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腊月,年关将近,东都的玄武大街上本该十分热闹,却逢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雪,清早的街道上是罕见的冷清。

    繁楼的小伙计打着哈欠开了门,却被刮过来的冷风冻得一哆嗦,这下人倒是彻底清醒了,望着外头的天,雪下了一夜还是没有停,只是变成了细碎的雪粒在簌簌而落。

    伙计忙转身回屋,预备去生个火炉烤烤,这天冷的,怕是客人也不会太多。

    突然便被一双手抓住衣襟,他转头,有些诧异地望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小姑娘,只见她身着破旧的麻布粗衫,脸色被冻得白白的,双唇还在颤抖,唯有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如秋水,特别引人注目。

    一双冻得通红的手递上了一块布,布条上写着十分清秀的小楷:“请问您这里需要做工的人吗?”

    小伙计一下就把布条丢回她手上,摆摆手:“我们这里不用姑娘做工。”

    她挠挠头,张口试着“啊……呃……”却依然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只得着急地用手比划,指了指自己,然后双手摊开作捧书状,最后用手做出握笔写字的动作。

    伙计明白了过来,为难道:“你这,就算能看得懂书,写得了字,我们这儿也不缺账房啊。”

    她没有太过意外,只是眸色稍暗,却在下一刻回以一笑,收好布条,转身便重又往路上走去。

    这样的结果并非是首次,她竟也已渐渐习惯。

    孤身一人逃至京城,这一路以来才真正感受到世道生存之艰。

    她也曾支起个摊子帮贫苦人们代写书信,却苦无多少人光顾,搬至人多之处又难免遭到一些暗地里的排挤。

    也曾想去做一些体力活,又因女子身份不便为由被拒绝,尽管她再三强调自己并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人,但对方看着她瘦削的身材总是摇头不信。

    便连一些简单的杂役活计,也因口哑难言和种种原因未能做长久。

    如今在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繁华京城,更是难寻她这低下之人的小小天地。

    天寒地冻中,她只身一人走在街道上,身旁擦肩而过的只有寥寥,皆是为了生计起早贪黑的辛苦劳作之人。

    她并无目的地走着,身子抖得厉害,周遭的一切已不再清晰,能感受到的唯有刺骨的寒冷和腹中空空的饥饿感。

    若是再没有吃的,或许她也活不过这两天了吧。

    她想,娘要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怕是会很心疼的,而爹?爹恐怕也并未多想再见到她。

    她心中只有前所未有的无助,但已孤苦无依的人,还能去哪里。

    脚下一个踉跄,她跌倒在雪地上,溅起了一些碎雪,灵台似乎被激得稍稍清明了一些。

    像是眼前突然看见母亲带着慈爱的眼神抚着她的发,告诉她这世道上女子虽势弱,也要勇敢地,坚强地活下去。

    她咬了咬下唇,不,不到真正绝望,不能这样狼狈地死去。

    她深吸气,一口冰冷的寒气进入胸腔,与体内仅剩的热气一起翻滚入血,冲得半个身子都在痛。

    这条玄武大街上府第林立,她看着这些高不可攀的门槛,如同人被分成的三六九等,赫然呈现在眼前。

    天太冷了。

    她的身子变得麻木,慢慢地没了知觉,直到实在难以撑立住,倒在地上。

    朦胧中她望见天上尚留残月斜挂,可东方的天已极亮,日头马上便要跃出,这一缕冷冷的残月也将要消失了。

    眼前慢慢被黑暗占据,最终彻底昏死过去。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有马车在街道上缓缓行驶着。

    温暖的厢内传出一中年人的声音:“今日少爷在哪里?”

    驾车之人侧首回道:“少爷一早就去校场了。”

    中年人当即“哼”了一声,他家中几代皆是读书做官之人,怎么就出了个这么会闹腾的小子。

    回想今早大殿上的朝报,北疆战火又有重燃之势,身着锦袍官服的中年男子长长一叹气,终是不满又无奈。

    忽听驾车之人将马车停下,急报道:“老爷,府门前有个姑娘倒在这里。”

    中年人掀起车帘,皱着眉,顿了顿道:“先将她带进府中吧。”

    当她醒来时,身下柔软的床铺提醒着她,自己并没有死。

    我是被谁救了?她一下子翻身而起。

    一位年纪稍长的端庄女子笑着立在床前,道:“姑娘醒了?这里是尚书府,我家老爷在府门前见你倒在地上,便将你带了回来。”

    尚书府的老爷?她这是撞了多大的运气……

    她试着说话,却仍旧无法说出完整的意思来,只得比着手势表示感谢。

    女子有些吃惊地道:“你不能说话?那你会写字吗?”

    她立刻点点头。

    女子取来纸笔,问她姓名为何,她却只在纸上写下一字,玥。

    女子道:“那我便叫你阿玥了。”

    女子告知了阿玥,自己是这尚书府的侍女,名叫听雨。

    而接下来便是盘问了一些她的个人情况,直到问至户籍文书时,阿玥直白中带着一些忐忑地表示自己没有,听雨便未再继续问下去,只告知她会被如何安置要去问过老爷,她微笑着点头。

    不久之后,她便被带至正堂。

    高坐上方的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当朝工部尚书,裴敬。

    眼前之人儒雅端正,面色温和,她俯身跪下,郑重地贴地拜谢。

    裴敬笑道:“不必如此,你的情况我已知晓。此前我还在烦恼我家小子身旁的侍女太过聒噪跳脱,如今恰好来了个安静之人,若能让他也静下心来专心前途,岂不是正合我意……你若情愿,以后便留在府中侍候,如何?”

    阿玥也笑着点头道:“好……”。

    面对着如此善意,她怎会拒绝?

    自己已如同死过一次的人,幸存一命又被人收留已是极大的幸运,服侍谁都是一样的,如何会挑剔。

    从抄手走廊一侧走过前厅,阿玥被带到后院一处偏房。

    听雨向她大略介绍了府中情况,“如今府内并无女主人,夫人于七年前过世了,平日里除了老爷长住,少爷是经常在外的。”

    她笑了笑:“少爷身边原本也是有一侍女的,名叫小锦,不过如今老爷让你去替换她的位置。”

    阿玥匆忙点头,表示自己已记下。

    听雨又道:“今日少爷不知何时会回,咱们这位少爷啊,实在是个犟脾气,你该如何应对,自己心中要有数。”

    阿玥除了跟着点头,实在无暇去想那些,腹中空空已几日,她早已无力。

    和她交代完了需要知悉的事,也未等她有何种回应,便招她一同去准备午膳。

    等一切忙碌完毕时,早已过了正午。

    在她去往厨房拿取备好的糕点时,终是匆匆瞥见了她以后要面对的人。

    时已至下午,纷纷扬扬的雪已停,日头也从云里钻了出来,将大地照彻得干净温柔。

    黑衣少年跨过门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看上去约十七八岁,着一身劲装,眉眼俊朗,身姿英挺,行动如风,不过在临近正堂时,突然放缓了脚步,低头抿唇,神色变得严肃,再转头问身旁家丁:“我爹在家中?”

    身旁人俯身回道:“是,老爷如今就在正堂。”

    少年轻叹气,终还是慢慢向正堂走去。

    堂中,裴敬高坐上位,正低头饮茶,听见脚步声已近,抬头便见到儿子的身影。

    “听闻你今日又去了校场?”裴敬面无表情道。

    “是。”少年俯身作揖。

    “我裴家世代簪缨,怎么到了你这儿,却心思不用在读书上,偏你又是我的独苗。”裴敬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若实在一心在军事上,爹也勉强答应,你便回去好好准备开春后的武举之试,届时若能高中,也好在兵部谋职。”

    听得此话,少年亦不再沉默,而是高声道:“爹,孩儿不向往那些闲职,如今北边局势又蠢蠢欲动,孩儿想要去战场。”

    裴敬将茶盏重重砸在紫檀木上,怒道:“裴朗,你非要上前线令为父忧心吗,你娘在天上又如何放心?”

    裴朗听父亲又提到母亲,挑了挑剑眉,面向父亲沉声道:“母亲若还在,必然不会强迫我做事。”

    裴敬用力拍了拍桌子,手指着儿子:“你真是要气死我!”

    少年闭眼低头,面色坚毅。

    裴敬也没指望着在此事上说服儿子,顺了一会儿气后,转开了话头:“马上便是年节了,这段日子你就给我待在家中,多看书勤习武,好好准备武试。”

    裴朗只得低头称是,缓缓退出正堂。

    阿玥端着一碟绿豆糕走进后院时,便见裴朗十分严肃地步入内屋。

    方才她隐约听到父子二人有争吵之声,便想着此刻这位少爷定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那么,她想,他一定也没有心情吃什么绿豆糕了吧。她眼巴巴望着手中香甜的糕点,腹内越发饥肠辘辘,令她难以忍受。

    走入内屋后,她见他坐在桌边,垂目一言不发,似是对来者是谁毫不关注。

    阿玥只得将手中碟端放于桌上,刚退至一旁,便听得哐当之声。

    裴朗拂袖扫落了碗碟,似是在撒气般连声道:“不吃了,吃什么吃,没意思。”

    阿玥看着滚落地上的绿豆糕,一瞬的心疼后竟有喜悦,她偷看了看他,见他还是无甚反应。

    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她俯身捡起有些细碎的糕点,随意擦了擦,便放入口中,清甜在嘴里弥漫开,终是满足地笑开了,几日的饥饿感瞬间一扫而空。

    抬头便发现裴朗正皱眉看着他,口唇微张,半晌反应了过来:“你是谁?小锦呢?”

    阿玥这般被盯着,深感方才自己的行为在他人眼中确是十分狼狈,双颊一红,尽力道:“我,我,阿……玥。”

    裴朗缓缓睁大了双眸,脸上满是不可思议,随后“呵……”地一声冷笑,腾地一下霍然站起,快步走至门口,双手叉着腰,朗声吼道:“我爹他真是铁了心要把我留在京中,我身边就这么一个侍女都要换成哑女!”

    阿玥脱口而出:“不…是…是…”

    裴朗回身,有些生气:“不是什么?难不成你能说话?”

    阿玥皱眉:“我,我……”

    裴朗闭上眼,冷静了好一会儿,而后便长长地叹气,有些失落地问道:“算了,你认字吗?”

    阿玥立刻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再作写字状:“我,写……”

    裴朗有些惊讶:“你会写字?”

    “嗯……”

    他走至书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然后招手:“你过来,我问你写即可。”

    二人就这样他问她写,跃然纸上的是遒劲清秀的一手簪花小楷。

    裴朗不禁由衷赞叹道:“你的字真是好看。”转而又甚是疑惑地看着她:“此前你定然不会是生于贫寒之家,可却为何会来我家当侍女呢?”

    她手中之笔略有一抖,一滴墨落下,在纸上晕染开去。

    她定了定神,继续写下四字:“无家之人。”

    见他眼中疑色更深,便陆续在纸上写下,“郁州通判,母亡父弃,变故突哑。”

    裴朗见这些字力透纸背,似是包含了许多萦绕纠缠的心结,便只定定地看向她,随她沉默着久久无言。

    郁州离东都不算太遥远,但只凭借脚力却依旧是艰苦路途,且对于女子来说,困难犹多。

    她睡过歇脚凉亭,吃过酒肆剩食,甚至最倒霉时也被野狗追过,终究老天爷是网开一面,让她活着逃到了京城。

    只是到了又如何,世间默认女子就该隐于闺阁,贤于内宅,读书识字亦很难让女子轻松立足于世。

    然而只要她还活着,就绝不想再回那处家,那也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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