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逍一向冷静自持,人又聪明,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恣意潇洒,宋清婉从来没有想过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被人算计的时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让他们自掘坟墓,我不得不以身犯险。”裴逍半靠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眸子与刚才相比清明了些许,“放心,我没事,只是有点晕。”

    只是有点晕?

    宋清婉有点气笑了。趁他低着头发呆的时候,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的眼神忽然间闪过一丝无措的躲闪,宋清婉厉声道:“不许躲!”

    裴逍睫毛微微颤抖,认命般的收了手,任由她扯开自己的衣袖,衣服摩擦的声音响起,不知道是不是见了风的缘故,他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手臂上的绷带暴露在空气中。

    他明明来之前特意处理好了,可还是瞒不过她。

    看到他手臂上的绷带后,她眼底的小火苗顷刻间便燃烧成了大火,吓得他像做错事的孩童般偏过了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谁伤了你?”哪个胆子这么大,敢伤他?她怔了一下问道,“是他?”

    “是我自己。”他垂下眼睛,低着头,“要不然我担心自己神志不清,放心,伤口很小。”

    宋清婉瞪大了眼睛,他倒是狠,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给自己身上来了几刀。要不是触碰他手臂的时候他神色异样,还真要被他瞒过去。

    没想到他这几天都在做这种危险事。

    宋清婉对于他这种演戏把自己算进去的行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憋着一口气,抽出手来,率先发了脾气:“现在倒担心了,以身犯险怎么不想想?就没有其他办法,万一一个不察成真了怎么办?”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动了点怒的。

    “他们狡猾,不这样,他们不信。”裴逍瞪着一双无辜的眸子看向他,有些讨好的戳了戳她的手指,像一只撒娇的小兽,“一点小伤而已,别生气,很快就好了。”

    无论那副场景有多凶险,他只会将其描述的像喝水吃饭一般轻松,不会轻易告诉她其中的艰险异常。

    宋清婉有些心软,不忍心苛责他,但还是冷着脸没好气地问:“那是什么好地方吗?你跟我说实话,有没有姑娘碰到你?”

    她半是生气半是调侃,紧紧盯着他漆黑的眸子。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回家也算得上本事。

    “没有,逢场作戏也没有。”他乖巧的回答:“我是你的,不会让脏东西将我弄脏。”

    他是真的有点累了,半眯着眼睛,看得出来眼底透出些许疲惫之色,这几天早出晚归安排其中每一处细节,布了这么如此大的一个局,再加上受伤心力有些憔悴了。

    “以后,可不要这样冒险了,万一失误了,你让我怎么办?”得到裴逍点头后,宋清婉端来一碗安神汤,叹口气:“喝了药之后,睡一会吧。”

    裴逍抬头盯着她的眼睛,手指轻轻的拽住了她的袖子,一点一点攥紧:“你不陪我吗?”

    “陪什么陪!”她还是有点生气,裴逍望着她的脸,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主人训诫的小动物,下一秒就要被主人抛弃似的。

    在外面那神气模样呢?刚刚怼人时不是很正常吗?

    她终究还是吃软不吃硬的,恶狠狠的盛起一勺汤药,抵到他的唇边:“裴逍,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裴逍今日显得很乖,喝了药之后不多时便睡着了。宋清婉望着他有些出神。

    嘴上逞强说自己没什么事,可是那些药或多或少还是影响到了他,原本十分警醒的人在她面前略显呆滞,此刻睡得很熟。

    就在这段时间,宫里已经变了天。大皇子裴黎去春风楼寻欢作乐,有伤皇家脸面,皇上大怒,下令将其关了禁闭。

    白管事刚才来回禀的时候她便料到了,这些都是出自裴逍的手笔。

    一向乖顺的大皇子竟然做出如此有伤皇家颜面的事情,他的身份虽然难堪大任,但皇上至少是放心的。

    可由此一事,那虚假的表象算是彻底破裂,储君之位已是不可能了。

    但她并不为其惋惜,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今日这一切不可谓设计不周全,从设计要框她去春风楼开始,就在设计裴逍与她,如果被他得逞,那么现在声名狼藉的便是他们。

    裴黎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和裴流串通好,如果裴逍没有及时回来,她毫不怀疑还有更阴险的算计等着她。

    他们想要陷害裴逍的理由不难猜测,无非是皇权的争夺,就算裴逍无意,可他身为皇子便是原罪。裴逍原本便是陛下意向的储君人选,而今重新显露出才能,让他们有所忌惮了,裴黎自然视他为眼中钉,想要处之而后快。

    夺嫡之事向来激烈,可是却要用这种肮脏的手段,这样的人就算坐上皇位,天下也会毁于一旦。

    只是,她有些不太懂了。裴逍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或者这一切都是裴逍做的一场局。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逍已经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褪去了稚嫩,棱角分明。他也学会了反击和算计。她说不上来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

    但他们生在皇家,生在权力的中心,这些阴谋算计无可避免。

    他不愿意将那些阴谋算计告诉她,因为不愿意让她担心,所以将一切埋进了心底。

    沉睡中的他眉头紧皱,像是深陷可怕的梦魇。

    门窗都被上了锁,四周密不透风,被关进来后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他只能凭借外面的晨昏交错来断定今天是关进来的第几日。

    小小的他伏在案前,一直用笔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被退回来的信摞成一沓,直到高度超过了他的书本,他不死心地拽了一张纸继续书写。

    桌上摆放的食物已经凉了,表面依然完好,昭示着他并未品尝一口。

    室内还是熟悉的起居住所,金碧辉煌,要什么便给他什么,只是此处俨然变成了一个为他打造的金丝鸟笼。

    他还是大周最尊贵的二殿下,可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至少现在,他的命令像是稚子随口的言语,无人将他放在心上。

    装饰华贵的女人打开房门,外面的光线像找到了一个口子挤了进来,刺的他的眼睛闭了闭。片刻后似乎适应了这缕阳光,视线停留在她的面前一瞬,又低下头书写着手里的信。

    他知道她也没有办法,他不怨。

    只是几日而已,他的身形却仿佛瘦了一大圈,前几日为他定做合身的衣袍此时却显得松松垮垮。

    “逍儿,你倒是吃一点呀,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陈贵妃心疼的将新的温热的食物放上桌子,秀丽的眼睛里隐隐坠着悬而不落的泪花。

    写字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眨了眨已经有些疲惫的眼睛,有些期待的问道:“父皇答应我了吗?”

    陈贵妃的沉默让他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他抿紧了唇,复又执着的写下去,笔尖在纸上的力度笔笔力透纸背,似乎这样就能让结果改变。

    “逍儿,你就不能让一步……”

    “母妃,可以帮我将这些信件送给清婉吗?”他打断了陈贵妃说出口的话,将一沓写好的信放在她的手心,“孩儿不孝,让母妃费心了。”

    陈贵妃良久不言,拿起那叠纸来看,上面的字迹清秀,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关切,对他自己的现状却一字不提。

    好些日子了,他这样不吃不喝,如果不是她真的怕他饿死,强硬的灌他一些流食,他真的会将自己活活饿死。

    他和皇上脾气都倔,一个两个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罢了。

    她将这些信放回他的面前:“还是你亲自跟她说吧。”她望着他略带失望的黑色眼睛,扭头滚落了一滴滚烫的泪水,“今晚,我会让人将你送出宫门去见她。”

    是夜,他跑出宫门的时候还是晴夜,转瞬间却落了大雨,他没有等身后送来避雨的伞,咬着牙冒着大雨快速前行。大概有一个多月了没什么联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

    等到他狼狈的出现在相府的时候,一头扎好的头发已经散乱,脚上满是泥污,打湿的衣服贴着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像个乞儿。

    门房不耐烦的应门,并没有认出他,在听到他问出的宋清婉三个字的时候,嫌恶地告诉他宋家大小姐已经死了。

    死了?

    他的心猛的一跳,抓住门房的手急急问道:“怎么可能?”

    “死了就是死了,别再问了,以后宋府,也没有什么宋家大小姐。”电闪雷鸣中,门房的脸在暴雨的冲刷下显得愈发模糊。

    一直以来安逸的表象被打破,他突然意识到,就算他的身份尊贵又如何?有些事情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力改变一切。

    记不清他是怎么被赶出门,记不清他是怎么浑浑噩噩回到了皇宫,梦里的大雨冰凉,沉痛的打在他身上,眼前所有的景象极速的褪色,最终化为浓重的黑色将他淹没。

    天地之间,唯剩他的哀恸响彻那个雨夜。

    等到视线重新聚焦,他躺在自己寝宫的床上,身侧是陈贵妃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声音平静,声音辨不出一丝情绪:“清婉是怎么死的?”

    陈贵妃摇摇头,他又问:“她葬在哪里?”

    陈贵妃只是紧紧抱着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茫然地望着一切,心想,不会好了。

    他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虽说是加了些清心解热的药,可这人怎么突然冷的发抖?

    宋清婉蹑手蹑脚的上了床榻,掀开被子慢慢靠近他,摸了摸他的头是正常的温度,想了一下,伸手揽住他的腰,紧紧的贴上了他。

    睡梦中的裴逍似乎是感受到身边熟悉的气息,翻了个身将她捞进了怀中,下意识在她颈窝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清婉……”

    他并没有醒过来,所有的动作只是对她下意识的反应,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嗯?”宋清婉凑过去想要听他说些什么。

    梦里的大雨消失了,昏暗的的天空刹那间亮如白昼,他转过身去,她就站在那道彩虹之下,只是离他一个转身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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