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婶:“……?”

    阿楠:“?????”

    阿樟:“……我不行了……呕……”

    闻非在三张神色诡异的脸面前砸吧了两下嘴,然后把嘴里的东西连同部分唾液一起吐到了手里的白巾上,吐完还顺便擦了擦手。

    全程眉毛都没动一下。

    看得三人内心直嘀咕:不愧是怪医,连病人的脓液都不放过……

    等他做完这一切,闻非便站起身面向众人,用他一贯冷淡的声音作出诊断。

    “这不是普通的摔伤,”闻非顿了顿,看了一眼吉婶,继续说道,“这是火缕虫咬的。”

    火缕虫?!

    吉婶闻言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腿一软差点就要倒在地上。

    李家兄弟反应快,一把就扶稳了吉婶摇摇欲坠的身体,只是两个人都如出一辙的一头雾水。

    只见吉婶的脸好像那变戏法的,转瞬间变了好几种颜色,眼看着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了。

    闻非迅速掏出金针,在她的水沟穴和素髎穴扎了两下,等她涨红的脸色有所缓解,再幽幽开口。

    “火缕虫是跟火傀草伴生的一种毒虫,它的毒液进入人体后,在一刻钟内便会游走全身,伤口处红肿溃烂,流血渗液不止,还会散发异香。”

    闻非朝三福的小腿方向偏了一下头;“就像这样。”

    “什么?!”

    李家兄弟异口同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惊疑。

    阿楠犹豫着开口:“可是,我们在碧云峰上采药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种毒虫啊!”

    阿樟则在一旁附和道:“别说见过,我们连听都没听过!”

    闻非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能跟火傀草伴生的毒虫,你们当是苍蝇吗,天天围着草堆转悠。”

    “火缕虫出现需要满足特定条件,最近一次出现听说是二三十年前了,你们没见过倒也正常。”

    呼吸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吉婶忽然开口道:“……你们见过的。”

    “李三叔,就是你们俩喊三叔公的那个,当年就是中了火缕虫的毒,死的。”

    李家兄弟闻言,一时间愣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瞪大了双眼。

    三叔公……那个全身长满脓疮,死前连人形都不怎么有的三叔公?!

    阿楠捂着口鼻,后背紧紧靠着墙才没有倒下去;而本就在作呕的阿樟无法忍受,奔出门去吐了一地。

    闻非见惯不怪,只伸手将吉婶身上的针取了下来。

    吉婶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身后快要瘫软的两兄弟,抬头望向闻非。

    “闻大夫……小闻……你跟我说句实话,三福的命到底还有没有救?”

    闻非看着面前这个劳碌一生的妇人,暗暗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若只要保命,须得截肢;若要痊愈,须雪灵芝入药。”

    截肢……

    吉婶跌坐在地上,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最终还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闻非说完便重新在床边坐下,伸手在三福的伤口周围轻按了几下,开始为他施针。她的手指纤长,施针的速度极快且美,针入皮下半寸即起,不盯着看可能会以为他只是用手抚过而已。

    “我阻断了毒素五天内的扩散,再过一炷香他就会醒。你们若是有决断了,便去善春堂寻我。”

    闻非丢下一句话,垂着眼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闻非从吉婶家里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善春堂,而是步子一拐来到了大街上。

    此时天光已大亮,原本安静的街巷被吵嚷的人声填满,一派沙漠绿洲独有的野蛮生命力。

    闻非穿着跟当地人一样的旧布衣,混迹在人群里,轻得像初冬裹着霜雪的风。

    路过街角的糖水铺时,他古井无波的眼眸轻轻落在了店主三岁的小女儿身上。

    老板娘正把一根鲜亮的红头绳往小姑娘头发上系,隔着香甜的雾气,母女俩亲热地说着悄悄话。

    小姑娘本来兴高采烈地玩着手里的红绳,忽然间好似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时却只看到远处一个单薄的背影。

    闻非顶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步子缓慢但平稳,从街头走到街尾,又继续拐到下一条巷子。

    认得他的百姓也不怎么跟他搭话,只默默地让开道路,远远地点头示意。

    大夫当久了,对生死之事难免看淡。

    更何况声名在外的神医闻非,年纪轻轻,医术鬼魅,到底不是可以深交的常人。

    然而却无人知晓,这位吊儿郎当、性情古怪的少年大夫,其实是个“重生”了两回的少女。

    在一些无比久远的记忆中,闻非本是某个京官家的庶女,自小被养在乡下道观,及笄后方才回到京城家中。

    没想到,回京竟是闻非诡谲人生的开端。

    第一世,闻非谨小慎微,秉持本分,原以为不求大富大贵,起码能安稳余生。

    回京后不久,嫡母就做主将闻非替嫁给了族中亲长提携的新科进士。

    但那人背后竟是个酗酒家暴之徒,更看不起闻非的出身和见识。大婚不过三月,一次酒后暴怒之间,无辜的闻非便死在了丈夫的拳脚之下。

    死不瞑目。

    也不知是上天垂帘还是怨念成结,闻非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竟又回到了儿时的道观。

    第二世,她决心要报复曾经对自己施虐过的人。

    闻非步步为营,一边装傻充楞一边手起刀落,把那些“重生”话本里的东西通通照搬了一遍。

    结果,上天再次跟她玩起了游戏。

    在一次阖家共赴的宫宴上,当闻非终于发现果酒不对劲的时候,自己已经掉入了崖底寒冷彻骨的湖中。

    她最后看到的画面,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漫天乌鸦,以及立在崖边的一双织金锦靴。

    古人云:“人定胜天。”

    但闻非自认绝对不是什么“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圣人。

    于是乎,面对这样恶趣味的老天爷,又一次含着满嘴腥气醒来闻非翻着白眼,彻底摆烂了。

    老娘玩不起,跑还不行吗?!

    幸好老天爷还不算完全变态,闻非拖着不过五六岁的身体从道观出逃后不久,她就被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给捡了回去。

    那疯老道要说他黑心吧,可毕竟是他传了闻非这身精湛医术,给了她活命的本钱;但要说他善良吧,谁家正常人会让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大半夜去挖孤坟、剖尸体??

    可就算是这样,那老道在教养了闻非十年后,留下一本手记和一套金针,又自顾自地消失了。

    采药归来的闻非看着老道留下的东西,原本浅色的眼眸沉得像冰封百年的东海之渊。

    她沉默地收好行装,敛去容貌,凭着不知道哪来的直觉下了山、向北边出发。

    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下山时穿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久到她身上的衣裳已经不大合身,饥寒交迫的闻非倒在了大凉州府门口,被收摊路过的吉婶救了起来。

    从此,寂寂无名的大凉州多了一位赫赫有名的“闻怪医”。

    天道虽大多时候不公,但在生死面前,人人平等。

    在疯老道身边的十年,再加上一路走过来和在大凉州停留的这几年,闻非见过了太多的疑难杂症和生死关头。

    活了三辈子的她,口中说着“先活下去再说”,却经常游走在“玩死自己”和“搞死病人”的边缘。

    闻非热衷于跟阎王爷抢人。

    不管是病人是穷人还是富人,要耗费多少精力和药材,闻非都坚持先把人命保住,再谈其他。

    在活命面前,缺个胳膊少个腿的,算什么大事。可惜有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说,活着可能才是最大的负担。

    吉婶的丈夫和大儿子早在多年前便死在了战乱中,她自己也因为年轻时的兵乱和长年劳作落得一身病根。

    吉婶跟小儿子相依为命多年,在大凉州这种地方活到了不惑之年,已经算是难得的高寿了。

    三福是她家唯一的生存来源,若是今日没了腿,那明日没的可能就是两条命。

    但是要得到雪灵芝这种罕见又昂贵的药,跟第一条路又有什么区别?

    普天之下,活着,太难了。

    也许是凛冬将至,冻得人脑子也不大好使了;又或者今日在吉婶家中待了太久,满屋子烤馕的香气把她裹挟到了当年她来到大凉州的那一天。

    闻非有点怔怔地抬头望天,就想问一个问题,替她医治过的所有人,更是替她自己,问一个问题。

    为什么?

    ——

    闻非在外头转悠了大半天,直到一整天都没有食物进来的胃发出了抗议,她才堪堪回过神。

    一抬头,自己竟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吉婶家门口。

    闻非正要转身离开,阿楠忽然从她背后冒了出来。

    “闻大夫!可算是找到你了!”

    “听说天香楼来了好东西,许多人都往那边去了!”

    闻非将目光从吉婶家的方向撤回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什么好东西?”

    “雪灵芝!”

    什么?

    阿楠见闻非终于起了兴致,激动地边说边比划起来,两只健壮的手臂看着就像要互相打起来。

    “我听刚从镇上过来的商队说,天香楼掌柜的新得了一株名贵药材,宝贝得很,趁着他过五十大寿拿了出来,要在后日拍卖。”

    阿楠说着忽然压了嗓音,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凑近闻非说道:“我仔细打听了,那株药材通体雪白,长得像棵冬菇,我寻思着是不是您早上说的雪灵芝,就赶紧过来了!”

    “我本来去善春堂找您,您不在,又想着您是不是回来吉婶这边了……闻大夫您在听吗?”

    闻非只觉得阿楠的声音好似隔了一层浓雾,嗡嗡的让人听不清楚。

    她的视线被吉婶家中摇晃的烛光占据,恍惚间又觉得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发光,耀眼得很。

    良久之后闻非倏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吉婶家门一眼,抬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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