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这次回京比预估的时间晚了些。

    耿婳怀孕的消息让他欣喜万分。那些制粉的东西他完好无缺地保留在书房暗室里,回去第一时间拿给她。

    不知道孕妇能不能接触那些香料香粉,他必须找太医过目。

    之前的争吵过了近半年,她温柔懂事,肯定不会与他计较。

    数月不见,他旷得厉害。耿婳的身影常常入梦,醒来时常常精满自溢。

    这次,他要回来看望妻子。

    还有腹中胎儿。

    不知道他家小夫人在做什么。她那么贤淑,给他做完靴子,一定会给宝宝缝小衣服。或许现在她就倚在榻上焦急地盼他。

    隔着微微支起的轩窗,魏巍垂眸望着街巷,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

    马车停在魏府大门前,侍卫身着孝服,一脸肃穆。魏巍下车仍纳闷,父亲一月前去世,怎么现在还……

    他一身华衣出现在挂满白绫白灯笼的魏府门前,显得格外眨眼。路过的百姓也驻足嘀咕起来。

    不祥的预感自嫩芽般从心底抽出。萧瑟秋风吹过,魏巍后颈一寒,脑子也跟着嗡嗡作响。

    一路上仆役丫鬟皆穿孝衣。整个魏府,白茫茫一片。革靴踩在铺满白色纸钱的地面上,许是过于光滑,他疾行之下险些摔倒。

    难道是母亲……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到的前堂,好像丢了魂儿一般,直到看见那口棺木。

    杨氏见他不告而来,甚是惊慌。

    魏巍看了眼鲜活的杨氏,心里更乱了。

    魏嵘身着孝服前来,劝他节哀。柳惜君哭哭啼啼福礼,告知他耿婳病故的消息。

    哀乐齐鸣,哭哭戚戚。

    “什么?”

    魏巍望着那口棺木,胸膛不自觉开始起伏。

    眼前的画面变得灰白黯淡,耳畔是无尽的耳鸣。魏嵘的嘴一张一合,下人的哭泣,乐师的哀奏,魏巍半分都听不到。

    强烈的轰隆声传至颅内,伴随着某个念想的崩塌,骨软筋麻的阵痛袭击四肢百骸,魏巍如同失去灵魂的皮囊,膝盖一软,险些摔倒。

    玄海扶住他。

    他攥紧玄海的手臂,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你说什么。”

    “大奶奶身子本来就弱,孕期胎象不稳,每日害喜,请了太医来治也不见好转。本以为风寒事小,没想到竟然、竟然……”柳惜君泪眼婆娑,埋到魏嵘胸前哭了起来。

    魏巍面白如纸,像什么情绪都没有,又好像所有情绪都凝固在一起。

    他努力平复呼吸,“你再说一遍。”

    魏嵘劝道:“大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嫂嫂仙去摆脱人世之苦,也是好事。”

    “信里怎么不提?!”魏巍吼他。

    魏嵘吓得身形打战,他何时见过体面的大哥如此失态过!

    柳惜君上前,哽咽道:“是嫂嫂怕您分心,不让我们提。当时病得轻,我们只当是害喜,没想到会……”

    她没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魏巍设想过一万种重逢画面,可万万想不到耿婳会与他阴阳相隔。

    他颓然坐在棺木旁,一守就是一宿。

    闭上眼睛,她的身影渐渐浮现。

    脑海里婀娜妩媚的少女,穿着与气质毫不相符的素雅衣裙,静静给他磨墨。只要她在他身边,永远都是一副提心吊胆却又沉静温和的贤淑模样。

    可他每每忙于案牍,从不顾家。哪怕他凶她,对她出言不逊,她也总会替他找补理由,然后默默吞下苦果,再自顾自地原谅他。

    潜意识里,魏巍一直把她的陪伴和付出视为理所应当,如同衣来伸手一般再寻常不过的事。

    习惯之后,他从未有过半分愧疚。他心安理得的认为,娶她进门就是法外开恩,原谅她于青云楼春宵的算计,就是对她最大的恩慈。

    他最喜欢收藏美物。第一次瞧见耿婳极艳极美的外表时,心想即使用处不大,藏在屋里做个花瓶也是极好的。

    时间还很长,未来的日子会很久。只要她愿意陪着他,他可以细水长流地慢慢弥补。

    多么可笑的想法。

    魏巍拿过她的檀木牌位,轻轻掸掉其上的纸钱灰屑,“耿婳啊耿婳,你怎么走得这么急,都不等我回来看你最后一眼。”

    手拂过牌位凹处的字体,一滴泪珠陡然落在上面。

    他垂眸轻声:“我知道,你一定怨我厌我,不想见我。摊上这么个不顾家的混账当夫君,一定是你一生最大的耻辱……”

    魏巍瘫坐在棺木旁,抱着牌位喃喃自语,清冷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他落寞的侧脸。

    悄悄进来的玄海看见这一幕,一时讶然。他静静站在那处,直到魏巍注意到自己,才慢慢靠近。

    玄海给主子披上厚实的斗篷,“相爷当心身体,一天不吃不喝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他话没说完,细看才注意到魏巍眼底泪痕,一时怔得说不出话。

    “出去。”

    玄海愣是没动,他奉命前来,就为了带他回屋休息。

    “相爷节哀,夫人和腹中胎儿泉下有知……”

    “我让你出去!”

    “是是是。”玄海放下漆盘里的热汤,不敢多说一句话,灰溜溜撤了。

    灵堂再次安静下来,魏巍把牌位上沾染的泪水擦干,旋即又滴落了新的,擦来擦去,怎么也擦不完。

    她生前,他从没耐心陪过她。现在她走了,留他一人,满腹衷肠无人诉。

    魏巍吹了一夜穿堂寒风,第二天被发现时,抱着灵牌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他正躺在耿婳的拔步床上。

    杨氏守在床边,关怀道:“太医说你思虑过度,要静养才行。你也是,昨儿回来就不思茶饭,身子都熬坏了。”

    说着,她递过一碗他爱喝的鱼汤。

    一醒来,失去耿婳的沉郁感瞬间充斥全身,他哪里会觉得饿。

    杨氏眼角挂着泪,关切地看他,似乎觉得他的病比这次葬礼更重要。

    魏巍胡乱应付两口,汤水入腹,干巴巴的没什么味道。直到看见儿子亲口喝了鱼汤,杨氏才松了口气,出了房间。

    魏巍屏退室内下人,玄海却没从屋里出去。他受了杨氏嘱托,务必跟在主子身边伺候。一见主子掀被下床,玄海刚要阻止,就被他一把推开了。

    魏巍从没停下来观察过这间婚房。

    这是耿婳生前待过最久的地方,他却从来没有在这里好好陪过妻子。

    梳妆台首饰尚在,矮几上那双她亲手织就的被他嫌弃的皂靴已经积了灰。

    魏巍拿起来给自己换上,又在旁边笸箩里看到那些发旧的革料。

    魏巍攥紧那片革料,手心瞬间沾满灰尘。下一刻,灰尘被湿热的泪滴打散。

    她一定对他失望至极,自他走后就没动过针线。

    都是他不好。不体贴也不温柔,还常常冷言冷语。而她总是意味讨好,一次又一次自顾自原谅他,反而把他惯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没有内宅的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朝廷的争斗中去。甚至全然没在意过她的死活。他从没想过商人出身的妻子在人前人后会受多少非议排挤。

    她何时怀孕他不知,她何时去世他也不知。夫妻一场,他甚至没有正经陪过她一刻。

    他位高权重,人前光鲜亮丽,人后竟然是个不顾妻儿的畜生。

    魏巍垂下头,袖中攥拳,表情隐没在阴暗中。

    玄海看他萎靡不振的神情,就知道一定睹物思人了。他上前,刚想劝她振作一点,却听到主子的低问。

    “玄海啊,你说为什么,人总在失去后才懂珍惜。”

    玄海愣怔了一会儿,才道:“相爷,小的是个笨的,不懂那些大道理。但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也读过几篇书,记得您教过一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与其感伤没把握住的,不如做好眼前的。毕竟夫人若在,一定不想见您忧思伤神。”

    魏巍缓住情绪,顺着玄海的思路神游。耿婳的灵魂若在府上,会不会像玄海说得一样默默牵挂着他?

    或许会吧。他自我安慰着,心里才好受了点。

    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陪她走完入土前的流程。

    送葬那天,他一身素白孝服,亲持纸幡,陪着棺木徒步而行。他请了京郊御庙高僧超度,将连夜写的诔文烧给她。

    墓前,漫天的纸钱飞舞飘散,与他随风飘舞的衣袖融为一体。

    秋日萧瑟的风呼啸而起,将他的思念带到云端。

    耿婳,若你在天之灵早日步入轮回,重活一世,不受凡尘框束,做一个自由自在有血有肉的精灵。

    我若有来世,定不负你。

    两个月后,耿婳随伍听肆到了扬州。

    最开始,她在伍听肆新开的胭脂铺子里做杂役。一同做工的姑娘们看出她心善,最爱找她帮忙做事。

    耿婳总算交到了新朋友,最热衷帮人跑腿干活。一来二去,她成了最勤快的,那些人反而懒了。

    伍听肆家中生意大,偶尔来店里巡查,才发现这事。

    他叫来耿婳,问她:“你手里碎银是干嘛的。”

    耿婳告诉他,这是帮彩月买蜜枣的。

    伍听肆问:“为什么帮她买?”

    耿婳道:“顺手的事儿啊,我正好出去送货。”

    她说完就要出门,又被伍听肆呵斥回来。

    “你怎么老白帮人做事?”

    他的话,耿婳其实没听太懂。

    “婳婳,我还不知道你。从小缺爱还没朋友,总是想着讨好别人换来关怀。但我告诉你,那些喊你帮忙的人,她们才不会记你一定点儿好,她们当成理所应当,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耿婳低着头,思索着来龙去脉。还真被伍听肆说对了,她最开始帮了一次,后来次次都来找她。她们知道她好说话,即使有些事自己能做,也惫懒起来,次次喊她帮忙。

    耿婳喃喃道:“可是,我不好意思拒绝她们。”

    她从小被关在深宅大院里,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生怕举止间让别人不高兴。这些习惯早就刻进骨子里。

    “你不给她们添麻烦,所以她们的麻烦也不该来找你。别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她们都好意思难为你,你又有什么好扭捏的?”

    伍听肆命令道:“去,把银子还回去。给她把话说清楚,让她有事儿别来烦你!”

    耿婳为难地杵那里,一动不动。

    伍听肆又催道:“去吧,我看着你。”

    耿婳道:“可是她凶我怎么办?”

    “她凶,你就比她更凶。她横,你就比她还横!你只要不怯,怂的就是她们!”伍听肆道,“我告诉你耿婳,只要你肯展示一回脾气,她就再也不敢找你的事儿!”

    耿婳目光闪烁,捏紧碎银,忐忑地点头,“好吧……”

    “说清了?”耿婳再回来时,伍听肆问。

    耿婳不安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伍听肆又问。

    耿婳还是那副杞人忧天的表情,嘟囔道:“我担心,彩月以后就不理我了。也许还会跟别人说我坏话,到时候我就一个朋友也没了。”

    “就这?”伍听肆笑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我问你,你来店里忙前忙后就是为了交朋友?”

    耿婳摇了摇头。

    伍听肆紧接着问:“那为了什么。”

    耿婳低声道:“还能为了什么。”

    “我问你话你就直接答。说,为什么来这儿打杂?”

    耿婳慢慢抬起头,回道:“为了生存,为了钱,还有……”

    还有为了完成自己难以启齿的小心愿——剔除原生家庭和婚姻礼教的束缚,独立生存在这个世上。

    她很想看看,摆脱世俗的条条框框后,自己能多么自由快活。

    伍听肆知她心里所想,也没多说。因为他有时候也会思考,人的灵魂何时才能完成自我救赎和重塑?

    抬眸看到目光坚定的耿婳,他心中有了答案。

    ——一定是在被扒皮抽筋碎骨重塑的最后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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