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的菜色精致，江润珠胃口尚可，酒足饭饱后放下了筷子，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从前在甘城，外头危机四伏，可江家人一直齐心着，如今到了曲阳，常家过得风生水起，关起门来却各有各的计较。
暑热已入尾声，微凉的夜风却吹得人心燥，江润珠轻轻晃着扇子，脑子里东一茬西一茬乱想，只听身后一声“江小姐”。
女子回头，清风斋门口站了个丫鬟，她认得，是在常语身边伺候的红槿。
“可是你家二小姐有事找我？”江润珠道。
“是，”小丫鬟规规矩矩站着，“李先生今儿个回府了，二小姐明日要去学琴，可大小姐还病着，是以让奴婢来问一问，江小姐可愿意一道去流芳阁？”
江润珠一愣，心说薛薇和她想得竟不一样，又想到甘七那日回来所说……莫非真打算拿住了李生不放，好逼常娴就范？
她回：“与你家小姐说一声，明日我同她一道。”
即应了人，翌日早膳后，江润珠在院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往流芳阁走。
双儿小声道：“若我是李生，这时候哪来的脸去授课？”
江润珠道： “常二小姐都被瞒得死死的，我也非知情人，他在咱们面前依旧是持重的授琴师傅，为何没脸？”
小丫鬟点点头：“也有道理，但……”
话未说完，花园门口趴着一道淡青的影子，仔细一看，是个大活人。
“哎！你这是怎么了？”双儿吓了一跳。
对方抬头，不过是个十四五的丫鬟，梳着双丫髻，正是长身子的年纪，细瘦得像没吃饱饭。
她疼痛难忍地摇头：“奴婢没事，是奴婢方才没注意脚下，踩着墙角的青苔了。”
双儿闻言蹲下身，撩起丫鬟的裤腿查看一番：“哎哟，这瞧着伤得可不轻啊。”
江润珠便道：“那你将她扶到前院，叫人找个大夫看看，不用陪我。”
双儿点头应了： “我等会来接小姐回院儿里。”
江润珠独自进了流芳阁，这里素来安静，几日没什么人光顾，立刻就萧索许多，几个丫鬟正在庭院中扫洒。
矮身避过半挂的风帘进琴室，蜻蛉香清雅入鼻，抬眼一看，闹着要她作陪的常语不见人影，李生却已稳坐上首。
青年正素手拨琴，薄檀色的衫子柔软，瘦削的身骨美得似一幅画。
但有句老话说得好，士阁三日当刮目相看，知晓了他跪在常夫人面前那番开脱之词，青年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种卖弄的意味。
她听了一会儿，问：“先生所奏何曲？”
后者未被常娴的事影响半分，头也不抬便回：“长干行其二，乐人以诗作曲，多年前偶然听得，很喜欢。”
江润珠虽不好学上进，却也知道这首诗所讲——青梅竹马，两小无嫌。
联想常娴遭遇，她其实想说点不太中听的话，奈何李生造诣颇深，仅仅随手弹奏，无半分花俏手段，便叫人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今日的香似乎浓了些，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香甜，江润珠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漏一缕凉风入室。
与此同时，琴声逐渐入高处。
江润珠仿佛瞧见一对小娃娃长成少男少女，天真无邪亦知慕少艾，然而琴音蓦地一颤，似是抚弦的手不稳，将她飘远的思绪霎时拉了回来。
转头看去，李生似乎有些不适，继续弹了片刻后再也坚持不下去，有些狼狈地塌下肩膀，十指紧紧按在弦上。
“您怎么了？”她疑惑问道。
李生却不说话，两鬓隐隐有汗珠滑下，额角青筋鼓起，整个人紧绷得仿佛那琴弦一般，只差一点就要断了。
江润珠等了片刻，不见对方回应，忍不住起身走近，越近便闻得蜻蛉香中甜腻更浓。
她心中划过一丝怪异：“先生？”
李生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抬头，但依旧是叫人看不清表情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动了动嘴。
江润珠下意识弯腰凑近：“你说什么？”
李生便嗅到了她唇脂的香气，是山茶香。
一定是用最名贵的山茶所制，纯白的花瓣浸了墨，浓而不腻，却似密不透风的网，只一瞬就将他牢牢包裹住。
李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在颤栗，他忍不住舔了舔唇，抬眸将女子锁在视线范围内，将她当成了追逐已久的猎物。
他出手的动作又快又稳，几乎瞬间擒住对方的手腕，掌心温度烫得惊人。
江润珠的表情也格外精彩，茫然一瞬后，双眼闪过惊异。
竟不会怕。
“江小姐，”他清醒三分，克制着不吓着她，“你快走……”
难言的红晕出现在那张脸上，艳绝妖冶，眸色幽深朦胧。
江润珠心口一撞，竟然也热起来，可又说不清哪里热，总之难耐得很。
李生固然好看，也不至于这般惑人。
难不成她又犯了癔症？
她强自抵抗着将目光从对方水润的唇上移开，艰难道：“还请先生松手……”
长年弹琴的手有厚茧，粗糙地摩挲在她手腕内侧，而江润珠被扰乱的心在对方指腹上跳动。
背后一声质问倏地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江润珠猛地转身。
常语背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表情，又问了一次：“你们在做什么？”
江润珠闻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还被李生握着，她忙挣脱后退，可双腿不知何时失了力气，竟然有些软得撑不住。
千头万绪在脑中缠斗，江润珠强自镇定下来，立刻不再强撑，任由自己倚着桌子软倒在地。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顺畅无比，看得常语一愣，不禁上前问道：“江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江润珠摇了摇头：“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头晕，幸而先生扶了一把。”
话音落下，常语还没作反应，却听琴室外突然响起数道脚步声，眨眼的功夫，脚步声停在门口，琴室内乌压压涌入丫鬟、小厮数人。
而这些人站定后又分成两列，薛薇从中间缓缓走进来，深紫色刺绣外袍，双眼精明，气势十足。
江润珠终于将今日种种不寻常串起来——
感情是有人费心费神搭了台子，只等她埋头往里一跳戏就开场。
戏名约莫就叫——借刀杀人。
她大大地咳嗽两声，好似一口气要背过去，常语连忙将她揽在怀中：“江姐姐，你没事吧？”
薛薇走上前来，沉声道：“来人，将李生给我关起来。”
此话一出，便是江润珠眼前已过走马灯也要立时回光返照，她长吸口气，颤声问：“夫人这是何意？”
“江小姐不必害怕，”薛氏语调一缓，情真又意切，“方才有丫鬟慌张跑进我院里，说李生竟然无礼，”说罢，她似乎察觉话有不妥，忙补救道，“幸而还未铸成大错……”
江润珠只觉胸膛中涛浪一滚，薛氏若当真好心，怎会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前来堵门。
今日这事若说不清，白的也变成黑的。
“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江小姐莫怕，我定然为你做主！”
解释的话才出口，便被一口堵回来，江润珠神色一冷，薛氏脸上却有不明显的得意。
“小姐！小姐！”双儿匆匆赶来，见琴室前站满了人，毫不客气挤过来，叫薛氏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
她斗鸡一般护在江润珠身前：“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家小姐分明只是有些头晕，您却非要认为先生对她无礼，晓得的知道您关心则乱，不晓得的还以为您想往我俩小姐身上泼脏水呢！”
薛氏一顿，还要再说话，不想门口又是眼前一暗，却是常晏从外头匆忙赶回，高大的身影挡了门口大半天光，一身银灰衣袍，臂弯还挂着御寒的墨色披风。
他难得失了风度，径直入琴室，竟是一脚将那去主院报信的丫鬟踹倒，冷声道：“胡言乱语的东西”
清俊的面庞带着寒意，可与江润珠目光相对时，不由自主慢下脚步来。
“没事吧？”常宴靠近她，微微弯腰，关切问道。
江润珠缓缓摇头，张了张口，竟是欲语泪先流，眼圈红了鼻头也红了，楚楚可怜得很：“我没事，只是让大家误会，还连累先生……”
说罢，她回头看像李生，大戏开场，明明同为主角，后者依旧端正地坐在琴边，身姿如常，然而面色潮红，微颤的浓密睫毛像风雨一场后，艰难扇动的蝶翼。
虽是个无用的绣花枕头，却也当真可怜。
双儿扶起江润珠喊了声：“甘七！”
一蓝衣青年应声出现，此人眉眼普通，但眼神犀利，腰间配长剑，浑身气势非比寻常。
他看着周围神色各异的常家人，沉声道：“在。”
原本心里藏着下三滥的人顿时失了派头。
江润珠由着双儿扶着往外走，出门两步，终是没忍住，道：“常晏哥哥。”
常晏忙回：“我在。”
“我瞧着李先生身体似乎不适，劳烦你请人送他回院。”
那双被热意熏红的眼睛湿漉漉望着他，常晏根本不说出拒绝的话，将披风抖开为她披上，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从前在甘城，外头危机四伏，可江家人一直齐心着，如今到了曲阳，常家过得风生水起，关起门来却各有各的计较。
暑热已入尾声，微凉的夜风却吹得人心燥，江润珠轻轻晃着扇子，脑子里东一茬西一茬乱想，只听身后一声“江小姐”。
女子回头，清风斋门口站了个丫鬟，她认得，是在常语身边伺候的红槿。
“可是你家二小姐有事找我？”江润珠道。
“是，”小丫鬟规规矩矩站着，“李先生今儿个回府了，二小姐明日要去学琴，可大小姐还病着，是以让奴婢来问一问，江小姐可愿意一道去流芳阁？”
江润珠一愣，心说薛薇和她想得竟不一样，又想到甘七那日回来所说……莫非真打算拿住了李生不放，好逼常娴就范？
她回：“与你家小姐说一声，明日我同她一道。”
即应了人，翌日早膳后，江润珠在院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往流芳阁走。
双儿小声道：“若我是李生，这时候哪来的脸去授课？”
江润珠道： “常二小姐都被瞒得死死的，我也非知情人，他在咱们面前依旧是持重的授琴师傅，为何没脸？”
小丫鬟点点头：“也有道理，但……”
话未说完，花园门口趴着一道淡青的影子，仔细一看，是个大活人。
“哎！你这是怎么了？”双儿吓了一跳。
对方抬头，不过是个十四五的丫鬟，梳着双丫髻，正是长身子的年纪，细瘦得像没吃饱饭。
她疼痛难忍地摇头：“奴婢没事，是奴婢方才没注意脚下，踩着墙角的青苔了。”
双儿闻言蹲下身，撩起丫鬟的裤腿查看一番：“哎哟，这瞧着伤得可不轻啊。”
江润珠便道：“那你将她扶到前院，叫人找个大夫看看，不用陪我。”
双儿点头应了： “我等会来接小姐回院儿里。”
江润珠独自进了流芳阁，这里素来安静，几日没什么人光顾，立刻就萧索许多，几个丫鬟正在庭院中扫洒。
矮身避过半挂的风帘进琴室，蜻蛉香清雅入鼻，抬眼一看，闹着要她作陪的常语不见人影，李生却已稳坐上首。
青年正素手拨琴，薄檀色的衫子柔软，瘦削的身骨美得似一幅画。
但有句老话说得好，士阁三日当刮目相看，知晓了他跪在常夫人面前那番开脱之词，青年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种卖弄的意味。
她听了一会儿，问：“先生所奏何曲？”
后者未被常娴的事影响半分，头也不抬便回：“长干行其二，乐人以诗作曲，多年前偶然听得，很喜欢。”
江润珠虽不好学上进，却也知道这首诗所讲——青梅竹马，两小无嫌。
联想常娴遭遇，她其实想说点不太中听的话，奈何李生造诣颇深，仅仅随手弹奏，无半分花俏手段，便叫人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今日的香似乎浓了些，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香甜，江润珠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漏一缕凉风入室。
与此同时，琴声逐渐入高处。
江润珠仿佛瞧见一对小娃娃长成少男少女，天真无邪亦知慕少艾，然而琴音蓦地一颤，似是抚弦的手不稳，将她飘远的思绪霎时拉了回来。
转头看去，李生似乎有些不适，继续弹了片刻后再也坚持不下去，有些狼狈地塌下肩膀，十指紧紧按在弦上。
“您怎么了？”她疑惑问道。
李生却不说话，两鬓隐隐有汗珠滑下，额角青筋鼓起，整个人紧绷得仿佛那琴弦一般，只差一点就要断了。
江润珠等了片刻，不见对方回应，忍不住起身走近，越近便闻得蜻蛉香中甜腻更浓。
她心中划过一丝怪异：“先生？”
李生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抬头，但依旧是叫人看不清表情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动了动嘴。
江润珠下意识弯腰凑近：“你说什么？”
李生便嗅到了她唇脂的香气，是山茶香。
一定是用最名贵的山茶所制，纯白的花瓣浸了墨，浓而不腻，却似密不透风的网，只一瞬就将他牢牢包裹住。
李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在颤栗，他忍不住舔了舔唇，抬眸将女子锁在视线范围内，将她当成了追逐已久的猎物。
他出手的动作又快又稳，几乎瞬间擒住对方的手腕，掌心温度烫得惊人。
江润珠的表情也格外精彩，茫然一瞬后，双眼闪过惊异。
竟不会怕。
“江小姐，”他清醒三分，克制着不吓着她，“你快走……”
难言的红晕出现在那张脸上，艳绝妖冶，眸色幽深朦胧。
江润珠心口一撞，竟然也热起来，可又说不清哪里热，总之难耐得很。
李生固然好看，也不至于这般惑人。
难不成她又犯了癔症？
她强自抵抗着将目光从对方水润的唇上移开，艰难道：“还请先生松手……”
长年弹琴的手有厚茧，粗糙地摩挲在她手腕内侧，而江润珠被扰乱的心在对方指腹上跳动。
背后一声质问倏地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江润珠猛地转身。
常语背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表情，又问了一次：“你们在做什么？”
江润珠闻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还被李生握着，她忙挣脱后退，可双腿不知何时失了力气，竟然有些软得撑不住。
千头万绪在脑中缠斗，江润珠强自镇定下来，立刻不再强撑，任由自己倚着桌子软倒在地。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顺畅无比，看得常语一愣，不禁上前问道：“江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江润珠摇了摇头：“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头晕，幸而先生扶了一把。”
话音落下，常语还没作反应，却听琴室外突然响起数道脚步声，眨眼的功夫，脚步声停在门口，琴室内乌压压涌入丫鬟、小厮数人。
而这些人站定后又分成两列，薛薇从中间缓缓走进来，深紫色刺绣外袍，双眼精明，气势十足。
江润珠终于将今日种种不寻常串起来——
感情是有人费心费神搭了台子，只等她埋头往里一跳戏就开场。
戏名约莫就叫——借刀杀人。
她大大地咳嗽两声，好似一口气要背过去，常语连忙将她揽在怀中：“江姐姐，你没事吧？”
薛薇走上前来，沉声道：“来人，将李生给我关起来。”
此话一出，便是江润珠眼前已过走马灯也要立时回光返照，她长吸口气，颤声问：“夫人这是何意？”
“江小姐不必害怕，”薛氏语调一缓，情真又意切，“方才有丫鬟慌张跑进我院里，说李生竟然无礼，”说罢，她似乎察觉话有不妥，忙补救道，“幸而还未铸成大错……”
江润珠只觉胸膛中涛浪一滚，薛氏若当真好心，怎会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前来堵门。
今日这事若说不清，白的也变成黑的。
“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江小姐莫怕，我定然为你做主！”
解释的话才出口，便被一口堵回来，江润珠神色一冷，薛氏脸上却有不明显的得意。
“小姐！小姐！”双儿匆匆赶来，见琴室前站满了人，毫不客气挤过来，叫薛氏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
她斗鸡一般护在江润珠身前：“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家小姐分明只是有些头晕，您却非要认为先生对她无礼，晓得的知道您关心则乱，不晓得的还以为您想往我俩小姐身上泼脏水呢！”
薛氏一顿，还要再说话，不想门口又是眼前一暗，却是常晏从外头匆忙赶回，高大的身影挡了门口大半天光，一身银灰衣袍，臂弯还挂着御寒的墨色披风。
他难得失了风度，径直入琴室，竟是一脚将那去主院报信的丫鬟踹倒，冷声道：“胡言乱语的东西”
清俊的面庞带着寒意，可与江润珠目光相对时，不由自主慢下脚步来。
“没事吧？”常宴靠近她，微微弯腰，关切问道。
江润珠缓缓摇头，张了张口，竟是欲语泪先流，眼圈红了鼻头也红了，楚楚可怜得很：“我没事，只是让大家误会，还连累先生……”
说罢，她回头看像李生，大戏开场，明明同为主角，后者依旧端正地坐在琴边，身姿如常，然而面色潮红，微颤的浓密睫毛像风雨一场后，艰难扇动的蝶翼。
虽是个无用的绣花枕头，却也当真可怜。
双儿扶起江润珠喊了声：“甘七！”
一蓝衣青年应声出现，此人眉眼普通，但眼神犀利，腰间配长剑，浑身气势非比寻常。
他看着周围神色各异的常家人，沉声道：“在。”
原本心里藏着下三滥的人顿时失了派头。
江润珠由着双儿扶着往外走，出门两步，终是没忍住，道：“常晏哥哥。”
常晏忙回：“我在。”
“我瞧着李先生身体似乎不适，劳烦你请人送他回院。”
那双被热意熏红的眼睛湿漉漉望着他，常晏根本不说出拒绝的话，将披风抖开为她披上，道：“好，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