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众人前去怀安公主的藏书阁赏画。大醉酩酊的许渊被魏巍扶进偏殿,约好明日午后去汪府看望子元祖父。

    魏巍刚往外走,就看到回廊里等他的耿婳。

    “怎么在这儿?”他本想去寻她。

    一会儿不见,他感觉她比来时明艳了些。具体是哪里有了变化,他还没看出来。

    耿婳道:“妾身在床上捡的,物归原主。”

    魏巍接过玉佩,看了又看,好像还真是他的。再抬头看耿婳,正撞见她那双饱满红润的樱唇。

    “你化妆了?”魏巍皱眉指指她的嘴唇,仔细想她来时的样子。好像来公主府前,她嘴巴不是这样。

    耿婳以为他在生气,即刻转身拿帕子擦掉了那层口红,又马上给魏巍道歉。

    其实魏巍刚才觉得,那样子还挺好看的。

    “走吧。”他没多解释,迈步要带她去藏书阁,可身边少女迟迟未动。

    魏巍扭头问:“不去看看?”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累了。”

    “嗯,我们回家。”他也不想在公主府多待,正好和她一起回府。

    耿婳跟在他后面,面如死灰。两人间隔半个身位,默默而行,谁也不说话。

    穿过抄手游廊后,魏巍也没发觉她不对劲。

    正要继续往前走,怀安公主出现在视野之内。一双大眼睛正盯着他们两个笑,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怀安公主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双新婚男女。

    夫妻二人虽是俊男靓女,但气质迥然不同。

    一个文人,一个妖精,像极了宁采臣和聂小倩。

    只不过“宁采臣”实在冷硬威严,“聂小倩”过于怯懦胆小。两人站在一起,有股极强的割裂感。

    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又被硬生生凑在一起。画风都不一样,真真是哪里都不登对。

    魏巍拉住耿婳的手,道:“先去马车等我,一会儿就到。”

    这就是要和他的老情人说悄悄话了。耿婳心里沉痛,嘴上却答应得利索。她从没走得这么快过,几乎是幻影移形般离开他们的视野。

    她才不要在这里当人家的电灯泡。

    怀安看她这副失魂落魄样儿,就知道攻心计有效。再一看魏巍手里捏的玉佩,心里大喜。

    “我就知道,伯琳哥哥是重情重义之人。”她走近后说了这么一句。

    魏巍问:“何意。”

    怀安公主望望他手里的玉,笑道:“你忘了?”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怀安公主意识到这人压根没想起来,漂亮的脸蛋上露出疑惑。她只好将自己佩戴的玉佩拿出来给他细看。

    是一对儿。

    魏巍想了想,难道是三年前怀安公主离京时硬塞给他的那块?

    “好像还真是殿下送的。”

    怀安:“你……”

    他不像装傻,只是真忘了。

    魏巍觉得正常,那么久远的小事谁会记得。而且他本就不是心甘情愿收下玉佩的。

    当时他常戴在身边的玉佩弄丢了,正好怀安在出京前塞给他一块。当着先帝的面儿,他哪儿能不给这小公主面子,只好收下。

    而且,他当时不知道这玉佩有配对的另一半。

    怀安不可思议道:“本殿下送你的东西,你竟忘记了?”

    魏巍道:“臣对不喜欢的物件从不多看,望殿下宽恕。”

    怀安公主气结。

    他就不会说一句服软的话哄她吗?!

    非要把最直白的话拿来伤人,平时在官场和人打交道不是很会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吗?

    “今日多谢殿下款待。家妻尚在府外等我,暂不奉陪。”

    他行完礼,理所应当地走了。

    怀安公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窘又气。须臾,却见魏巍又折回来。

    她心里暗喜,傲娇地嗔他一眼。

    “忘了物归原主。”

    他说着竟要把玉佩还给她!

    “魏伯琳!”怀安切齿。

    “何事。”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但魏巍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

    “你当真不知我的心思?”

    他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不知道成对的玉佩是何种意义。

    魏巍现在好像有点知道了,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有家室的人,要是和怀安公主有牵扯,必然被政敌抓住把柄,到时候瓜田李下,不好处理。

    魏巍道:“回殿下,卑职心胸狭窄,装不下两个女人。”

    怀安气红了眼,她死死捏着他还回来的玉佩,眼里闪着水光:“你当真那么喜欢她?我不信。”

    魏家一向看重名节,魏巍又那般自傲,为何要娶个商户女,她就是不明白!

    其中缘由,魏巍当然不会与她多说。只客套了几句熨帖话,就告辞了。

    怀安恨恨望他远去,随后昂起头,使劲把热泪倒回去。

    她气得连藏书阁都没去,回了屋焚香静思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

    耿婳的身世,她早已派人查过。父亲是商贾,行商不检被大理寺彻查过好几次,一来二去攀上了大理寺少卿刘理这条大腿。

    刘理与魏巍许渊少时都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三人相识于东宫,也是同一年进的官场。与清廉为官的好友相比,刘理的道德底线可就灵活多了。

    换句话说,他这种圆滑之人才最适应波谲云诡的皇城官场。

    刘理因不满魏巍实行新政,曾与他发生口角。去年底魏巍奉旨彻查刑部贪污案,顺藤摸瓜把他揪了出来。

    即使如此,刘理仍笃定魏巍会顾念旧情放他一马。然而等到的结果却恰恰相反。魏巍按照大奉法度,亲自监刑,生生断了他一条腿。

    自此之后,两人彻底决裂。

    这么一来,上元节青云楼魏巍和姽婳的露水之缘到底是谁策划的,就不言而喻了。

    怀安眼波流转,福至心灵。

    另一边,魏巍带耿婳回相府后,一头扎进书房。

    春闱举子的真卷被他密押在书房暗室之中,尚未命人批阅。这次改革,他以试卷糊名和誊录的方式来防范舞弊。

    没等玄海端来茶,魏巍直接进了暗室,今天下午他要将全部一百二十份试卷一一誊录糊名,没时间管别的。

    与他用不完的精力相比,耿婳显然累坏了。她身心俱疲,病也没好全。躺进拔步床后,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才醒来。

    一睁开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怀安公主得意炫耀玉佩的模样。丫鬟脆生生的话语仿佛还在她耳畔回响。

    公主半句话不怨她,可丫鬟说的每个字眼都在嫌恶她。

    也是。人家丞相配公主,青梅竹马,天造地设,哪儿容她这个妖精撒野?

    怪不得魏巍那么厌她,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多余、最可恨的人。

    回府的马车上,魏巍也没有解释他和怀安的关系。至于两人私下聊了什么,她哪里配知道。

    耿婳静静哭了好久才缓过来,呆滞地躺着平复心绪,又想到这些天称病的柳惜君,决定出门探望。

    即使知道她在装病,但该做的面子活儿必须做足。

    耿婳本想叫上青烟作陪,这丫头却不在。她又没唤动阿沁,只好一个人去。

    她去了魏嵘院里,却不见人。听下人说,二奶奶在花厅。

    耿婳心里疑惑,却也不曾多想,刚到花厅外,就听到柳惜君欢快的笑声。

    她隔着镂空窗牖偷偷望去,只见气色红润的柳惜君正和夫君魏嵘相谈甚欢。而且,议论的话题好像是自己。

    “要是没这个耿婳,我妹妹早进门了。”柳惜君语气愤愤不平。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若是她进了府,多少和你有竞争,到时候你还管得了家?”

    柳惜君笑道:“也是。来了个不中用的也好,软柿子谁不爱捏呀?”

    “可惜了怀安公主,她要是能嫁尽量,我哥的新政绝对比现在顺。”魏嵘叹道,“他们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一对珠联璧合的绝配……”

    一想到没能成为皇亲国戚,魏嵘就长吁短叹。旋即想道耿婳,他又骂道,“不入流的小小商户敢攀我魏家门楣,长得就像个婊.子似的!”

    柳惜君八卦笑道:“听说了吗,她生母好像还真是干这行的。”

    “有其母必有其女,难怪她不知廉耻爬床。”魏嵘道,“大哥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儿。我听说,洞房都是老爷子逼的。我哥完事歇都没歇,直接回了政事堂。”

    “果真?”柳惜君咯咯笑了。

    又道:“那她还挺可怜的呢。”

    听着里边的冷嘲热讽,耿婳顿生恶寒,一时激得面色苍白、浑身打颤,脚底好像结了冰似的,再不能动弹。

    这时,一个丫鬟给两人添茶。耿婳一眼认出,那是青烟。

    她果然是柳惜君派来探听情报的奸细。

    柳惜君问:“她近日如何?”

    “回奶奶,这几日她病没好全,今儿跟相爷一道去了公主府,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呢。”

    魏嵘问:“她与相爷……如何啊?”

    青烟明白他话中之意,回道:“相爷回府只宿在书房,从不见她。一日三餐,都是分食。”

    柳惜君道:“你且帮我盯着,有什么情况随时报我。”

    她又对魏嵘道:“夫君不必生气,上次我诓她算了一晚上账,就当给你出气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可别为她烦恼。”

    “是啊,她哪里配。二爷定要放宽心呀。”青烟道。

    劝慰的软语飘进耿婳耳里,宛如利刃般一刀刀剜着她的肉。她呆站在廊檐下不知多久,才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柳惜君确实没病,她也不该来。

    阿沁候着一桌晚膳,等啊等,才见耿婳垮着肩膀垂着双手跨进门槛,两眼直勾勾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

    “小姐?”

    阿沁叫她,她不言语。

    耿婳柳眉微蹙,小嘴微张。额前碎发被风吹到嘴角,也不见她打理。

    “……魔怔了?”

    耿婳悻悻回屋,好像没有看到她。

    阿沁:“有病。”

    玄海将漆盘里的菜肴端进书房,却不见主子人影。

    暗室之中,魏巍仍在忙碌。他这个官职的人,本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但本次春闱关系重大,是新政实行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具体实践。

    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魏巍回家一刻未歇,忙碌于笔砚之间,一忙就忘了时辰。

    直至室内昏暗,他才意识到该点火烛了。又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抄完最后一套真卷时,生疼的手腕好像再也拿不住东西。肌肉本能一松,紫毫摔到案侧滚落于地。

    魏巍眼睛酸涩发红,模糊一片,过了许久视野才明快起来。太阳穴更像插进了汤匙,不停地搅啊搅,搅得脑子又沉又麻,嗡嗡作响。

    从未这般累过。

    浑浑噩噩之际,清脆的琵琶声如裂帛般传来,撕碎了他颅内乱麻。

    魏巍走出暗室,空灵清雅的声音更加清晰。悠扬的乐声带着缕缕缱绻,如一剂良药,治愈着他浮躁的心。

    见他出来,玄海大喜过望。刚要给他上菜,却见魏巍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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