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医生开的药剂还有一天,顾小绒却仍然坚持在第二天输完液后前往禁制塔,韩奕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家向导,仿佛此时她才是发号施令的长官。

    作为向导,顾小绒考虑的问题与哨兵的纯粹武力控制不同,平日里因为抵抗训练,她同景铭也时常接触,因而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与成煜的关系。现在的情况是要尽快稳定住成煜的状态,他们无法承受一位S级哨兵的彻底狂化或是死去。

    得知少将要前往禁制塔,林轩与沈骁自然也一同前去,穆承安亲自开道。这么多长官同时到场,周遭警戒的士兵更加紧张,照例询问是否需要随行,韩奕摆了摆手。

    关押成煜的房间比当时关押韩奕的级别更高,这是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囚笼,铁链从上下角落里延伸出来,将倒在地上的哨兵捆缚得严严实实。成煜的半张脸都被黑色的防咬合嘴套覆盖,仔细看看他的嘴里甚至还带着口枷,顾小绒曾经有在训练场闻到过他的信息素味,是一种极淡的金属的味道,仿佛是刀刃本身一般,没有任何温度与生的气息。而现在,哨兵浓郁的信息素已充斥了整个囚笼,金属味里带上了一丝浓郁的铁锈气息,仿佛是在渗着血。

    这让顾小绒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韩奕的时候,她的心骤然一痛。

    “送过来的时候我就尝试过建立临时精神屏障,失败了。”隔着绝对静音与防弹的玻璃墙,穆承安说道,他是极为少见的攻防兼备的向导,因为出色的精神治疗能力才被调入禁制塔任职。中央公会的禁制塔关押的都是级别最高、最危险的哨兵,穆承安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力可见一斑,可即使是他面对成煜如今的状态也束手无策。

    沈骁说不上话,他是攻击型向导,在战场上大开杀戒没有问题,但面对此刻已在狂化边缘的S级哨兵,如果强行精神对接,只怕对方会承受不住。

    “有新的可以匹配的向导选出来吗?”韩奕对所有环节了如指掌,冷静到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眼下的情况他自己本人都亲身经历过数次,在顾小绒报道之前,他甚至一个人以这样的状态在禁制塔支撑了一个月。

    “其实一直有两位备选,当天晚上就调过来了,只是……”沈骁与穆承安对视一眼,两人都面露难处。韩奕敏锐地捕捉到了“备选”两个字,但暂时按下不表。

    “哨兵不接受他们。”穆承安把沈骁没有说完的话补充完:“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长官,那个……”一直跟在队伍最后的中尉忽然轻声开口,她望着穆承安与沈骁问道:“可以让我试试吗?”顾小绒的脸上还没有恢复血色,因为受伤她的眼下有很明显的乌青,因为担心她甚至违背了医嘱强行出院,她必须试一试,至少和成煜说上话。

    两位长官对视一眼,又看向韩奕,见少将也没有阻拦的意思,随即点头。

    顾小绒的手触摸上冰冷的玻璃,她回忆起有一次自己在抵抗训练时被摔在地上,那时候就在她身边不远处的景铭走了过来,伸手将她扶起。景铭的向导素是天然的矿石味,浅淡素然、纯净悠远,这一握的记忆重新浮现在顾小绒的脑海里,她尝试着模拟出他的向导素,轻轻触摸了一下成煜,原本昏死的哨兵像是忽然活了过来,睁开了眼睛。

    矿石味随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顾小绒原本的荔枝香。

    “成煜,我是顾小绒,你能听见吗?还记得我吗?”顾小绒用她的精神力缓缓围绕在哨兵周围,并没有再次触碰,这句话是顾小绒通过精神连接传达的,旁人听不到。

    成煜很明显醒了过来,刚刚那股熟悉的味道出现得太过短暂,像是来不及抓住的梦,他良久地沉默着,随后用精神力问道:“景铭死了,是么?”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好像被按压在粗粝的砂石上。

    “是。”所有人都瞒着他,顾小绒没有这样的打算,如今她也是与哨兵深度对接的向导,她知道这种程度的连接一旦破裂,另一方不可能没有感知。她转而说到:“你现在这样,要我们怎样和景铭交代?你要让他死也放心不下吗?”

    成煜被口枷与嘴套牢牢卡住的面容,竟然拉起了一丝浅笑,看上去冷厉中带有一丝嘲弄:“他哪里会放心不下我?他巴不得离开……现在终于如愿了……”

    “不是的,他放心不下你。”顾小绒坚决地说:“他在意你。”

    哨兵不再言语,再次封闭了精神与意识。一旁的诸位长官只看到顾小绒成功地让这个棘手的哨兵醒了过来,一时面露惊诧。成煜转瞬即逝的笑意带有一分冷然,更多的却是赴死的决绝。

    三天后,听证会准时开始。莱安上将与韩奕少将坐在上位,由金发哨兵与顾小绒在旁跟随,他们的身份只能站在两位长官身边。曼琳少校与楚飞少校则坐在对面的旁听位,诺兰与周烨也一并到场,各自站在自家长官身边。穆承安少校则代表禁制塔坐在与他们相对的另一个位置,这场听证会主要由沈骁上校和林轩上校述职。

    两人虽然还维持着面子上的和睦,但言语间都在互相撇清自己的关系。林轩认为,他才担任哨兵总负责人2个月,得到的数据与考核结果也都是在他上任之前的,如果景铭的身体状态早已不适合再匹配S级哨兵,那么不合理的安排也不是他的过错。碍于此时某位身居高位的少将就坐在面前,他收住了话头,没有说得太明显。

    沈骁则不急不缓地拿出了两份申请,这是景铭在昨年年初与年底分别给他的,内容的大致意思是他感觉到身体受损巨大,体力已无法与S级哨兵匹配,请求公会为他调换A级哨兵。抵抗训练的结果也显示,最后的那一次他坚持的时间最少,几乎远低于华峥与顾小绒。他随后展示了自己主持的一系列面向全国的向导选拔,每一场都是根据成煜的数据量身打造,他也真的选出了几位可以匹配的向导,有两位为此甚至一直保留在备选状态。

    所有的数据都在,可以清晰表明他做为向导总负责人已经尽了全力,至于为什么最后还是导致了这样的结果,顾小绒的眼神不可避免地与周烨触碰在一起。

    隔着遥远的距离,周烨的神色疲惫而哀伤,同她如出一辙。

    因为成煜不肯放手,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沈骁选出的所有向导他都不肯接受,也不肯配合,对接数据不达标,公会没有任何办法。抵抗训练时,成煜也总是可以做到将他和景铭的数据结果卡在刚刚合格的基准线上,公会一边找不到可以对接的新向导,一边看到训练结果仍旧在合格线上,这事就只能暂且搁置了下来。

    是谁导致了如今这样的结果呢?没有人可以回答。

    两人的述职结束,听证会也进入了尾声,莱安偏过头,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量问韩奕有什么想法。少将沉默了半晌,伸手拿过了桌前的话筒:“从现在开始,剩余3位S级哨兵的向导重新进行考核与评估,想要更换哨兵的可以重新提出申请,公会将启动审核流程。暂时没有向导的哨兵进入禁制塔,等待重新配对。”

    少将的声线威严决绝,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整个会场,如同置身于毫无生气的沼泽。

    莱安先是有片刻的意外,随后露出一个半含嘲讽的、看好戏的笑容。

    韩奕已身为少将,他的心腹楚飞也正在公会哨兵二把手的位置,一旦两人的向导将他们弃之不顾,他们的根基有可能直接被斩断,这话竟然是从韩奕口中亲自说出的。旁人说这话,可能是做个样子给自己塑造姿态,可韩奕不会,他但凡说出口就是来真的。曼琳担心地望着她的老师,又望了望低下头的楚飞,神色满是忧虑。

    这场听证会结束后,周烨等在门口,对一旁迟疑的楚飞冷声说了句:“你先回去吧,我有事找顾小绒。”

    顾小绒也正有此意,只是她现在仍持有启动器,与韩奕不能相隔太远。她转过头,只见韩奕站在与她一尺之隔的身后,坚硬的黑色眼眸锋芒不再,他望向她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如同被笼罩在沉沉的雾霭中。

    “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少将这样说道。

    而另一旁,华峥也早已等在了门口,三人的目光短暂触碰,随后默然地随手拉开了一间办公室,走了进去。

    公会的办公室都是绝对静音的,即使是门外三位S级哨兵等候着,也不会听见他们的声音。即使刚刚被自家向导下了逐客令,楚飞也还是没有离开,他同韩奕、言韶一道等在外面。中央公会仅存的三位S级哨兵相顾无言,仿佛是在等候着最后的宣判,来自他们自己向导的宣判。

    玻璃墙仿佛一道结界将他们分割,两端的身影变得模糊,令他们无法彼此看清对方。以往即使是有这样的时候,也是景铭同他们在一起的,四个人忽然变作了三个,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气氛冷寂到几乎快要结冰,可活着的人还要承受这一切,继续负重前行。

    “现在终于可以说了吗?”华峥语气淡淡地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向周烨,而是有些担心地看向顾小绒。向导女孩神色平静,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她也早就对背后的真相有所猜测,这还要多谢莱安与他的姐姐凯瑟琳,他们真的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试图告诉顾小绒真相,也许这样她能更早一点的崩溃。

    “我们是S级哨兵的消耗品。”即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相被赤裸裸剥离出来、摆到面前时,顾小绒的心还是有些抽痛。

    周烨的面容没有分毫变动,他应当是最早猜测到真相的人。公会从来没有公布过S级哨兵的向导平均寿命与服役年限,只是不想让他们过早知道自己是消耗品的事实。楚飞和言韶还很年轻,因此他们还能勉强坚持住,而像韩奕这样服役多年的S级,顾小绒已经是他的第三位向导。

    “抵抗训练也是谎言,是么?”顾小绒问道,蓝色的眼睛望向周烨,如同蓄满了悲伤的湖水。难得大家终于揭下伪装,彼此坦诚相待,这个沉默地、巨大的真相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A级向导根本无法匹配给S级哨兵,每一次抵抗训练哨兵们都是收着的,你我心知肚明,如果真的进入狂化状态,我们几乎无法控制住他们,10秒之内就会立即毙命。”顾小绒的声线几乎带有一丝颤抖,她的手撑住自己隐约抽痛的腹部。

    韩奕在濒临失控时也保持着极端的克制力,他不过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甚至不算是攻击动作,顾小绒就已经伤成了这样。她才刚刚服役一年,如果是两年、三年呢?她的内脏还可以承受多少次破裂?景铭最开始进入公会时,体能数据几乎是与周烨接近的完美,只是短短四年他便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在最后在任务中殒命,他的结局将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结局。

    匹配A级哨兵尚有一丝生路,而匹配S级哨兵没有。

    “抵抗训练一开始就是谎言……”华峥笑了,白皙的手穿插进自己的鬓发,狠狠地将自己抓住:“亏我还一直纳闷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把戏演的更真一点……”

    周烨平静地走到华峥身边,伸手扣住了华峥的手腕,几乎是半强迫地迫使他放开了对自己的自残行为。长期面对S级哨兵,他们的生理与心理都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与折磨,周烨也曾有过自残行为,而现在他是所有人中最冷静、最坦然的一位。

    “我生气的不是我自己的死活。”华峥的手失去力气地垂落下来,他抬头望着周烨,浅色的眼眸如同玻璃一般空洞,眼角隐隐有泪:“我生气的是我死后,还会有不知情的向导被调来继续做消耗品,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像以前的我们一样努力训练,期望可以最终控制住S级,最终让自己废掉……”

    他的语气愈加激烈,身体微微发抖,周烨一把将他按向了自己怀里,此时唯有肢体语言能告诉华峥他们同他一道在这里。顾小绒也走上前来,轻轻扶住了华峥颤抖的肩,沉默横亘在寂静的空间里,顾小绒甚至习惯性地释放出自己的向导素,每当韩奕失控或难受时,她都会这样做,此时她也只希望华峥可以好受一些。

    片刻后,华峥真的平静了下来,他的向导素也同样散发了出来,是宁静的沉香,同周烨微醺的红酒味一样好闻。他们果然都是最好的向导,顾小绒这样想着,露出一个悲伤而宽慰的笑容。

    同伴的向导素使得她的心也跟着平静,波涛翻涌的湖泊回归为静止的镜面,没有了一丝折痕,她在很久之前就明白了自己的答案,她早已做出了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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