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皇后进入太子寝殿,放轻脚步来到床前,陆公公正在床前盯着太子状况,看到她过来,连忙无声地躬身行礼,退到一边。

    太子双目紧闭,头枕在石青金线软枕上,面色异常苍白,眉眼间都是忍耐的神色,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

    林皇后心下大恸。

    这是她的儿子,生来就受尽苦痛的儿子。

    每一日每一夜,他都在忍受痛苦,没有一刻轻松的时候。那忍痛时滚落的汗珠,那抑制不住从牙缝中溢出的呻.吟,像一把把尖刀刺进她的心窝,她恨不得以身代之,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折磨。

    从不信佛的她一步步叩首求到佛前,一个个佛祖挨个求遍,愿折己寿延续儿子性命,愿付出任何代价换取儿子的健康,可是百般哀恳,万般哭求,始终求不来佛祖的垂怜。

    难道,果真如皇上所说,是益王的诅咒应验?

    她的眼前浮现出益王临死前狰狞的脸,瞪大的充血的眼眶,满是恨意地指着先皇,“老五,你杀尽兄弟,天理不容,我死后当化为厉鬼,使你子孙恶疾缠身,受千刀万剐之苦,老五,我当化为厉鬼,让你断子绝孙,一日有你血脉在世,我一日不轮回转生!”

    那些恶毒的话语像毒蛇一般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使她心中生满恐惧。

    可是为何要应在她儿子身上呢?

    她的儿子,那样好,皇上性格软弱,不擅政事,儿子即使在病中,即使满是不耐,还是帮皇上撑起一国之重任,让朝政平稳运行,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样好的太子,老天为何不开眼,让诅咒应在他身上?

    林皇后坐在床头,伸手去探儿子的额头,刚刚伸到半途,李翎睁开眼,淡淡瞥她一眼,她把手收回来。

    除非病得不能动弹,或是不省人事,儿子素来不愿他人碰触。

    林皇后强露出笑容:“醒了?感觉怎样?”

    “就那样。”李翎垂下眼,“不想笑就别笑,难看。”

    一群人在他面前时常强颜欢笑,真以为他是傻子,看不出来?

    林皇后:……

    她差点忘了,这儿子千好万好,就是说话太气人,稍一不顺心就呛得人出不了声,且越是身上不舒服就越是嘴毒。

    李翎一张脸如上等玉石雕就,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美,鼻梁高挺,脸型轮廓线流畅,一双丹凤眼,形状优美,瞳光闪烁。因为生得好,即便说着刻薄的话,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父皇呢?”

    他昏迷不醒,按父皇的性子,应该守在他身边直到他醒来。

    林皇后表情一顿:“他……有紧急奏折要批示……”

    李翎抬眼,一双丹凤眼中满是讥讽和厌倦。

    林皇后话音嘎然而止。

    李翎心中生起烦躁。

    又说谎,他厌烦这样时时刻刻的谎言、小心翼翼的态度。

    “是躲起来去哭了吧?”他看着母亲,一字字道,“我的病怎样?母后您照实说,免得我再去问吴太医一次。”

    儿子素来强势,吴太医绝对不敢在儿子面前说假话,病情其实是瞒不住他多久的。林皇后只得把吴太医的话复述了一遍,又急忙安慰他:“天下奇人异士不少,总有比吴太医强,能治好你病的人,我们马上就在各地张贴皇榜,把他们招来。”

    “不用了。”

    这么多年,数次张贴皇榜,民间稍有名气的大夫都被请到京城来,可最后还是只有吴太医能缓解他的病情。

    如今,连吴太医也没办法了。

    他终于要死了吗?

    从这个世界解脱,再不用忍受噬心的痛苦。

    林皇后辨出儿子眼中为将要解脱而隐约带着欣喜的神色,再也忍不住,半个身子伏在床上,拉着儿子的衣角大哭:“博儿!博儿!”

    李翎撇开眼。

    有什么好哭的呢?他已经活够了。

    父皇性子软,爱哭倒罢了,但母后出身将门,怎么也哭成这样?

    他一转眼,瞧见陆公公也在一旁抹眼泪,不由得更是心烦。

    不过是死罢了,就没有一个人能不在他面前哭吗?

    不,有的。

    遥遥就不会哭。

    听到他要死的消息,遥遥只会千方百计地寻医问药,不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不会死心。至于他死后遥遥会不会哭,反正他死了,也看不见了。

    遥遥,还在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去汾州吧?

    却不知他已病重将死。

    死后就看不到遥遥了。

    李翎忽然觉得心口闷疼,比身上的疼更甚百倍。

    他又有点不想死了。

    母后还在哭,他看着觉得有点可怜,伸手拍拍她的背:“别哭了,我不怕死。”

    林皇后哭得更加伤心。

    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从没享受到生的快乐,从出生起,生命中充斥的只有病苦、痛楚。

    “别哭了。”李翎耐心将要散尽,硬声道,“听我说。”

    林皇后直起身,接过陆公公递来的湿帕擦脸,又有宫女进来,给她把刚刚蹭乱的头发重新梳理整齐。

    李翎等着她收拾干净。

    真麻烦,哭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浪费时间。

    他不明白这些人的想法,若是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去做哭泣这样的无用之举。小时候他哭没哭不记得了,但有记忆以来,他就没留下过一滴泪,此后到死,他都不可能像这些人一样哀哀痛哭,难看死了。

    所幸母后到底是将门之女,大多时候做事还是雷厉风行的,比父皇强多了,不一会儿就已收拾妥当。

    李翎蹙眉道:“这些话本应说与父皇听,但我怕他担不起事,因此和母后说,让母后心里有数。我死之后,母后督促父皇按我所言行事。”

    林皇后听儿子俨然是要交代遗嘱,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触到儿子不耐烦的眼神,勉强忍住泪,哽咽道:“你说,我听着。”

    一阵剧痛袭来,李翎蓦地握紧拳头。

    好疼!好疼!

    一瞬间,他真想躺下,万事不管。

    他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管这些事?

    可他要是不管,孟老先生又要对他喋喋不休地说些道义责任、家国天下吧?

    好在这波疼痛很快平缓,李翎接着叮嘱林皇后各项事务,殿里的两人都没察觉到,刚才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太子忍受过去一阵痛彻心扉的折磨。

    “朝中和各地贪腐渐重,我本想缓行,不引起大的动荡,可现在……我若是不在生前办下此事,我死之后,父皇斗不过那些势力盘错的官员。”

    “京城是重中之重,我将带着一批人,从京城开始,严查贪污腐化、渎职枉法,厉行变革。把京城清理干净后,我再去距离京城最近的新州。”

    “拿下这两地,此后就可在全国效行。我带着的那批人经过两地实战,可堪大用,到时分派到各地,让他们领导主事。”

    “各地的变革可暂缓,在我死后施行,让各地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但切记,变革一旦开始,切不可半途而废,必须一行到底。”

    “我这两年任命了一些官员,都是尽忠职守,能力和品性都不错的,可让父皇提拔上来重用。”

    “……”

    皇帝走到殿门口,听见太子正对林皇后殷殷嘱咐,悲从中来,大颗的泪源源不断滚出眼眶,连忙掩袖转身,又匆匆离去。

    他忍不住泪,不能以这幅模样去见儿子。

    ——

    段遥在一片混沌里挣扎,可是她的手脚像被牢牢地捆绑住,一下都不能动弹,恍惚间又回到了瘫在床上翻身都不能的日子。愈是动不了,心中愈是焦急,她使尽全力,心中叫喊:动啊!动啊!动一下!

    耳边忽然传来幽幽的叹息。

    “真可怜啊!”

    “小小年纪就去了。”

    谁?谁小小年纪就去了?

    李大哥的脸忽然闪现,眼中流出血来,神情痛楚地喊她:“遥遥,我疼……”一边喊着疼,身形逐渐变淡,即将被混沌吞噬。

    段遥想要拉住他,可任凭她怎么使力手也伸不出来,她咬着牙,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二姑娘、二姑娘?”

    段遥猛地睁开眼,秋月凑在她面前,满面担忧地看着她。

    是梦。

    梦而已。

    李大哥现在好好的,今年五月就要满十八岁,并没有像上辈子一样,十五岁就离世了。上辈子她都没见过李大哥,她穿过来的时候,李大哥已过世将近三年。可是这辈子,她五岁就和李大哥相识,李大哥也平安地度过了他十五岁的死劫。

    命运早已发生改变,她不需要担心。

    可是,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二姑娘是做噩梦了,还是身上不适?”秋月关切地问,“要不,今天下午就在家歇息,改日再去街市给李大爷挑选礼物?”

    “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不妨事。”段遥从榻上起身,兴冲冲道,“快,我们抓紧时间赶快出府,今明两天一定要把礼物挑好。”

    看二姑娘精神抖擞,秋月也就放下心,招小丫鬟进来给二姑娘梳妆打扮一番,然后随着二姑娘出东厢房,往正院去。

    出府之前先要给徐夫人说一声。

    走到房门前,恰遇着张嬷嬷捧着一叠纸从那头过来,见到两人,笑着唤道:“二姑娘午睡起了?这是来见夫人?”

    段遥眼皮一跳,想到刚刚做的梦。

    “真可怜啊”、“小小年纪就去了”这两句话,都是上辈子的张嬷嬷曾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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