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明,火光滔天。

    邀月楼上,半炉沉香氤氲流转,缭过云顶梁木,绕于水晶玉壁,飘向那碧玺带翠的珠帘之间。

    一宫女掀开珠帘,惊慌道:“娘娘,反贼杀进宫了!”

    只见金丝楠木龙凤纹美人榻上倚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青丝如瀑,不扎不束,只着一袭梨花白碧波裙,美如画,清如莲,与这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之殿宇,格不相入。

    她问:“我泱泱大晟十万禁军何在?”

    “禁军全投了反贼,只剩殿前司三千禁卫在负隅顽抗!”宫女焦急万分道,“娘娘,我们快逃吧!”

    “逃什么逃?”她自剑架上取下一柄以珠玉装饰的宝剑,“随我去击杀反贼!”

    宫女垂下泪来:“娘娘又不曾习武,何必螳臂当车!”

    “若大晟将亡,我安能苟且偷生?”她拖剑下楼,朝着火光之处走去,身后“嘭”地一声坠物落地。

    她没有回头,寻着那一片火声而去,但见刀光剑影,兵戎相接,身着华丽甲胄的禁卫已溃不成军。

    有人发现了她,高喊一声“贵妃娘娘”。

    一瞬间,两军皆停下动作,望了过去,只见一白衣胜雪的绝色女子款款而来,她身体纤细单薄,手里拖的那把重剑划过青石地砖,发处尖锐刺耳的噪音。

    “是妖妃!”反贼喊声阵阵,“生擒妖妃,赏千金,封万户侯!”

    反贼们奋起搏杀。

    禁卫军只得将她团团围在里间:“保护娘娘!”

    “我与诸君同在!”她举剑,“杀反贼!”

    冲杀声四起,她如同花蕊被三千花瓣层层包裹了起来,又眼睁睁地看着一瓣瓣地凋落,直至天际泛白,身边已是尸山血海。

    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裙此刻比朝霞还要红艳,她撑着剑,站得笔直。

    “娘娘,大晟亡了。”禁卫军都指挥使道。

    “世人都说妖妃祸国,”她问,“风指挥使,你说大晟是因我而亡吗?”

    “不是,”他顿了顿,“但娘娘不该入宫。”

    “是啊,不该。”

    又一波反贼冲杀了进来,风指挥使带着仅剩的几个残兵败将殊死搏斗。

    一骑兵一跃而起将她掳上马。

    她付之一哂,没人会相信贵妃娘娘手中那华而不实的宝剑能伤人,她竭尽全力挥剑,砍在了骑兵的脖颈,顿时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

    滚下了马来,她为反贼所擒,这些大兵却开始哄抢功劳,打了起来。

    她趁机拾起地上的锏用力刺穿了一人的软甲。

    杀了两个,赚了!

    禁卫全军覆没,她被押往紫宸殿,乱臣贼子拥立的新帝将在此登基。

    群臣毕至,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人曾在她与先帝面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昔日极尽谄媚的目光此刻变成了上位者的讥讽与蔑视。

    换了一朝天子,臣却还是原来那一批,正商议对她的处决。

    “犒赏三军!”

    “祭告天地!”

    “凌迟车裂!”

    亡国妖姬自是不配入殿,便置于殿前汉白玉阶梯之上,为防止她有过激之举,绑得十分牢固。

    “庶子窃国!”她厉声咒骂,“狗彘不若之辈,狼心狗肺之徒,日后定遭天谴、下地狱!”

    群臣激愤,纷纷撩起袖子,赤膊上阵,以掌掴之。

    她找准时机,一口咬住伸来的巴掌,生生撕扯下了一截手指,狞笑着嚼了嚼,“呸”地一声吐于地:“难吃!”

    有人惊骇出声:“妖女!云相定是遭她生吞活剥了去!”

    她阴测测地笑道:“首相的肉可香了,不似尔等这般恶臭,令人作呕!”

    “岂有此理!”

    “杀了这妖孽!”

    众臣正欲群起而攻之,上方老宦官喊了声:“肃静!”

    只得作罢,回殿商讨更适合妖女的酷刑。

    她环顾左右,总算在斜对面楼台上寻到了一人影,将身体扭向那面,迎风喊道:“风铎,放箭!”

    “不好,有同党!”群臣惊恐万分。

    “嗖——”地一声,利箭破空而来,在百官惊叫声中,正中她胸膛,一箭穿心。

    她仰面倒地,目之所及,朝霞成绮。

    有匆匆脚步自上而下到了身前,豆大的泪珠落到了她的脸上,她听到了哭声,有些耳熟,却已无法仔细去分辨……

    遥想当年,她乃京城第一美人,十六岁入宫,人人诱她堕向极乐,耽于声色犬马,享尽富贵荣华。

    至于所谓狐媚惑主、祸国殃民、荒淫无道之类的欲加之罪,她向来不认,唯“残害忠良”这一则——宰相云胤之死,她认下了。

    云相陨落,陛下驾崩,方知自己是被这镜花水月所愚弄……

    若一日再晨,盛年重来。

    她定要救下忠良,还大晟海晏河清!

    *

    “小姐快看,御沟竟种满了荷莲!”

    听得几道莺声燕语,有人摇着她的肩头唤道,“小姐快醒醒!”

    她适才自混沌中睁开眼,春光灿烂,两个娇俏的小丫鬟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小姐不愧属猪,真能睡!”这个是惊鹊,老早就因说话不过脑子,身首异处。

    “就要到宫门了,快清醒些罢。”这个是飞萤,先她一步至高楼跃下。

    “唔,没摔成肉泥,倒还年轻了!”她捏了捏飞萤的脸颊,“早知道就随你一起走,何苦挨那穿心箭!”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嗤”地一声笑开。

    “小姐还神游太虚哩!”

    “等下进了宫,可不能再胡言乱语!”

    “进宫?进什么宫?”她问,“地宫?阎罗殿吗?”

    惊鹊哈哈大笑,飞萤皱眉道:“大选在即,小姐须谨言!”

    “大选?”她颇感意外,“难道阎罗王也要选鬼妃不成?”

    惊鹊收起了笑来,面露担忧之色:“我看小姐是给梦魇着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飞萤道:“老爷说了,就算天上下刀子,小姐也得进宫。”

    “也是,咱们小姐是要当娘娘的!”

    这话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常常听到。

    眨巴眨巴眼睛,她这才发现身处于马车之内,风吹拂起车窗帷幔,春日宴宴,她往外一看。

    宽阔平坦的大街上,一辆辆或精巧奢华、或朴素清雅的马车缓缓驶过。

    街岸,桃李杏梨次第开放,望之如绣。

    树后沟渠中,水清如许,小荷尖尖。

    “这三河途畔瞧着繁花似锦,却似人间好风光!”她心情大好,“我们三个黄泉作伴,倒也不孤单!”

    惊鹊:“我说什么来着?”

    飞萤往准备好的荷包里再塞了一锭银子。

    马车走走停停了一阵,似到了目的地。

    飞萤先一步下车,听得外间有个尖细且长的声儿问道:“座下何人?”

    “回中贵人,此乃太常寺沉少卿之女沉荷。”

    言讫,飞萤拉开了车帘子,里见坐着个头梳飞天髻,身穿桃红提花绡留仙裙的女子,目如圆杏映秋水,眉似青黛画远山,连绵两岸的三月娇花与之相比皆黯然失色。

    宦官双眼一亮:“京城谁人不知‘太常有女名沉荷,出水芙蓉姿绝色’,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我家小姐虽有几分颜色,却还是个不知事的,劳烦中贵人多多提点!”飞萤往他手里塞了沉甸甸的荷包。

    “好说好说,”宦官掂量了一下,笑盈盈道,“快些请下,别怠慢了姑娘!”

    俩小内侍上前,一左一右去搀扶。

    沉荷眼观这宫墙砖石上雕镂着的龙凤飞云,抬头又见高大重叠的彩绘屋椽、琉璃瓦,在阳春下熠熠生辉。

    这地府……也是座金丝笼不成?

    她狐疑地跟着走了两步,听惊鹊在后头喊道:“小姐,我们申时来接你!”

    沉荷背脊一僵,脚步沉沉,恍惚间,只觉靠墙掩着的朱漆大门上面那金钉,仿佛化作一柄柄利剑向她刺来。

    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此地怎的与宣德楼左掖门如出一辙!

    “姑娘这是怎么了?”内侍加深了钳着她胳膊的力道。

    她看了过去,惊觉左右两个小内侍皆是生前伺候过她的人,便问:“小东子,今夕是何年?”

    左手边的小内侍一怔,答道:“今儿是庆云五年,二月廿五。”

    沉荷一听,奋力挣开内侍,她抬腿就跑。

    她要回家!

    “沉姑娘!”宦官在后面大喊,“快,风指挥使,拦下她!”

    谁?

    沉荷抬眼就瞧见十米开外一黑色骏马上立着个少年将军,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只一双眼如苍鹰般锐不可当。

    风铎!

    那一箭虽是她喊放的,但这人是皇上最忠诚的鹰犬,若被他抓住,她只有进宫的份!

    跑!

    沉荷花蝴蝶似的穿梭在车马之间,只那一道凌厉视线如影随形,如芒在背!

    她一回望,果见风铎弃马追了来,腰上悬剑与玉佩相撞,敲金击玉,玎玲作响。

    听在耳里如催命曲一般!

    她咬紧牙关,在车马如织中七弯八拐,眼看又绕回了宣德楼,宫门前还有几个内侍也正四下张望,声声喊着“沉姑娘”。

    玎玲~

    逃无可逃,沉荷不敢回头看,准备鱼死网破!

    忽地一只手提起了她的后颈,天旋地转间已落入了一辆马车内。

    宽敞、素雅、明亮。

    正要望去,一件青莲纹刻丝大氅将她裹在其间,她嗅到了熟悉的草木香,莫名令人心安。

    这是……

    她心跳如擂鼓,眼泪夺眶而出。

    马车外响起了风铎的声音:“敢问云相,可见一粉衫女子打这边来了?”

    云相,大晟首相,云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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