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命一条
“这些话……我今天就当没听见。”沈庭川慢慢地说，从椅子上拿起书包，把桌上的书胡乱塞进包里。她顿了很久，才维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祁疏，谢谢，但是对不起。”
“要走了吗？”祁疏闷闷地问。
“嗯。”
“可以不走吗？”
沈庭川看着祁疏，他有最真挚的一双眼，漂亮的半开扇的，睫毛很长，似是造物主垂青般，巧妙地融合了天真与炽热、诚恳与温和。
可无论如何，那对沈庭川来说都是裹满巧克力的毒药，她当然可以伸出舌头舔一舔，但要时刻提防死亡偷偷降临。
“对不起，祁疏。”
祁疏笑了下，“你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不是你的错。”他站起身，将沈庭川的书和草稿纸整理好递给她，“想走的话……我送你。”
“不用了。”沈庭川摇头，背上书包走出房间，祁疏跟上了两步，沈庭川又重复了一遍，“不用了。”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许。
沈庭川出了祁疏家的大门就开始一路狂奔，狂奔出这片本市有名的富人区，房价高得让沈庭川误以为自己数错了零。
她肆无忌惮地奔跑着，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她擅长跑步，也忘记了自己跑了多久多远，看到她熟悉的连锁餐馆才停下。这带给了她熟悉的安全感。因为她从门口向内看过，店内的招牌红彤彤的亮着光，上面写着招牌牛肉面，11元。她觉得自己吃得起。
后知后觉到腿软之后，她蹲坐在马路边大口喘气，双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书包肩带。
“小姑娘，你没事吧？”
“听得见我说话吗？喂！”
沈庭川抬头，突然意识到是个中年女人在叫她，她赶紧站起来，“怎么了阿姨？”
“哎哟，你这孩子真吓人！发生啥事了这是？没有哪不舒服吧？我差点就叫救护车了。”
“没事，我没事。”沈庭川怔怔道，“谢谢。”
女人身上有股浓浓的香水味，她伸出两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长长手指，从小挎包里提出两张五块钱纸币来，塞进沈庭川手里。
沈庭川反应过来时，女人已经摆摆手离开了。
她颓然地抹了下眼睛，才发现女人如此担心她的原因——
她的眼泪流满了整张脸。
其实沈庭川不常流泪，她自认情感迟钝，相信理智至上。只是有的时候，和祁疏的相处于她而言太像飞蛾扑火，她越靠近，就越疑惑，越愤怒。明明已经是烂命一条了，她又在挣扎什么，该往哪里去呢。
然后，她睁开眼，发现她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演员沈庭川了。
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她很少回忆过去，为数不多的时候都在梦里，所以这些碎片就如同仙女教母出现后为她幻化出的一套精美礼服，无论如何都会在十二点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七岁时她恨，恨命运，恨世界。但二十六岁的她居然羡慕十七岁的自己，她想，幸福的人总能不断突破上限，而悲惨的人总能不断突破下限。
沈庭川看了眼时间，七点三十七，她起床刷牙，头还很痛，半晌才想起昨晚祁疏来过。
他没留下什么痕迹，就像没来过一样，沈庭川也不想再耗费精力和情感去追溯。
刷完牙先燃起一根烟，沈庭川靠在卫生间的门上一边抽一边脱掉身上昨晚没换的外衣。紧接着，垂眸盯着手上的烟，浅蓝色，哦，不小心拿成那盒讨厌的薄荷味了。
她讨厌薄荷味，买来尝了一支不喜欢，却不知道怎么处理，穷病，不舍得扔，就放在卫生间镜子后的柜子里，今天不知道怎么把这盒摸出来了。
沈庭川没抽完一根，面无表情地掐灭，洗手，用了过量的洗手液，漱口，最后从衣柜里随手抽出黑色卫衣套装穿上。
走到门口，沈庭川鬼使神差地摸了把脸，没有湿漉漉一片，额发略微有些潮，是刚刚洗脸弄的。
门开了，她和祁疏对视。
祁疏的表情有些愣怔，也凝重，看出来熬过夜，没有血色。他皱起眉，“要去哪儿？”
“有点事。”沈庭川换鞋，拿起车钥匙，瞥见祁疏手上拎的早饭，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心里乱作一团。
祁疏拦住她，抬起手向她的额头贴了过来，沈庭川后退一步，躲开了祁疏的触碰。
“我出去的时候你还在低烧。”
低烧吗？其实沈庭川自己没意识到。
“现在没有了。”
祁疏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出去也不过半小时，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痊愈。他知道沈庭川在骗他，但他已经对她厚厚的心墙无能为力。
“先吃饭，再把药吃了，精神好点之后要去哪我送你。”祁疏低声说道，“可以吗？”
“不了，谢谢。”沈庭川弯了弯嘴角，但祁疏看出这并不表示她是愉悦的，相反，她在勉强支撑着笑容，“我会开车。”
沈庭川从他身边擦过的瞬间，祁疏握住她的胳膊，不轻不重地，像虚虚地拢住了一团会灭的火。
“别这样，好不好？为什么总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上心呢？”
沈庭川侧了侧身子靠在墙上，待祁疏松开，双手环胸，她闭了闭眼睛，“祁疏……”
祁疏看着她，在突如其来的一刻里，他有种陌生的直觉。
再次相遇的那一天，祁疏决定要好好地装冷漠，让沈庭川说两句好话，一句道歉，或是一个解释的理由，毕竟是她一声不吭就离开了。祁疏想得到的只有这个。
接着他发现，或许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沈庭川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他在演给谁看呢。
他总是认为沈庭川是无辜的、被迫的、有苦衷的，即使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沈庭川就有了勇气也向前一步。
可能，他高估了自己在沈庭川那里的地位，也低估了八年时间对于记忆和情感的影响。现在，他大抵连可有可无都算不上。在沈庭川眼里，他的额头上写着多管闲事四个大字。
他明白了。
他从未走近过沈庭川。
十七岁的祁疏有美满的家庭，父亲虽严厉，小事上却万般包容，更不必提溺爱他的母亲和机灵鬼马的妹妹。他有不错的成绩，有几个爱好，有一辈子花不完的财富。曾经的他以为没有什么是能难得倒他祁疏的。
直到遇见沈庭川，他爱得横冲直撞，也小心翼翼，不晓得捧出真心的姿势要怎样不卑不亢，才能让沈庭川心安理得地接受。
事实告诉他，沈庭川没有接受。
他正在学习怎样爱一个人，哪想到十七岁便遭遇地狱级挑战，即便一腔热血，满心真情，也难逃命运将他搓圆揿扁再悠悠竖起中指。
一直到二十六岁，难题还是难题，依旧悬而未决，只是他失去了考试的资格。
他说：“我明白了。”
沈庭川嗯了一声。
她的视线落在祁疏身上，今日阴雨，他的面容在不足的日光下变得模糊，他五官深邃，饶是分辨率低也足够明丽，尤其是一双眼睛，在这张漂亮的画布上熠熠生辉。此时此刻，他的神色莫名，准确来说是——
空白。
旋即，祁疏眨了眨眼，沈庭川一惊，因为她觉察到，祁疏的眼睛被红色勾了一圈，像是一根绳子横亘在她脖颈，令她出不了声，也无法呼吸。
“我哪里做错了。”他的尾音有点颤抖，“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沈庭川不知道怎么答，在沉默里，祁疏匆匆落下了一滴泪，从左眼，但只有一滴。她盯着祁疏通红的眼眶，抬起手，像是想要擦去祁疏脸上的泪珠，又停顿在半空中。最后她摇了摇头，冰冷的牙齿间溢出两个字，没有。
祁疏很想去蹭蹭她的掌心，但还是强装平静地继续道：“我没有做错，还是你没有为什么？”
“你没有做错。”
“那你后不后悔？”
你后悔吗，当时一声不吭抛下我。你知道的，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都能原谅你，但你偏偏什么都没有说。
你后悔吗，在八年的无数个午夜，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不断在脑海中重复那些渐渐模糊的回忆，生怕有任何一个角落忘记，我们就真的回不去了。
你后悔吗，这部《银河》是你要时间倒流，倒流回去更改结局，还是祭奠你我惨烈的十八岁？
沈庭川看着他，许久，“不后悔。”
“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对我，有没有真心过？”
“有。”
祁疏点了点头，转过身率先出门，走向自己的车。他还记得这辆车是五年前他用一笔笔片酬攒起来买的，是他和沈庭川一起在数学课上虚构的以后。当这个以后突然实现的时候，沈庭川却早就消失在十八岁的尽头。而他，正在渴望沈庭川能有一天能重新出现在眼前，就足够了。
他听到呼啸的风声从耳边笔直地穿过，还有沈庭川很小很小的声音，“祁疏，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也许我们就是要错过的。
“祁疏，谢谢，但是对不起。”
“要走了吗？”祁疏闷闷地问。
“嗯。”
“可以不走吗？”
沈庭川看着祁疏，他有最真挚的一双眼，漂亮的半开扇的，睫毛很长，似是造物主垂青般，巧妙地融合了天真与炽热、诚恳与温和。
可无论如何，那对沈庭川来说都是裹满巧克力的毒药，她当然可以伸出舌头舔一舔，但要时刻提防死亡偷偷降临。
“对不起，祁疏。”
祁疏笑了下，“你为什么要道歉呢？这不是你的错。”他站起身，将沈庭川的书和草稿纸整理好递给她，“想走的话……我送你。”
“不用了。”沈庭川摇头，背上书包走出房间，祁疏跟上了两步，沈庭川又重复了一遍，“不用了。”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许。
沈庭川出了祁疏家的大门就开始一路狂奔，狂奔出这片本市有名的富人区，房价高得让沈庭川误以为自己数错了零。
她肆无忌惮地奔跑着，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她擅长跑步，也忘记了自己跑了多久多远，看到她熟悉的连锁餐馆才停下。这带给了她熟悉的安全感。因为她从门口向内看过，店内的招牌红彤彤的亮着光，上面写着招牌牛肉面，11元。她觉得自己吃得起。
后知后觉到腿软之后，她蹲坐在马路边大口喘气，双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书包肩带。
“小姑娘，你没事吧？”
“听得见我说话吗？喂！”
沈庭川抬头，突然意识到是个中年女人在叫她，她赶紧站起来，“怎么了阿姨？”
“哎哟，你这孩子真吓人！发生啥事了这是？没有哪不舒服吧？我差点就叫救护车了。”
“没事，我没事。”沈庭川怔怔道，“谢谢。”
女人身上有股浓浓的香水味，她伸出两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长长手指，从小挎包里提出两张五块钱纸币来，塞进沈庭川手里。
沈庭川反应过来时，女人已经摆摆手离开了。
她颓然地抹了下眼睛，才发现女人如此担心她的原因——
她的眼泪流满了整张脸。
其实沈庭川不常流泪，她自认情感迟钝，相信理智至上。只是有的时候，和祁疏的相处于她而言太像飞蛾扑火，她越靠近，就越疑惑，越愤怒。明明已经是烂命一条了，她又在挣扎什么，该往哪里去呢。
然后，她睁开眼，发现她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演员沈庭川了。
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她很少回忆过去，为数不多的时候都在梦里，所以这些碎片就如同仙女教母出现后为她幻化出的一套精美礼服，无论如何都会在十二点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七岁时她恨，恨命运，恨世界。但二十六岁的她居然羡慕十七岁的自己，她想，幸福的人总能不断突破上限，而悲惨的人总能不断突破下限。
沈庭川看了眼时间，七点三十七，她起床刷牙，头还很痛，半晌才想起昨晚祁疏来过。
他没留下什么痕迹，就像没来过一样，沈庭川也不想再耗费精力和情感去追溯。
刷完牙先燃起一根烟，沈庭川靠在卫生间的门上一边抽一边脱掉身上昨晚没换的外衣。紧接着，垂眸盯着手上的烟，浅蓝色，哦，不小心拿成那盒讨厌的薄荷味了。
她讨厌薄荷味，买来尝了一支不喜欢，却不知道怎么处理，穷病，不舍得扔，就放在卫生间镜子后的柜子里，今天不知道怎么把这盒摸出来了。
沈庭川没抽完一根，面无表情地掐灭，洗手，用了过量的洗手液，漱口，最后从衣柜里随手抽出黑色卫衣套装穿上。
走到门口，沈庭川鬼使神差地摸了把脸，没有湿漉漉一片，额发略微有些潮，是刚刚洗脸弄的。
门开了，她和祁疏对视。
祁疏的表情有些愣怔，也凝重，看出来熬过夜，没有血色。他皱起眉，“要去哪儿？”
“有点事。”沈庭川换鞋，拿起车钥匙，瞥见祁疏手上拎的早饭，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心里乱作一团。
祁疏拦住她，抬起手向她的额头贴了过来，沈庭川后退一步，躲开了祁疏的触碰。
“我出去的时候你还在低烧。”
低烧吗？其实沈庭川自己没意识到。
“现在没有了。”
祁疏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出去也不过半小时，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痊愈。他知道沈庭川在骗他，但他已经对她厚厚的心墙无能为力。
“先吃饭，再把药吃了，精神好点之后要去哪我送你。”祁疏低声说道，“可以吗？”
“不了，谢谢。”沈庭川弯了弯嘴角，但祁疏看出这并不表示她是愉悦的，相反，她在勉强支撑着笑容，“我会开车。”
沈庭川从他身边擦过的瞬间，祁疏握住她的胳膊，不轻不重地，像虚虚地拢住了一团会灭的火。
“别这样，好不好？为什么总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上心呢？”
沈庭川侧了侧身子靠在墙上，待祁疏松开，双手环胸，她闭了闭眼睛，“祁疏……”
祁疏看着她，在突如其来的一刻里，他有种陌生的直觉。
再次相遇的那一天，祁疏决定要好好地装冷漠，让沈庭川说两句好话，一句道歉，或是一个解释的理由，毕竟是她一声不吭就离开了。祁疏想得到的只有这个。
接着他发现，或许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沈庭川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他在演给谁看呢。
他总是认为沈庭川是无辜的、被迫的、有苦衷的，即使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沈庭川就有了勇气也向前一步。
可能，他高估了自己在沈庭川那里的地位，也低估了八年时间对于记忆和情感的影响。现在，他大抵连可有可无都算不上。在沈庭川眼里，他的额头上写着多管闲事四个大字。
他明白了。
他从未走近过沈庭川。
十七岁的祁疏有美满的家庭，父亲虽严厉，小事上却万般包容，更不必提溺爱他的母亲和机灵鬼马的妹妹。他有不错的成绩，有几个爱好，有一辈子花不完的财富。曾经的他以为没有什么是能难得倒他祁疏的。
直到遇见沈庭川，他爱得横冲直撞，也小心翼翼，不晓得捧出真心的姿势要怎样不卑不亢，才能让沈庭川心安理得地接受。
事实告诉他，沈庭川没有接受。
他正在学习怎样爱一个人，哪想到十七岁便遭遇地狱级挑战，即便一腔热血，满心真情，也难逃命运将他搓圆揿扁再悠悠竖起中指。
一直到二十六岁，难题还是难题，依旧悬而未决，只是他失去了考试的资格。
他说：“我明白了。”
沈庭川嗯了一声。
她的视线落在祁疏身上，今日阴雨，他的面容在不足的日光下变得模糊，他五官深邃，饶是分辨率低也足够明丽，尤其是一双眼睛，在这张漂亮的画布上熠熠生辉。此时此刻，他的神色莫名，准确来说是——
空白。
旋即，祁疏眨了眨眼，沈庭川一惊，因为她觉察到，祁疏的眼睛被红色勾了一圈，像是一根绳子横亘在她脖颈，令她出不了声，也无法呼吸。
“我哪里做错了。”他的尾音有点颤抖，“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沈庭川不知道怎么答，在沉默里，祁疏匆匆落下了一滴泪，从左眼，但只有一滴。她盯着祁疏通红的眼眶，抬起手，像是想要擦去祁疏脸上的泪珠，又停顿在半空中。最后她摇了摇头，冰冷的牙齿间溢出两个字，没有。
祁疏很想去蹭蹭她的掌心，但还是强装平静地继续道：“我没有做错，还是你没有为什么？”
“你没有做错。”
“那你后不后悔？”
你后悔吗，当时一声不吭抛下我。你知道的，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都能原谅你，但你偏偏什么都没有说。
你后悔吗，在八年的无数个午夜，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不断在脑海中重复那些渐渐模糊的回忆，生怕有任何一个角落忘记，我们就真的回不去了。
你后悔吗，这部《银河》是你要时间倒流，倒流回去更改结局，还是祭奠你我惨烈的十八岁？
沈庭川看着他，许久，“不后悔。”
“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对我，有没有真心过？”
“有。”
祁疏点了点头，转过身率先出门，走向自己的车。他还记得这辆车是五年前他用一笔笔片酬攒起来买的，是他和沈庭川一起在数学课上虚构的以后。当这个以后突然实现的时候，沈庭川却早就消失在十八岁的尽头。而他，正在渴望沈庭川能有一天能重新出现在眼前，就足够了。
他听到呼啸的风声从耳边笔直地穿过，还有沈庭川很小很小的声音，“祁疏，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也许我们就是要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