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的东都,真正展示出了它作为京城的一派盛世繁华,主街两旁店铺酒肆林立,坊间摊贩处处,耳边时时可传来商贩的高亢吆喝声,路上来往的是宝马雕车与川流不息的行人。

    楼阁飞檐间乃至河岸边的树枝横杈上都已挂满各式灯彩,花鸟灯、山水灯、鱼龙灯惟妙惟肖、目不暇接,还有引人注目的走马灯,灵活旋转间,其上的人物好似活了一般。

    长街之上,花市灯如昼,焰火纷纷如流星坠落,照亮四处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这一同出行的三人,一个无甚心事,一个有些心事,一个满怀心事。

    若云走在最当先,紧随身旁却稍稍落后的是阿玥,而裴朗则走在后面看着她们。

    最前处的人儿嬉笑玩闹,如同回到她自己的天地,拥有了一切,甚至还在小摊子上买了些小玩意儿,顺便塞了一把给阿玥。

    中间的人边走边笑着,心中却只剩感叹,这景象让她怀念起十年前的旧景,不,郁州的街景怎能与东都的繁盛相较。

    缓步最后的人,却只觉眼前种种都在渐渐隐去,与他无关,唯有一人依然清晰,可她似是无法知晓自己内心的烦恼。

    忽然,若云的脚步停在一盏兔子灯前,她伸手抚着小兔子的眼睛,双眼愣愣的,却从中露出无限怀念与伤感:“真像啊,小兔子。”

    阿玥在她身边伫立:“像什么?”

    这一刻,那个平日里机灵俏皮的若云似乎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同以往的沉静女子。

    若云语中带着哽咽:“我想到我阿娘了……”

    阿玥一怔,她曾听她说过,自己的爹娘在五年前那场大瘟疫中,染疫而死了。

    若云痴痴地盯着那盏兔子灯:“小时候去街上看灯,我觉得每一盏都好漂亮,但我家却买不起这样美的灯。”

    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娘便自己给我做了一盏灯,她说我生在兔年,所以送我一只小兔子,让它陪着我长大。”说及此,她顿了顿,手抚过兔子的眼睛和耳朵,最后将手收回:“这盏灯和阿娘送我的太像了,可是,它比阿娘的那盏又精致太多,终究不是我的。”

    这番话看似在对她说,阿玥却觉得更像是若云的自言自语。

    只是这话语中的一些遗憾却是共通的,她小时后也在郁州上元夜的街上看过许多灯,一年之中唯一能出门的一夜,而那些稀奇古怪的、考验文采的灯谜她很少能答上来,所以几乎是一盏也拿不到。

    尤其是当她站在那盏活灵活现的精妙走马灯前时,心中有万分喜爱,但对着灯谜冥思苦想却不得而知它的谜底,本已打算做好一步三回头的不舍离开了,却听得身旁的姐姐笑着说出了答案。

    当她抬头时,万千光彩都好似在姐姐眼中闪烁,姐姐笑着逗她:“小阿玥,还不多谢我?”

    那一刻,她觉得姐姐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满足她的心愿的。

    如今她或许可以明白姐姐那时的心了,可是姐姐却……

    她眼窝一热,深知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只回过神来,坚定说道:“摊主,我们该……该如何,赢得,这盏灯?”

    若云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她。

    一旁已盯着她们许久的摊主立刻凑上来说话:“答上我两问便可将这兔子灯拿去。”

    阿玥示意他提问。

    摊主笑道:“既是元夜,便先猜个灯谜吧。”接着便吟了一句诗,“轻舟远去猿声起,空高月下传箫音。——猜一个日子。”

    当阿玥和若云刚开始琢磨时,一直走在最后的裴朗站上前道:“谜底是今日。”

    阿玥细想了一下,谜底确实就是上元节。

    若云赞叹道:“少爷真是聪明,我怎的没有想到呢。”

    裴朗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摊主亦笑了笑,继续道:“今夜有良辰美景,不如接着此谜面,作句诗来。”

    他二人皆在思索时,阿玥望向了繁华夜景。

    这条主街之上,楼阁屋檐间,甚至是树与树之间,系着细细的黑线,其上挂着各式彩灯,若不仔细看,很难看到那细丝,远远望去,那些灯笼像悬于空中,如梦似幻。

    若有风来时,轻轻晃动像是星辰闪耀。

    她的目光四处游动,顿觉周身所处天地不似真实。

    看向身旁的若云,她也在撑臂托腮着思考,她不禁捂嘴轻笑了笑,认真的姑娘真是可爱。

    再转向另一边,她本是想偷偷地看的,却正撞上了裴朗的视线。

    他身后的灯影光彩明明照亮了长街,却都不如他眼神中的光芒动人。

    这一瞬间,世间万物都如隐去,唯有两道目光相遇和交缠。

    她心中慌乱如麻,身子却像是被定住一般,目光无法被隐藏,又隐隐约约地像是不想闪躲,终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回头轻轻吟道:“恨星偏落非幻影,佳夜难再惜良时。”

    如此良辰,不可再求,那么,就让她作这唯一一次隐晦倾诉吧。

    听得她的这一句,裴朗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刹那间,天地明澈。

    他看着她的眼神中,有震惊,也有喜悦。

    此刻却还有伤感,良辰难再?她竟是这般想的吗?

    摊主听得此句,不由叹道:“灯彩璀璨如星落,倒是好形容……但后几字,可见姑娘心思颇重啊。”

    阿玥低头未语,看似写灯,实是写人,或许身边人便如同她的夜空之星,可为何他会坠落至她身边,却注定求不得……

    摊主将兔子灯取下,递给若云。

    几人身后有一清脆明媚的声音传来,“且慢。”

    在场数人闻声纷纷回头,只见一身着青色蜀锦罗襦的俏雅女子缓缓走来:“摊主,这灯我要了。”

    话声一落,便有侍女将一锭金子送至摊主手边。

    摊主望着那金灿灿的东西,万没想到一只灯笼竟能换到一锭金子之多,眼神不禁呆住。

    若云有些生气地去拿那盏灯:“摊主,我们可已经赢下了,你怎可……”

    摊主回过神来便缩回手,将灯重又递给那女子那边。

    阿玥冷冷地讽道:“如此反复,无信,真,真是摊主做生意的‘好本事’啊。”

    摊主赔笑道:“小人养家糊口实在不易,还请二位姑娘谅解。”

    阿玥不再看他,转而朝着那位女子作揖:“这位小姐,我们……”

    话未说完,只听得一旁沉默许久的裴朗道:“江小姐若是喜欢灯笼,这街上有不知多少上好的可以挑选,何必要夺人所爱呢。”

    江小姐?

    阿玥猛地回头看向裴朗,见他面色隐有微怒。

    她想,原来这就是传说中那位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

    如有一盆冷水兜头浇醒了她,今夜的暗暗温存转瞬便已消逝。

    江采薇看向裴朗,脸上微笑渐深:“偏这灯入了我的眼,我便要得到。”

    裴朗眉头紧皱,双手紧握了握。

    阿玥见场面如此僵硬,便只能笑着试劝:“江小姐您看,那边……有,有一盏青鸾灯……精美绝伦,与您最,最是相衬,这……兔子灯太过寻常并不稀奇,您,可否让给我们?”

    江采薇眼神移至她的身上,对她笑了笑,而后不再看她。

    裴朗伸出手,竟是两锭金子:“摊主若是只为钱财不守承诺,不知这是否足够?”

    摊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忙连声回道:“够了够了。”

    江采薇以眼神示意侍女,侍女忙再递上两锭金子,那三锭金子明晃晃躺在手心,反倒令摊主有些不知所措。

    若云忽地出声,对着江采薇笑着朗声道:“这兔子灯我不喜欢了,小姐若要,尽管拿去。”

    阿玥转头看她,有些惊讶,却也只得心中叹气。

    摊主见此状,连忙将金子收下,双手递上兔子灯。

    侍女将其交给江采薇,她拎着灯把玩了一番,懒洋洋地道:“哎呀,这灯虽十分精致,看久了也不过如此,还是你拿着吧。”

    她又将灯交给了身旁侍女,又看了裴朗一眼,轻轻笑着,转身便要离开。

    “妹妹果然在此。”远处一着暗紫锦袍的男子走近,笑得儒雅。

    “二哥,你不是在会友吗?”江采薇望了望他身后。

    后方站着几个高鼻深目的人,虽作中原打扮,却一眼看出并非中原人。

    阿玥忽然注意到那几个异族人中站于前方之人,他虽穿着中原的服饰,却在衣袖上绣有小小的图纹,像是一只狼与一头鹿组成的模样,脑中一闪而过的曾在书籍上的翻到过外族图腾的相关描述,她凑至裴朗的身旁,低声轻道:“少爷,您看他,他衣袖上的纹样……”

    裴朗望过去,不动声色地惊讶:“苍狼白鹿……”

    传闻中,如今的傑族始祖便是由神狼与神鹿结合诞下,随后孕育了如今傑族的王族,而因北方游牧族人喜爱浓郁或接近自然的色彩,通常只有王族或贵族才可配戴苍色狼与白色鹿的装饰。

    身着暗紫衣袍的人正是礼部尚书府的二公子江齐,他站定了说道:“今夜最是热闹,自是得引友人一同赏玩京都,倒是不出意料遇见妹妹了。”

    江采薇笑了笑,未答话。

    江齐注意到其余几人,尤其看见了裴朗,笑意渐深:“真是巧啊,我未来妹夫也在此,那我便不打扰你二人了吧。”

    此话一出,江采薇瞬间皱了眉。

    裴朗则是心内不悦,面上却还是向江齐礼貌作揖道:“二公子恐不知,我二人之间并未有婚约,江小姐娴淑典雅,在下实难企及。”

    娴淑……呵,此种夸赞,实非真心吧,江采薇内心冷哼,似是不屑地看了裴朗一眼。

    裴朗则微笑更盛,却令她想直呼虚假,如此说不过就是不想让她难堪而已。

    江采薇朗声道:“不必,我也玩累了,回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开。

    江齐看了看二人神色,勾了勾唇,对裴朗点了点头后道:“那我遣人送妹妹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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