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回到了中国北方乡下的大宅里,整日无所事事在这所大宅子里游荡消遣,我的身体很健康,只是精神头不足。母亲一直劝我去南方待一段时间,但我只待了两个星期就回来了。我讨厌南方那潮湿的像水洗过的空气,低矮的天空压在头顶,太阳从像棉花一样厚实的云层后面露出一点金色的光芒,总引得人想伸手把那低矮的云层拨开,露出藏在它后面的万道金光。我躺在金色沙滩上的遮阳伞下,母亲已经换好泳装在青色的海水上漂浮,她像一条鱼滑进水中越游越远最后只能看到一点黄色漂浮在海面上,那是她的黄色发带。她的女伴克罗尔小姐是个游泳健将,一直不离她左右。几次在我几乎看不见她们的时候,她们又重新出现了。克罗尔小姐紧紧跟在母亲身侧,像是一条没有鳞片的鱼用她苍白的手臂紧紧拥住母亲纤瘦的身体。母亲穿着蓝色的碎花泳衣,因为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身形尤其纤细高挑。克罗尔小姐是个老姑娘,她与我母亲年纪相仿,从年轻时就一直陪伴着她,是她的随身侍女。母亲幼年时一直生活在中国,直到中学时代才回到法国,后来嫁给了我父亲,当地著名的一个大企业家。她是个相当法式的人物,除了她自己身体中一半的法国血统在作祟之外,其余都是因为父亲这个地道的法国人。她虽然不说,但是严格奉行中国人那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行事准则。克罗尔小姐几乎与她接受一样的教育,至少在看待问题那一方面是相似的,但是她对我从来没有中国太太身边一等嬷嬷那种对女主人独子的爱。我猜想那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也缺少普通女人在特殊场合展现出来的柔情似水的天性。

    克罗尔小姐和母亲一齐朝岸边游来,离我越来越近。母亲的黄色发带已经完全被水打湿,头发卷曲的贴在脸颊和脖子上,脑后的发髻因为浸没在海水里而不住的往下滴水。她不停大声和科洛尔小姐说话,哈哈大笑,笑声从浅海区一直传到沙滩上。克罗尔小姐的头发在脑后紧紧扎了一个髻,被青色的海水洗过之后,在太阳光下简直黑得像是一顶假发。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泳,克罗尔小姐的头发却不想妈妈的那样凌乱,她的整个发型包括她那件黑色的保守陈旧倒人胃口的泳装都呈现出一丝不苟的状态,就像她的为人一样,她那梳得又平又滑的头顶下瘦削的长脸和她身体皮肤一样的苍白。母亲用快活的声调叫着我的名字,我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妈妈时,那张长脸上冷漠的像是假眼的淡蓝色眼珠不动声色的看了我一眼,跟在我们身后一同朝遮阳伞走去。

    妈妈又疲倦又兴奋,她的脸上洋溢着痛快的笑容,嘴边的肌肉已经微微有些松弛,大笑过后留下疲惫的一道细细的皱纹。但这依旧无损于她的美丽。

    “帕佳,你真应该去试试游泳,这不但让人心情放松,而且极其健康。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坐在沙滩上到底有什么意思,我记得你游泳的技术很好,如果你害怕出丑,克罗尔小姐认识几个很不错的游泳高手,只要你愿意他们都乐意为你效劳。”

    “不用了妈妈,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候。”

    妈妈停下来打量似的看着我,说道:“帕佳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游泳,家里的池塘一到夏季都是你的身影。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你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没有的事,妈妈,我只是有点累,可能是最近睡得太晚了。”

    她大概以为我还在担心父亲让我回法国参加生意的事,她就像对待她最喜欢的一只猎犬秋梨那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笑道:“别担心了,我敢保证这一两年他不会拿这件事烦你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她说完之后重新朝着遮阳伞走去,我慢悠悠的跟在她的身后。

    我一点也不担心回法国这件事,我只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里炎热的气候还有火辣辣的一直炙烤着人的肌肤的阳光让我感到厌倦,我的生命像是突然进入了一种停滞的状态,在自我厌憎中也厌憎着周围的世界,我只想赶快回到那所北方的乡下宅子里。

    那之后不久母亲就准许我离开这座海滨小城,我与母亲匆匆告别后立刻启程离开了,只剩她们在这里享受海浴的快乐。

    刚过十二月我就回到了香港,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圣诞节和中国人的农历新年。母亲兴高采烈的在半山腰的宅子里举办舞会,父亲则整天躲在书房里和他生意上的伙伴聊天或者和人打牌,偶尔他们也出去打猎。我通常都和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小伙子一起出去兜风或者在小客厅里整日打牌一边说些逗趣儿的话。

    我讨厌一切潮湿的东西,香港湿润的海风吹得我头痛,我几乎不出门,时常窝在我房间的书房里的单人沙发上一边无聊的翻着父亲的藏书一边怀念我在乡下的日子。母亲嘲笑我是个土包子,她不明白这么明媚的天气,整个的香港在二月份就像是一个清新的透着晨间露水的可爱花朵,而我却只能感到憋闷。

    “我觉得你就是在乡下待得太久了,所以才这么不喜欢城市。”

    母亲说完用白色的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朝着她的小客厅走去。她的深绿色的长袍拖在地上,胸口和胳膊上都是繁复的刺绣,转过餐厅的大门朝外面走过时,裙裾轻轻扫过象牙色的白色门框。克罗尔小姐适时的出现扶着她的胳膊,她的棉布黑裙衫擦着地板紧紧挨着母亲的裙摆,像扶着一位女王那样和母亲一同消失在了转角。

    我一边大嚼牛肉,一边目送母亲离开。窗外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这潮湿的天气,我感觉自己白衬衫下的脖子里都是粘腻的水。

    管家罗先生突然出现在餐室门口,他是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梳着溜光的头发,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整日都弓着腰,一个地道的中国人。妈妈很喜欢他,因为他把一切都管理的井井有条,事事都合她的意。

    他手中托着一个圆盘,里头隔着一张粉白色的散发着浓烈香水味的信封,这样的信我一天收到好几封。

    罗先生照旧微微弓着腰说道:“少爷,这是玉莎小姐给您的信。”

    我让他把信放在餐桌上,他搁下信又弓着腰出去了。

    我把银叉子和餐刀放在一边,慢条斯理的打开那封带着浓郁花香的粉色信封,玉莎娟秀的字迹呈现在我的眼前。

    “亲爱的亨利,原谅我不能赶来香港和你一同度过圣诞节,但我想没有我的陪伴你并不寂寞,我听说你的身边围满了各式各样的各种肤色的年轻小姐,希望你不要挑花了眼。你以为我说这话一定是吃醋了,实际上并没有,我早就忘记了我们中学时代像玩过家家一样的恋爱,我希望你也忘了这件事(因为我即将和一位年轻的绅士订婚,具体事情等我们见面再说)。我写这封信主要是想告诉你,今年六月份我就要大学毕业了,我想去你乡下的宅子住一段时间,期间会有一两个朋友与我同行(当然都是我们彼此熟悉的那些人)。这些人的名单我暂时保密,希望到时你不要太惊讶。

    你真诚的玉莎。”

    我看完就把那封信放了回去。关于玉莎信中所说我毫不在意,只有与她同行的神秘友人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我知道不管我怎么问玉莎都不会告诉我。我虽然不知道玉莎远在英国如何知道我在香港的情况,但她的话毕竟夸张了些,我身边并没有什么年轻的小姐,只有各式各样的行事冲动的小伙子。整天故作高深的发表些让人听了发笑的言论,或是学着大人的样子抽雪茄喝得酩酊大醉。我想起玉莎那张白皙丰满的小脸和曲线优美的身材以及高耸的胸脯,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柔情蜜意的颤动,整个大学期间我都没有见过玉莎,现在她恐怕出落得更加迷人了。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抛下即将订婚的情人来到我这里,但是她是行乐主义的极端崇拜者,也是她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

    我给玉莎回了信,但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我怀着对玉莎迷惘的思念和对六月的期盼,在香港过完了整个二月,三月初我就回到了乡下。

    整个春天我都在无所事事当中度过。当清晨的光线从三扇大窗照进来的时候,我被这温柔和煦的阳光轻轻唤醒。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我朝着昨晚没有关闭的窗子里往外瞧,小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景象就跃入眼帘。山上的早春时节还没有什么像样的花,只有一树白的梨花,剩下的就是几棵带着小小花苞的桃树。花园是由一位花匠照管,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国人,冗长脸,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须,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透着温和的善意,身上的衣服洗褪了色,又硬又直。他们都叫他花叔,不知道是姓花还是因为侍候花叫顺了嘴。我父亲买这所宅子的时候,连着这里的仆人也都留下了,花叔因为这个对新东家格外的尊敬。又是外国人,附近谁也不敢来惹,更省了好些的事。花叔只有一个女儿,早就嫁了,听说姑爷是给政府做事的,每隔一两个月,这个长相柔媚的女人就坐着轿子从山下来看望父亲,再带走一些要缝补和清洗的衣物。

    有几次我从客室的窗子里看见过他们父女,女儿穿着花布旗袍,忙里忙外,父亲坐在一边沉默的抽着烟看着远处。

    我对这些都漠不关心,唯一让我觉得厌烦的是奥斯特先生的眼神。奥斯特先生在这所宅子里已经住了七年,我对他很熟悉,但是自从我大学毕业之后,他对我的关爱似乎就参杂其他的东西,他总是严密监视我的私生活,这让我大为光火。

    这个地方不乏样貌秀丽的年轻小姐,城内更有大量的可以消遣的去处,在这里,对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绅士处处充满异国他乡才有的那种刺激的妩媚的引诱。据我所知,我所认识的同龄人中,大部分人都有一个或几个中国女人做伴侣。我并不喜欢这种生活,但是奥斯特先生的态度却激起了我的叛逆之心,他管得住我在宅子里生活却管不住我在山下的生活,这个卑鄙的告密者,一定会事无巨细的向我父亲报告我的生活,包括那个花匠的沉默寡言的漂亮女儿,我一想到这些就气得浑身发抖。我开车去城里兜风,和人喝茶看戏,有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学学捧戏子,但这样充满庸俗脂粉气的热闹让我厌倦,很快我又回到了乡下静谧的生活里。还有一点,我不喜欢城里那些衣衫褴褛沿路乞讨的中国乞丐,他们衣不蔽体,赤脚踩在地上,一个或几个的蜷缩在街边,睁着眼睛呆滞的看着来往的行人。有时候这些人的身边还会围着几个瘦弱不堪,满身泥污的像是猴子一样的孩子,因为瘦而显得眼睛奇大无比。

    奥斯特先生名下感觉到了我的不满,无必要他几乎从不出现在我的面前,妈妈写信婉转的表达了对我的不满,我毫不在意。花匠的女儿已经三个月没有上山了,这大概又是奥斯特先生一个绝妙的外交手段,我嘲讽的笑了笑,在长沙发上翻了个身,拉了拉墙上的铃。

    奥斯特很快出现在我卧室的门前,他矜持的问道:“先生什么事?”

    我没有看他一眼,懒洋洋的说道:“这个月额外给花叔一份奖金,由我支付。”

    “我能问问您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把花园打理的很好。”

    他朝着窗外望了望光秃秃的花园,转回视线说道:“这不符合规矩,所有的工钱都由夫人支配。”

    我盯着他说道:“我做事还不用向你汇报。”

    他立刻露出受辱的表情,朝我欠了欠腰就离开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傍晚父亲突然来到了宅子,他先去卧室换了衣服,接着在客厅里和奥斯特先生大声说笑,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言不发。晚上的时候父亲让我去了他卧室中的小书房,我们谈了很久,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宅子,紧接着花叔就被辞退了。

    我的第一次小小的反抗彻底失败,新来的花匠也是个中国人,他接管了花叔的花园和他的屋子。夏天一到花园里的玫瑰和蔷薇几乎都开了,远处看着一片花团锦簇。一天傍晚我躺在卧室开着窗子的长沙发上,没有开灯,独自一人沉醉在这花香四溢的温暖夏夜里。

    奥斯特先生悄无声息的出现,这是他在父亲走后第一次踏进我的卧室,我躺在沙发上问道:“怎么了?奥斯特先生。”

    他拘谨道:“对不起先生,我没想辞退花匠,老爷那天来得时候我事先并不知道。您要是因为这件事不痛快,明天我就可以走,我已经跟老爷说过了,他答应了,让我想走就可以走……”

    我止住了奥斯特先生的话,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暮色四合里他的苍白的脸看起来既疲惫又发青。

    我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道:“这没什么奥斯特,如果需要道歉,那这个人也该是我。留下吧,就让这件事过去,我们都把它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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