给老师倒点水。”

    苏小云恩了一声,又偷偷瞥了诸姜一眼,才转身朝屋里跑去。

    诸姜笑了笑,小女孩儿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诸老师,”苏舟咽了口唾沫,“这次家访是有什么事吗?”

    “小云爸爸,不用紧张,”诸姜温和的笑了笑,“这次家访就是和您聊聊小云的学习情况。”

    话音刚落,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诸姜顺着声音看去,只看到窗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眼睛的主人有点受惊,急急忙忙的躲开诸姜的目光。

    苏舟也回头看了一眼,声音很低,“应该是苏莉。”

    苏舟回过头,嘴角挂着苦笑,“她身体不太好。”

    诸姜收回目光,看着苏舟鬓角的白发,暗暗叹了口气。

    昨天她在医院其实并没有见到苏莉,她好像很害怕见人。

    后来她问过医生,苏莉不是身体疾病,而是心理问题。而且也不是身体不好,而是自残。

    但看苏舟的样子,还是挺惯着孩子的。

    诸姜深吸口气,笑着开口,“小云很听话,学习成绩也不错。”

    提到小云,苏舟真心实意的笑了,“小云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内向了。”

    说完他又苦笑,“这也怪我,没什么时间照顾她,她长期自己和自己玩。”

    “而且,”苏舟抬眼看向身后的窗,低声道,“还要照顾她姐姐。”

    “小云她姐姐……”诸姜看着苏舟,“是为什么生病?”

    苏舟的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

    倚在墙上的苏莉身子也一僵,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捏成拳头。

    屋里很暗,唯一的光源就是那扇窗。苏莉闭着眼,和诸姜一样等待着苏舟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苏舟才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就是压力太大了。”

    “现在年轻人嘛,”苏舟故作轻松,“压力大很正常。”

    苏莉的拳头松开来,不自觉松了口气。

    诸姜挑了挑眉,也没再多问。

    后面的谈话很轻松,无非就是聊聊苏小云的现状,再聊聊她的将来。

    总之,没什么新意。

    从苏小云家出来的时候,外面起了风,门口那颗枯萎的柿子树摇摇晃晃的,莫名有点凄凉。

    今天是假期第二天,虽然今天天气没有昨天好,但也很适合出去走走。

    她不认路,瞎走到了一个小坡顶上。

    小坡上长着好些白色的小花,很漂亮,诸姜随手摘了两朵。

    风越来越大,看着像是又要下雨。

    她站在坡顶,迎面感受着袭来的风,竟然有点喜欢这种山雨欲来的前奏。

    但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就被一阵熟悉的说话声打断。

    “哥,你怪过我吗?”谢阳看着墓碑上莫令忠的名字,声音很低。

    莫江宁看着眼前摇曳的烛火,“怪你什么?”

    莫江宁的声音很有辨识度,诸姜一下就听出来了。她深吸口气,感慨鱼希村真是小。

    她不想和他们打照面,悄悄窝进了背风处。

    谢阳咽了口唾沫,“怪我是……”

    “害死你父亲的人的孩子,”说到这儿谢阳有点难以启齿,声音越发的低,“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听到这儿,诸姜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后悔留下来的决定。

    可她环顾四周,谢阳和莫江宁所处之地,是离开的必经之路。

    这下真是……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莫江宁问。

    谢阳看了他一眼,“昨天看到苏莉了。”

    莫江宁听到苏莉的名字,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姑娘也是命苦。

    苏莉……诸姜耳朵不自觉竖起来,只可惜他们并未过多谈论这个苦命的女孩儿。

    “我没怪过你,”莫江宁说,“妈也没怪过你。”

    谢阳抬眼看他,咽了咽唾沫,“真的吗?”

    莫江宁叹了口气,“真的。”

    “当年你爸妈开车送货,我爸想搭个顺风车回家,人之常情的事情”莫江宁笑了下,“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惨烈的车祸呢。”

    谢阳也回想起那时,脸色有点沉重。

    “他们都没错,”莫江宁蹲下,撕开纸钱扔进火堆,“你更没错。”

    “可是,”谢阳看向莫江宁,“如果不是我,妈不会上山摘菌子;如果不是我,你不会退学;如果不是我,你们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谢阳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你们不幸的源头,但我却能干干净净的坐在教室里头学习,还能考大学,还能……”

    还能有个美好的未来,还能做很多很多事情,但谢阳说不下去了。

    风有点大,烛火摇曳起来,莫江宁转了个身,挡住风。

    他站起身,仔细的看了看谢阳,突然笑了,“你还记得妈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吗?”

    “这么高点,小小一个,”莫江宁比划着,“穿得也脏兮兮的。”

    莫江宁陷入回忆,“当时你躲在妈腿后面,露出只眼睛悄悄看我。”

    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莫江宁轻笑了下,“那时我就想,原来就是这个小孩儿啊,就是他和我一样失去了爸爸。”

    “原来就是他,”莫江宁认真的看着谢阳,“比我还惨。”

    “父母双亡,无人养育,”莫江宁说,“被人扔来扔去,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

    那段过去,其实谢阳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莫江宁再次提起来,却好像再次身临其境。

    他眼睫垂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颤抖。

    “小阳,”莫江宁按住他的肩头,“你三岁成了我弟弟,这辈子都是我弟弟。”

    谢阳抬眼看他,声音有点哽咽的叫了声哥。

    莫江宁笑嘻嘻的应了一声,他拍了拍谢阳的肩,“别想这么多,高三了,心思放在学习上。”

    谢阳眼睛有点湿润,但十七八岁的男孩儿不愿落泪,偏头看向了别处。

    莫江宁轻笑,“我们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

    莫江宁掰着手指头细数,“家里有个小卖部,还有个宾馆,你哥我又在捣鼓笋酱。”

    “而且现在浃澜湖修起来了,村里旅游业也会跟上来,”莫江宁说,“我还准备弄个农家乐呢,就是现在还在考虑位置问题。”

    “你还有心思愁呢?”莫江宁看了他一眼,玩笑道,“家里都快上市了。”

    谢阳也笑了,“哥,谢谢你。”

    莫江宁笑了,推了他一把,“别整这些。”

    谢阳认真的看着他,“我说真的,哥,我都记得。”

    莫江宁扫了他一眼,“记得什么?”

    “记得你退学回来后有多难,”谢阳眼神认真,“记得你每天去干力工,回来累得冷肉一块儿一块儿往嘴里塞。记得你承包宾馆的时候,受了多少冷眼和嘲讽。”

    “哥,我都记得。”

    莫江宁脸上的笑淡了,好像也想起了那些日子。

    他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要下雨了。”

    谢阳也抬头,恩了一声。

    莫江宁冲他笑笑,“雨会停的。”

    谢阳看着这个笑,有点恍惚。当初莫江宁退学后,也是这样笑着告诉他‘小阳,雨会停的’。

    莫江宁随手捡起路边的塑料袋,“行了,回去吧,不然一会儿要淋雨了。”

    诸姜听到这儿,松了口气,终于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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