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书房内门窗紧闭。浓郁的香薰自四处的香炉蔓延而出,一时间密不透风的屋子俨如桑拿房。

    王司空上岁数后湿气重,最喜欢在这闷热如蒸笼的书房里独自焚香冥想。只可惜今天多了个扫兴的人。

    刘理坐在一旁圈椅,汗水涔涔,湿透衣袍,不知道的以为他刚沐浴完没擦。若不是有求于外公,他这辈子都不会来这炼狱般的地界。

    “大理寺少卿尚主在即,是快成家的人了,怎么还有空来老朽这边转悠?”

    王司空背身负手而立,不紧不慢地调香。

    他久居官场,最会阴阳怪气装模作样这一套。刘理只好道:“魏巍把朝里搅得鸡犬不宁,司空就心甘情愿看他们胡来?”

    王司空明知他的来意,仍稳如泰山,一言不发。

    又过了一刻,刘理忍无可忍,开始打感情牌:“外公知道我为新政而来,您可要帮帮孙儿啊!”

    王司空忍不住笑:“你也好,魏巍许渊也好,都是我的弟子,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如何割舍?”

    他转身又道:“好歹有些同窗之谊,非要赶尽杀绝?”

    若不是知道王司空在官斗中明里暗里的那些勾当,刘理差点把他这话当真了。

    “孙儿这条腿被他所废,就算不致人死地,也要把欠我的讨回来!”刘理瞠目切齿,跪倒在地,“还请外公为我出一口恶气!”

    王司空岂能不知,东宫伴读之时,刘理和魏巍就是并列前茅的冤家,优秀又相似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要比一比。今日关系闹得如此僵,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论才学实干,你不如他。论官场之道,他不如你。”王司空埋着皓首,缓缓走来,“魏巍为人刚直,新政雷厉风行,却不知钢之过烈易损其刃,早晚都要栽了跟头。”

    他扶起外孙,又道:“新政只是个幌子。官家打压守旧老臣,无非是要求个分权制衡,稳而不乱。”

    王司空又问:“你要是新登基的天子,最怕什么。”

    “怕文武大臣沆瀣一气,前朝后宫勾结算计,怕……”刘理闷头说着忽而醒悟,即刻道:“圣上最怕结党营私。如今魏巍被参奏,许渊还为他出头……”

    王司空给他掸去衣袍上的灰,笑道:“这不机灵着呢。”

    “圣上最怕朋党,他们这是往枪口上撞。”刘理福灵心至,计上心头。

    “凡事究竟证据。你想好怎么办了?”王司空问。

    “魏巍做事滴水不漏,需从他周围人下手。汪子元祖父过失,多少和新政有关。再有,他那个小媳妇儿娘家,是个商户。”

    “商户?”

    “进来。”刘理挺直腰板,抬高声音。

    “吱呀”一声,门被快速打开又闭合。早在外面候着的耿忠闪身进来,扑在地上就是一跪,屁股还撅得老高。

    “小人见过刘大人,王大人。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

    “瞧啊,这就是魏巍的岳父。”刘理笑得开怀。

    王司空立刻道:“那还不快扶起来,赐座。”

    耿忠大气不敢喘一下,他半辈子经商,染得浑身带泥,全靠给大理寺少卿行贿才能全身而退。

    他决心投靠刘理,至于魏巍,空有个金龟婿名号,却不见实用。也都怪耿婳那丫头无能,白长了张好面皮,连个男人都套不住!

    耿忠心里又咒骂了耿婳几句,刚战战兢兢坐下,就听见上边大人物说:“耿员外家中幼子如今十岁,正是发奋用功的年纪。”

    可见王司空调查过魏巍的婚事,连人家老丈人的家庭都了如指掌。

    “外公糊涂了,我大奉多少年的规矩了,商人之子不可参与科举。”

    耿忠老脸一红,哈腰道:“是,刘大人说得极是。”

    他尴尬笑笑,又恬不知耻道:“除非拜谒,有贵人引路。”

    这就差把“我替你们做事,你们拉我儿子一把”写到他那张皱巴巴的大黄脸上了。

    王司空何等人,怎会不知他这点小心思。他笑得和蔼,“自然自然。国子监那边要招收十岁适龄学童,千载难逢的机缘,正好带上令郎。”

    刘理一扬眉毛,想起这事。新政以科举为着力点,也包含着最高学府国子监的教育改革。这次魏巍要破格选拔十岁幼童提前培养,以为己用。造化造化,他们正好趁机添把柴!

    刘理哪知是计,膝盖骨一软,又当一声跪地拜谢。

    王司空嘴上说着热络话,还请这人喝了茗茶,这才打发走了。

    一看自家外孙还杵着,王司空甚是不耐:“刀都给你选好了,还不满意?”

    刘理忙道:“满意,自然满意。”

    “记住,必要时……”王司空还没说完,刘理即刻笑着朝脖颈比了一道。

    “孙儿明白。”

    整个院里人都知道耿婳变了。变得不只面容,还有精气神。

    之前一直病恹恹的,现在白里透红,满面荣光。她给自己置办了新衣裳和新首饰,穿得花红柳绿,每天屏退众人,只闷在内室里和熹微一待就是一整天,不知道搞鼓什么东西。

    魏巍忙于政事鲜少回来。偶尔让玄海接她过去,就是做那事。

    耿婳每次都表现得无比顺从,习惯痛苦后甚至连默默流泪都不会了。

    无所谓,她就当做了场噩梦。只要魏巍不妨碍她的小生意,他想怎么样她都配合。

    自从有了事业,耿婳不知不觉变勇敢了许多,看着自己的钱包一点点变鼓,她莫名有了底气,想要继续努力踮脚去够更远的目标,于是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一天她又把制作好的胭脂膏子带去给伍听肆。

    他们约好的地点是青云楼附近的小巷。

    巷口幽深,被高大的酒楼遮掩的平平无奇。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往里面多看一眼。

    胡同深处,耿婳倚在垂柳旁,怀里捧着一个小布袋。她静静等了一会儿,约定的时间过了一刻,还没见人来。

    她掀开帷帽,左顾右盼。

    “哈!”

    伍听肆不知道从哪里窜将出来,吓了她一跳。

    “我故意的。”他还在嬉皮笑脸,“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等不及了摘帷帽!”

    “幼稚。”耿婳有点气,伸手要去扯他耳朵。

    她要欺负他,伍听肆哪里肯,掉头就跑。

    两个人拉拉扯扯,追逐起来。阳光下,少年爽朗的笑容回荡在空荡荡的巷子里。

    殊不知这温馨和谐的一幕早就被人监视个干干净净。

    青云楼上,魏嵘被盯梢的仆从提醒着,看到了巷子里嬉笑的俊男靓女。这个角度居高临下,街巷的人流车马一览无余。

    魏嵘攥紧栏杆,“这个贱妇。”

    “公子,您看那是——”侍从指道。

    魏嵘顺着他的指向往下看。青云楼下,魏巍刚从马车上下来。他今日来此赴宴,却被巷口里熟悉的声音吸引。

    说熟悉,却也陌生。因为他从没听过耿婳这般鲜活清脆的笑声。

    面对他时,她总是紧张恭顺,字斟句酌的。

    他甚至不敢相信巷子里的人是耿婳。凑近几步,他处于一个相对安全不会被发现的绝妙位置,细细窥看里面的人。

    耿婳珠翠金簪,穿着鲜艳夺目的石榴裙。乌发半披着,打扮得像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金灿灿的阳光给她白皙的皮肤镀了一层天然滤镜,一颦一笑,格外媚人。只看一眼,就叫人移不开视线。

    不过,这样的纯粹动人的笑靥却不是给他的。

    他转而看到她身边少年。银冠高马尾,柳眉瑞凤眸。他身高和耿婳差不多,看模样年龄也相近。他们嬉闹玩笑,好像早就认识。

    少年好像和他很熟,引她进了旁边小院、魏巍迈步跟了上去。

    堂堂丞相隔着门缝在巷子里偷窥,这很荒唐。但耿婳从小受戒极少出门,怎么会认识外男?

    疑虑自心头涌起,逐渐变得不受操控。他不知道这种古怪情绪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打心底厌恶这种如杂草般滋生的烦躁。

    俊男美女柳下私语的画面近在眼前,他越看越觉得碍眼。

    魏巍不待见这个举止轻浮的少年,连带着对耿婳也产生了厌恶。每每他心绪不稳,多半和她这人有关系。

    他目力很好,离得远也能认清。

    少年的声音脆生生的,尚且夹带不成熟。

    耿婳不解气,还在院里追打他。她一着急,步子迈大扯到腿根。嘶一声倒吸凉气,那处又肿疼起来。

    她这副表情被伍听肆尽收眼底,他未加冠,但已经省事。

    伍听肆咬牙:“那个魏老头儿又欺负你了?”

    “嘘!”衣着鲜亮的少女手指捂唇,脸红道:“别瞎说。”

    “我问你是不是!”

    耿婳蜷起手指,撇过头淡声:“也不算欺负。”

    她继而叹气,“没办法,谁让我是他媳妇。”

    是她活该找罪受。

    “婳婳,你受委屈了。”伍听肆红了眼,双手扶住她纤瘦的臂膀。

    陪同在魏巍身边的玄海看着这人大逆不道的举动,早已忍无可忍。谁知里面人还敢张狂。

    “我要带你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耿婳忙去捂他的嘴,劝诫道:“你可不要胡说,当心被人听了去。他那么大的官,踩平民百姓还不是跟踩蚂蚁一样。”

    她根本没资格离开相府。因为她没去处。

    “难道你还想守着他不成?再过几年他身上就有老人味儿了,当心熏死你!”

    伍听肆又道:“我还不知道他们这些当官的,表面上为国为民,背地里净干伤天害理的勾当,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们自己。呸!一个比一个虚伪!”

    耿婳柳眉微蹙,好言好语劝慰他。

    玄海从未见夫人这么鲜活。她平时在相爷面前永远听话照做,宛如死人。

    玄海悄悄抬眼看主子。

    魏巍沉着脸,黑眸深不见底。

    他踩起地上小石子碾了再碾,倏地踢了出去。

    石子碰到了墙面,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

    “谁?”耿婳闻声道。

    她慌乱着打开木门,巷里空无一人。楼上侍从眼看丞相拂袖而去,回了马车。

    “相爷怎么熟视无睹?”

    在他看来,丞相过于冷静,冷静到与外男幽会的人好像并不是自家夫人。

    魏嵘道:“难不成兄长还要在外面捉奸?他那身紫袍太过显眼,这里又是官员下值必经之路,万一隔墙有耳,免不了一场风波。”

    况且兄长最爱面子,表面云淡风轻,回家定会好好算账。这下有好戏看了。他那个人,越是冷静,越是可怕。

    “走,我们也打道回府。”有好戏看了,魏嵘轻快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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