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长桌右侧的傅德清见众人围在那丫头桌前纷呼‘神迹’,他将柏枝一甩,颠着身子就跑了过来。

    “起开,都起开,让我看看。”傅德清用力挤开挡在他面前的人,双手一撑扑在桌上。

    长桌不大,上头本就没什么放东西,爬满蚜子的黄布顷刻间就占据了他的视线。

    黄布上的蚜子因为方才众人的传阅有些掉了下来,可即便如此,这蚜子的数量,依旧比他熏出来的要多上数十倍。

    “怎会……怎会……”傅德清喃喃道。他的双目开始无神,眼前天旋地转。

    他怎么会输给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野丫头!

    不对,肯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傅德清双眼对焦,捏着黄布当即就跪到了知县面前。“知县大人,这丫头定是使了什么邪术,不然这蚜子怎会好端端的爬到一块黄布上头。

    “敢问傅里正,众目睽睽之下,我是使了什么邪术?”乔元挺直脊背,站在傅德清身后反问道。

    这样的说辞她都有些听腻了。

    “你……这……”傅德清有些语无伦次,“谁知你使的是什么邪术,反正不是些好东西。不然你何以解释这蚜子会爬到黄布上?!”

    “我所用的东西都是知县派人一力准备,难不成你是在拐弯子骂知县用邪术?”乔元轻飘说道。

    傅德清一听这话,见周进脸上本就不愉,忙摇头道:“不不不,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还是说你觉得这掺了水的浆糊,能粘住蚜子?”乔元顺手将桌上的陶罐拿起,呈于众人面前,离的近的人皆探头看了看,陶罐里面的液体呈半透明色,用勺子一舀,流水状的液体就从勺端滴答落入罐中。

    “这哪里还算是浆糊,简直比大旱时的米粥还要稀些。”

    “这浆糊是哪家铺子买的,我可得告知家人,莫要再去了。”

    “傅里正,你糊涂呀!”

    周进本将这场赌约当成笑话来看,却不料同他走的近的傅德清却输了,还蠢到在对方的浆糊中加水。

    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不成是将他的心眼拿去喂猪了。

    眼下各村的里正都在看着,周进自知无法偏颇,他狠狠甩袖,重新坐回廊檐下的主位上。

    “傅德清,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傅德清被周进的气势吓的抖若筛糠,脸都憋成猪肝色了也说不出半句话。

    “说话!”

    “下官……下官……”

    周进的耐心耗尽,他点了点刚刚出去采买的仆役道:“你来说。”

    仆役本想着趁着此事捞点油水,却不料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他‘噗通’跪地,涕泪横流道:“禀知县,是傅里正说只要小人能在乔姑娘用的东西里做手脚,事成之后,他就给我一贯钱。小人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并非有意啊。”

    说罢,趴在地上咚咚磕头。

    “你血口喷人!”傅德清哪里还敢让他继续说下去,忙阻止道。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的确是傅里正让小人在浆糊里加水的。”

    傅德清想上前同他理论,不料下一瞬,“砰”的一声,茶盏在地上碎开,杯里的水溅湿了傅德清的下摆。

    “你闭嘴!”周进面露狠戾。他还以为自己那点子心思瞒的很好呢!

    傅德清一哆嗦,吓的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知县息怒,知县息怒。”

    站在周边看戏的众人心头暗叫不好,也躬身道:“请知县息怒。”

    乔元依旧站在桌边,眼前这出狗咬狗的戏码看的她甚是无趣。趁着众人噤声的功夫,她当即上前一礼道:“敢问知县,如今这赌约算谁赢了?”

    “元姐儿!”这丫头是看不出知县正在气头上吗,里正急道。

    听得乔元如此问,周进这回终于正眼看了看站在下面的丫头。旁人都吓的不敢说话了,偏她还敢上前质问,小小年纪,倒是比傅德清那蠢货强上许多。

    况且,她手里还有能引蚜子的秘方。

    想到此处,周进的脸色舒缓不少,他又背靠椅子端坐起来,“乔家丫头,自然是你赢了。”

    没料想知县竟如此轻易的宣判了他的失败,傅德清没稳住身行,面如菜色。

    里正也同样没想到知县会直接判乔元赢,傅德清接替他爹上位后,明里暗里欺辱他们这些小村里正多年,没想自己有生之年到还能看到他吃瘪。里正只觉如坠云端,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隐在人群里的乔伯石听知县如此说道,轻舒了一口气,但他似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几经变幻,面上还是有些不甚如意。

    得到想要的结果,乔元缓步走到傅德清面前道:“既然如此,傅里正,请吧。”

    输了赌约,就该叫爹了。

    傅德清半趴在地上面容扭曲,没人知道他现下是连肠子都快悔青了。让他一个都能做这丫头爹的人管她叫爹,这同让他去死有何分别!

    傅德清嘴唇嚅嗫,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傅里正这是打算不认账了?”

    傅德清平日里仗着同知县有几分交情,奚落起人来从不留情面。如今他输给一个野丫头,看他不顺眼的人早就等着落井下石了。

    “怎会,这赌约是知县亲口承认的,如今知县都说傅里正输了,他怎敢不喊。”

    “喊一个小丫头做爹,真是……有伤风化。”零散的笑声在花园内溢出。

    众人的言语一字不落的飞入傅德清的耳朵里,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喃喃似要张口,嘴里却没有任何一个音节发出。

    乔元居高临下的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傅德清,不过输去一次赌约,他就已经失了飞扬跋扈的气势,满身肥肉下坠在地,让人无端觉得有些恶心。

    见傅德清迟迟不开口,算了算时间后乔元道:“若是傅里正叫不出这一声爹,我倒还有个折中的法子。”

    傅德清一听,哪里还管得上别的,忙道:“你快说!”

    乔元直言:“今年秋收的田税,烦请傅里正帮我们村分担一半。”

    “什么!?”傅德清原本有些低垂的头颅的头瞬间上仰,满脸不可置信。

    什么叫分担石湾村一半的田税?

    坐在椅子上看戏的周进在听完这句,原本不大的眼半眯成一条缝,这丫头打的是什么主意。

    无人想到乔元竟这般胆大,居然敢要求傅德清去承担石湾村的田税。连里正听的都有些发蒙,元姐儿这是想干什么?

    傅德清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怒骂道:“你是疯了吗?”

    “傅里正若不想承担,那就请履行赌约,叫我一声爹。”短短几次交锋,乔元能看出傅德清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让这样的人叫她爹,绝无可能。

    既无可能,就是她的机会。

    “……”傅德清果然又哑火了。

    “这赌约既是当着知县大人的面立的。”乔元面向上首的周进,“敢问知县大人,若是傅里正不执行赌约该当如何?”

    周进这下算是看出来这丫头的算盘了,她从一开始同傅德清立下着赌约,为的根本不是这一声爹,而是石湾村。

    有意思。

    周进向傅德清施压:“傅德清,你既输了赌约,自当履行。”

    傅德清欲哭无泪,他明里暗里给周进献了这么多金银,怎的到头来反是要他难堪。

    “大人……这……”这声爹他实在叫不出口。

    今日他若叫了,往后整个傅家还怎么抬头做人!

    罢!傅德清咬牙看向乔元道:“一成!我愿负担你们石湾村一成田税!”

    “五成。”乔元连眼皮都不抬。

    “两成!”

    “五成。”

    “两成半!”

    “五成!”

    见乔元一直咬定五成,傅德清咬咬牙又抬了抬数额道:“三成!”

    乔元点头,“成交。”

    乔元答应的这么快,傅德清马上意识到自己失算了。这该死的丫头,怎的如此多的心眼。

    五成本就是乔元的幌子,她的预期是两成,现在能喊到三成已经算是超预期了,她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她对周进道:“傅里正愿以负担我石湾村秋收田税的三成以抵消赌约,知县觉得可行否。”

    不管哪个村交钱,最后钱总归都到他这儿,周进没什么意见道:“可。”

    一场戏剧化的赌约以戏剧化的结尾告终,众人散去的时候,依旧觉得有些莫名。已经没人在意为什么黄布能引来蚜子了,众人脑中只想着,天杀的石湾村竟能占上这天大的便宜。

    人群散去,乔元故意落在最后走的慢些,果然,有仆役叫住她,说知县请她去后院。

    后院的桌椅摆放比前头更显奢华,乔元被仆役带到椅子上品茶,茶汤清亮,乔元轻抿一口,清香扑鼻,回味悠长。她在心里感慨道,不愧是知县府里的茶叶,油水多的地方连茶都比外头的香上一些。

    不多时,周进走了进来,乔元忙起身行礼。

    “坐罢坐罢。”周进随手一挥。

    “现下你可能说,为何你这黄布能引来蚜子了?”比起傅德清这个蠢材,周进更在意乔元手里的驱蚜秘方。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六年了,年年升迁无望,这驱蚜秘方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

    乔元比周进更清楚他今日肯帮她的原因,她道:“我幼时遇一高人,他曾告诉我这驱蚜秘方,乔元今日随里正前来,来本就想将这秘方献于知县。”

    周进今日当场见过这秘方的奇特之处,他心中一喜道:“还不快说。”

    乔元便把做黄板需要的东西和方法一齐说了。

    “只这么简单?”

    “只这么简单。”

    周进若有所思,挥手示意乔元先行回去。

    乔元却不抬步,她在在原地站定,“还有一事,想与知县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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