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杖悠仁对婚礼的了解程度几乎只停留在新人步入教堂时要奏响仲夏夜之梦的层面,不过也还是知道要出席这样重要的场合,最好穿得庄重些。

    只是在考虑着装之前,更值得在意的是奈奈子的态度。

    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准确地说,是二十个小时零九分,从忘掉他说过的大逆不道的话到接受西宫家的邀请,再由此调整出行计划,留给奈奈子做决断的时间短得像冒着热气的咖啡倒向昂贵衬衫的那一瞬间。

    即使这样的瞬间对他来说其实很漫长。

    窗纱外的月亮被朦胧的雾气包裹,时间的纺纱被分成两股,回忆里的画面被一根丝线轻轻牵扯出来,像一串闪闪发光的金粒。

    靠墙的床上,虎杖悠仁双手枕在脑后,似乎是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那双金色的瞳孔眯了眯,伴随着一声轻叹:“什么啊……”

    想象中奈奈子会慌张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

    现在的奈奈子应该已经不会对二十五万円的衬衫价格感到震惊了吧,想到这,虎杖思绪忽然顿了顿,脑袋里莫名浮现出奈奈子在便签本上勾勾画画的模样。

    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玄关鞋柜上一直摆着的方形编织盒,收纳着各类各样的积分卡和折扣劵、打折日的采购活动、被好好保留的检修单……

    虎杖悠仁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去说立花奈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从前没想过这些——

    今天下雨了。

    春雪融化了。

    便利店开始售出小孩子喜欢的分享装棒冰。

    像是这样理所应当、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大部分人都不会问为什么一样……

    奈奈子,就是奈奈子啊。

    有关立花奈奈子的命题作文,国中时期的虎杖或许能写出满分答卷,但咒术师虎杖悠仁大抵只能磕磕巴巴地写下几笔,而后在唯一正确答案审判的注视下坦白自己的罪过,以此期望她不要太生气。

    可奈奈子真的没有生气太久,他又觉得失落。

    坏学生为此战战兢兢,答案本人却一无所知,像是本着教育的人文关怀,她在答案上覆上一层白纸,再写上略字,就好像他也没错,一切又能回到原样。

    于是他也只能说好,这个时候会去追问什么原谅的理由的,大概只有傻瓜了。

    傻瓜有一往无前的勇敢。

    而他只有胆怯。

    虎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在胡思乱想,不然他又怎么会真的觉得奈奈子没有生气太久。

    她可太擅长对虎杖悠仁生气了。

    风扇对着肚子吹会着凉、萝卜鼻子的雪人不许偷偷放进她抽屉、高年级前辈说的放学后去废弃操场活动筋骨不是真的要一起运动的意思……

    “你是笨蛋吗?都说了……”

    奈奈子不高兴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眼睛看起来会更圆,更有活力,像那只他们一起喂过的、对伙食不满意就会追着人裤脚咬的黑色小猫。

    很有威慑力,也很……生动。

    生动到有关这样的时刻,虎杖悠仁一度认为自己会一直看到八十岁。等到奈奈子变成老太太了,自己可以再送她一些别的模样的雪人,五官……就用彩虹糖点缀好了。

    这样幼稚的、一点也不男子气概的、本来该像不再合身的制服那样被弃置的想象,结局通常也都只有一个,就是奈奈子不再像大人们称赞的那样像个大人——

    他们可以一起去弄乱毛线球、把桌沿边边的水杯推倒,躲进沙发缝里再突然跳出来吓唬其他人……虽然她现在可能不会愿意。

    不对,她以前也不会同意。

    她总是很不想搭理他,现在干脆连看也不想看他了,大概是觉得烦,不在乎他道不道歉,也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

    「明天有空吗?」

    现在的世道,就是陌生人之间也不会用这样生疏的语气了,还不如就发条简讯通知他明天出门,那样自己还能对着布丁头发散一下思维,想象她是真情实意编辑的信息。

    虎杖悠仁在心里怨念地絮絮叨叨,大概是因为纵容,那埋怨好像也并不怎么真心,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困倦。

    渐渐的,天花板被臻臻簇簇的影子覆盖,模糊的光影侵蚀理智,记忆翻开是乱序的胶卷,声音成了仅有的开启宝箱的钥匙。

    *

    “我没有意向。”

    斑驳倾斜的天井在视线重新聚焦的过程里抹平了角度,倒转的木蜡油线自脚下向远处延伸,眩晕感消逝的瞬间,虎杖听见背后传来的另一道声音。

    “可是立花同学……你看,像这样的集体活动,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很有意义的不是吗?”

    集体活动。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选取参照物是无意识做出的判断,出于某种职业素养,来自特定方向的,带有探究性的视线也在同一时间被察觉。

    走廊转角,个子小小的女孩子探出脑袋,眼巴巴地盯着不远处教导室的门:“部长,这会不会太为难了……”

    “安心啦,秋奈。”蹲在正下方的须藤悠低头看了眼手表,很有耐心地安抚她:“奈奈子会干脆利落地拒绝的。”

    “可是,这里完全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制定好的作战计划里,判断情况是否需要为正在‘孤军奋战’的奈奈子提供帮助这一条,明明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

    短暂的沉默过后,这个早该被注意到的问题引起了小范围的讨论:“偷听的地点是谁决定的?”

    “怎么、怎么能说是偷听……”

    “绫子,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她们一早从指导教师那里得知了消息,预感这次活动会有些麻烦,趁着午休时间部员之间进行了商议,紧急制定了计划,其中,课余时间相对宽松的低年级成员负责踩点。

    任务分配、动线预测、实地考察,计划很完善了,只是现实总是有所出入。

    一年级的木村站出来解释:“活动室太远了,我们来的时候最好的位置已经有人在了。”

    考虑到避人耳目,所有人抵达教导室的时间都会比奈奈子晚上五分钟,可是,有的人在计划之外。

    木村瞥了眼教导室门口站着的身影,叹气:“立花前辈经过网球场的时候,那个人直接从栏网里翻出来了。”

    身手简直是选手级别的。

    只不过,当穿着制服裙的女孩子踮脚戳他脑袋的时候,少年的动作又变得和缓而迟钝,完全能用乖顺来形容了。

    就算只从远处看,也能感觉到那是相当美好的、充分能作为漫画扉页刊登的一幕。

    唯一存在的问题……就是只能从远处看。

    虎杖悠仁的出现,完全搅乱了她们的计划。

    “正所谓弘法不择笔,河童也会溺水,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

    “百合子,谚语书,没收。”

    “那现在怎么办?”

    “……”

    女孩子们说着话,浑然不知此刻已近黄昏,三三两两的人从转角下楼,走廊上愈发安静,偶有参与社团活动的学生路过,室内鞋踩在桧木地板上,也只是几声低低的窸窸。

    忽然,有人小声提醒:“嘘,他看过来了……”

    虎杖悠仁记得自己那时候是犹豫了好久的,秉持着‘再亲密的关系都要给彼此留有空间’的原则,他有意不和奈奈子的交友圈产生重叠。

    如果不是那些来自斜后方的视线过于炙热的话。

    “那个……请问,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记忆中的声音比想象的更加不自在,虎杖悠仁难免为此感到恶寒。

    从前到现在,他的确一直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但这不妨碍成年人虎杖对过去的自己表示嫌弃。

    这样的表现也太不大丈夫了。

    在奈奈子认识的人面前,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说些符合哥哥身份的话,而后得到‘奈奈子的哥哥果然很可靠’之类的评价——自己一直以来抱有的幻想,证明他觉得至少要做到这种程度才对。

    而不是一副尴尬无措又毫无自信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奈奈子无论如何也是他引以为傲的妹妹。

    但虎杖悠仁呢?

    品格、才能、外貌、一切被外界所看重的社会条件……

    他是她能拿得出的手的家人吗?

    幻想中合格的兄长形象与真实的自己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这种无法丈量的差距注定让他不能在人前做立花奈奈子堂堂正正的哥哥。

    事实的确如此,但也并非如他想的那样坏,比起成熟可靠,有关他西中之虎的形象塑造显然更深入人心。

    和正处在青春期爱捉弄人的男生们不同,像笨蛋一样闪闪发光的正义、从日常中能感受到的体贴、纯粹而纤细的感情……

    那家伙,就算只是看到雪人融化也会泪眼汪汪吧?——这样带着些许无奈的猜想,在男生们中间似乎更能引起共鸣。

    这些能统称为温柔或者说近乎慈悲的品性,在非人的运动能力的渲染下,加上《热血高校》级别的传闻影响,变成了雾一般的、耐人寻味的距离感。

    凶狠到能把年长的前辈们揍得鼻青脸肿,又绝不和其他人同流合污,面对这样的人,当然是会觉得有些难以接近的。即使他看上去就像乡间小路上常出现的那种会护送小孩子回家的小黄狗一样好亲近。

    这一点,从女孩子们的回答里就能得到印证——

    “是因为、因为社团活动的时间还没结束……”

    “我们当然是在等奈奈子!”

    “百合子,这个时候不能用那种‘岳丈,请把女儿交给我吧!’的语气,会被一拳揍飞的。”

    美术部的女孩子们像一窝炸开了锅的麻雀,而虎杖悠仁在细碎的说明和大量的漫才表演中得出了结论——她们正在和自己做一样的事。

    “老实说,我们有些担心。”部长须藤站出来说话,言语间能听出来紧张,她身后的小鸟们也神奇般地安静了下来。

    “啊……是因为那个活动?”此时的虎杖悠仁完全不知道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谨慎是源于那些夸大其词的传闻,出于直觉他退后了一步,但也许是思绪还停留在想做个可靠兄长的层面,动作看上去有些僵硬,表情也呆呆愣愣的。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对面的视线飞快在他和他身后的那扇门之间荡了个来回,微妙的、带着一丝怀疑的神情,相当直白地展露了出来。

    ‘虽然听说是奈奈子的哥哥,但好像完全看不出有相似的地方’——虎杖悠仁可以确定,她百分百是在这么想。

    这是不可思议的体验。

    他已然发现自己身处梦中,梦里呈现出来的画面像卡带的胶片,时间的流动变得难以感知,但又并非全然是坏事。

    现在的虎杖悠仁能更清晰地看见,更敏锐地听见,那些被过去的他所忽视的部分,正像画卷一般在眼前展开。

    原来她们当时都是这样的神情。

    奈奈子说过,须藤是很有责任心的部长,所以她看上去很担忧,但也会安抚好其他人,小野和土井擅长用漫才调节气氛,同时会观察他人的反应,西沢内向细心,能注意到其他人忽略的东西,当其他人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时,她在悄悄计算奈奈子进入教导室的时间……

    这些他那时候一点儿也没发现,无聊等待的过程里,他在想奈奈子承诺的晚饭做糖醋肉,后来搭完话,最强烈的感受也只是不自在……

    这种像在记忆回廊里解谜的感觉很新奇,对于接下来的展开,虎杖悠仁突然生出了很多期待。

    或许几分钟后,他也能看到……属于那个时期的,擅长对虎杖悠仁生气的奈奈子。

    ……似乎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与新奇感、哪个时期、什么样的展开都没有关系。

    虎杖悠仁觉得,

    自己纯粹是想更清楚地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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