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尚未散去的春天傍晚,隐约有乌云笼罩,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沈庭川接到经纪人电话,那头的吴知节语气略有些古怪:

    “庭川,你通过《银河》的试镜了,定了后天签合同。”

    《银河》是沈庭川很喜欢的剧本,即使因为审查和投资各方面问题,最后删减到短短十二集篇幅,她也去参加了试镜。

    试镜过程不能更顺利,毕竟整个剧组都是粗糙的草台班子,谁能想到请来了沈庭川这座大佛。导演张柯坐在下面诚惶诚恐地看沈庭川表演,仿佛他才是被试镜的那个。

    沈庭川何许人也,三年前的天降紫微星,靠一部悬疑网剧爆火,包揽全年各大奖项,二创作品到现在还层出不穷。接下来的两部剧虽热度稍差,但攒下不少口碑,现在是要流量有流量,要演技有演技的一线演员了。哪个导演敢拒绝她?

    “嗯,”沈庭川不意外,“男主角定的谁?”

    “定的……祁疏。”

    沈庭川怔在原地,她下意识摩挲着中指上的银戒,呼吸早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刹那就变得异常困难,她先是停顿,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肺很用力,要很用力才能保持自己不变得窒息。

    祁疏、祁疏。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这又是一场高烧中的梦,自然地出现了她无数次呼唤过的名字,总之不是现实。

    靠着沙发的身体变得僵直,她缓缓坐了起来,感觉皮肤发麻,心脏也跟着颤抖。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可能。”她的嗓子哑了,“他怎么会来拍这种小网剧?他疯了吗?他不知道我去试镜了?”

    沈庭川问完才想到,吴知节怎么可能有答案。

    吴知节犹豫了片刻,“庭川,你不知道,多少人期待你俩合作。但凡你们营业一点儿,这剧肯定爆得板上钉钉。”

    “我和祁疏……”沈庭川忽然笑了。

    吴知节叹了口气,她家艺人性格冷漠疏离、寡言少语,只顾演戏,从不参加什么真人秀综艺,常常被粉丝戏称为内娱唯一冰块系演员。

    可唯独在祁疏身上,吴知节看到了她的太多情绪,无助的、悲伤的、痛苦的。

    她还记得那年那月那日暴雨,她推开沈庭川家的门,看见横躺在地板上的沈庭川。有一瞬间她的心跳停止了一拍,觉得沈庭川不想活下去了。

    轰隆的雷声照亮了沈庭川水淋淋的半张脸,紧接着又隐没在黑暗里,吴知节拼命喊着沈庭川的名字,想将她唤起,却只剩一双死死阖着的眼睛。

    在一片寂静里,沈庭川的嘴唇翕动,混着雨声,吴知节把耳朵凑过去,过高的体温使沈庭川的呼吸炙热,像有火在烧。

    沈庭川喃喃两个字,祁疏。

    吴知节清楚沈庭川与祁疏二人之间的关系有隐情,可她从未过问,并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她不忍看到沈庭川因为祁疏二字恍惚的样子。

    造化弄人,沈庭川这辈子已经够苦了。

    她接手沈庭川的时候,沈庭川二十一岁,刚刚读上首都戏剧学院大一,怎么算年龄也不对劲,她奇怪,就问了沈庭川本人。

    沈庭川凝视了她片刻,那双眼睛冰冷而深邃,宛如黑白电影中抽出的一帧,无声地诉说着故事,至今还刻在吴知节脑海中没有拔去。现在想来,吴知节能够明白为什么沈庭川能成为一个好演员——

    因为我高中辍学了,为了给母亲凑医药费,来横店当演员挣钱。两年多,我没凑够,我母亲被病拖死了,我就拿这钱重新复习半年考了大学。

    沈庭川说着,从那叠资料中抽出自己的高考成绩单复印件,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她的话确凿无疑。

    吴知节低头,2019年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沈庭川,女,文化成绩601分,全省排名7692。

    “要……推了吗?”吴知节试探着问。

    沈庭川在电话那头沉默,她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头发,那缕发丝像是有生命一般攀上银戒与手指之间的空隙,像是命运在此刻施加了一个巧合,看似微小,但符合墨菲定律。

    “不,”沈庭川说,“照常签合同吧。”

    祁疏……他们真的会有一天再见吗?从离开那天起,再遇这个词就宛如魔咒般令沈庭川刺痛,她不敢面对祁疏的冷漠、愤怒与质问。所以她竭尽全力躲避祁疏,娱乐圈最王不见王的两名演员,其实一切的根源要追溯到十八岁的一场美梦,和梦醒后留下的一道淤青,多么讽刺。

    *

    定妆故意错开了时间,剧本围读却是避无可避了。沈庭川坐在保姆车上,看到远远的一个人影,她便认出那是祁疏。

    这一秒,沈庭川是茫然的、恐惧的、幸福的。

    这样的场景她想过的,只是强迫自己不要认为一定会成为现实,但它依旧成为了。因为世界的轨迹永远不由单纯的命运或人为决定,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风暴,两只却又未必。

    八年里,她在手机里看见过祁疏,在晚宴上遥遥地注视过祁疏,在颁奖典礼离开的路上悄悄回望过祁疏,唯独没有看着祁疏向她走来。

    是的,她想,上一次是八年前。

    祁疏走到她车旁边,指节轻敲后座车窗。沈庭川深吸一口气,压抑了自己混乱的呼吸,让司机落下车窗。

    两双眼睛对视的霎那间,沈庭川的瞳孔里倒映着祁疏依旧昳丽明亮的一张脸,却与她记忆里再不相符了。她很难在电光火石间寻找到什么词语去描述,只好干巴巴地在心里默念,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竟不敢再想。

    祁疏笑了,在看见她怔住的时候,是那种带着讽刺意味的笑,让沈庭川的心沉了下去。

    “沈老师。”很陌生的称呼,一下子击破了那层薄薄的回忆与现实之间的玻璃。

    沈庭川奇异地发现,她十七岁时认识的那个直率明朗,经常犯傻的少年不知道消失在哪里了,总之不是眼前皮笑肉不笑的冷漠男人。

    “祁老师。”沈庭川也笑了,但她的笑是接近崩溃边缘的平静从容,在过去的全部人生里,她会戴着这副面具对待所有想要把她踩在脚下的人或事,毕竟她是个一无所有的疯子,要其他令人心生怜悯的表情有什么用呢?

    “导演让我告诉你,今晚有聚餐。”祁疏伸出手,在半空中晃了一下,最终搭在矮矮的车窗上。他的手骨节分明,没有任何饰品,指尖微微泛白。

    沈庭川点头,“知道了。”她垂眸看了祁疏的手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吗?”

    祁疏叹了口气,他低头从口袋里翻出一样东西,沈庭川在目光接触到的那一刻起,心脏就开始抽痛,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串钥匙,不敢接过,也不敢眨眼。

    “熟悉吗?”

    当然熟悉,那是高中音乐教室的钥匙,一切的开始。

    高二那年两周一次的音乐课上,刚转来的沈庭川坐在后排,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想到被老师发现,“是新来的转校生吗,我听说了,要不要过来自我介绍下?”见她畏缩,“给大家唱个拿手的歌,或者,会不会什么乐器?”

    沈庭川难堪地站起来,她家境贫寒,自小父亲酗酒游手好闲,母亲是家庭主妇,偶尔出去当服务员和小时工补贴家用,她只顾出去看网吧挣点零钱、埋头学习,和害怕回家会不会挨打,哪里听过会唱什么歌?哪里有钱学什么乐器?

    “对不起,老师,”沈庭川咬着嘴唇,她的面容舒展、锐利、冷峻,带着种沉默的桀骜,“我不会。”

    音乐老师看着沈庭川的神情,以为她是故意要给自己甩脸子,暗暗皱了皱眉,“怎么会,你——”

    “老师。”

    闻言,沈庭川顿了片刻,看过去。声音的主人有一张十分精致清俊的脸,轮廓流畅而不乏棱角。鼻梁高挺,最出彩的是那双半开扇的眼睛,似是明丽又似是含情,他冲音乐老师笑了,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像只……

    金毛犬。沈庭川最喜欢的动物。

    “老师,新同学不愿意就算了呗,要不我来弹个钢琴?”

    音乐老师显然是很欣赏男生的,他让出钢琴前的位置,笑骂道,“来,祁疏,一直叫你弹你都搪塞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祁疏坐在钢琴前,矜贵样貌与黑白钢琴交相辉映,那身普通的蓝白校服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熨帖清爽起来,仿佛是沈庭川隔着橱窗窥探到高档餐厅里的场景。

    沈庭川没有现场听人弹过钢琴,一次也没有,她也不知道这首钢琴曲叫什么名字。不过,她能看出祁疏弹得轻松从容,她心里生出了一丝忮忌,为什么同样是人,她竟然如此窘迫浅薄,而有人能毫不费力地就能活着,还活得这样游刃有余呢?

    祁疏、祁疏……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天哪,他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沈庭川深深地把这一幕印在了脑子里,暗自咬牙,如果有一天,她能赚够很多钱,她也要去学钢琴,她要学得比祁疏更熟练。

    可那天没有到来。因为在以后,祁疏向老师磨来了音乐教室的钥匙,摁着她的手指教会了她钢琴,但没等她再把那几首曲子多练习一遍,她就离开了那座北方城市。

    离开了祁疏。

    也再没有敢碰过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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