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花厅，苏离从眉眼至神色皆是冰的，一开口将张敬判了个斩监候。这令一出，直吓着众人，问其缘由，苏离亦一言不发。最后问得急了，甩了句，“去问郭行朗去！”
张敬之事判个斩监候勉强称上合理，有个一月时间复查。可现案件本就疑点重重，苏离急吼吼判刑，瞧着像是怕了。可晚柠哪里相信，这几年苏离行止她多少也晓得些，最是个胆大妄为，不畏强权的。因而晚柠忍了又忍，实是忍不住问出口。
苏离未曾回答，阴冷眼神好似毒蛇，瞧得晚柠心底发凉。苏离倒是没与她多言，也不曾为难过晚柠，却给了她半月假期，要她离了京兆府。
虽是离了京兆府，晚柠心头依旧挂念这张敬一事，兼之想不清楚苏离所为，不由有些郁郁。偏生用完晚膳，家中几个伯母婶婶聚一起吃茶闲话时，明里暗里提起这事来。
也无办法，晚柠被请离京兆府之事，苏离给了王氏几分薄面，叫人压了下去。却是瞒不了王家这些子人，单瞧晚柠不再早出晚归，这一家子人就能猜到几分，讲出七八个说法。
“柠儿又是何苦呢，这么遭下来，消息传出去，上门的怕是都没了。”一形容端庄的妇人言道，一身暗色衣衫，模样并不出挑，然颇具福相。她乃晚柠伯母萧氏，顶讲规矩之人。从晚柠入京兆府她便是不同意的，可因自己身份管不得，唯暗暗看不过眼。
“伯母想岔了，柠儿是不急的。”晚柠不动声色，心里头再难受，这面上也瞧不出来。何况晚柠清楚，大伯母话是不大好听，为得却是她着想。
萧氏不由急了眼，周遭全是自己人，这话便放肆了些，“柠儿这话不对，你大姐姐在你这年纪，是已定下了门好亲事了。你都及笄，再不急，这以后怎么办才是？”
萧氏膝下两子一女，都成了亲，长子长媳外放出京，次媳侍奉在前，刚有了孕。唯一女儿晚沁，年长晚柠五岁，嫁至定国公府，夫妻举案齐眉，已有了一子。有着前例，萧氏自是希望她视若半女的晚柠，有上个好终身。
杨氏瞧瞧萧氏，又看看晚柠，心中犯难。一是嫂子，一是女儿，她两面不是人。论亲疏，她该为女儿说话，可论私心，杨氏又觉萧氏所言有理，女子终身是得瞧最后嫁的人家才是。
手紧握长筷，晚柠浅笑回道，“柠儿不急，能再拖个几年。就是想着，亦是得等二嫂嫂生了小侄子才能走的，且柠儿还不愿离家。”
这话引到了晚柠二嫂，薛氏静婉身上。薛静婉生得貌美，因有三月身孕，小腹微凸，仍是清丽脱俗，不过她性情恬雅，常日沉默温婉，方才坐在里头一直未语。
晚柠此刻提起，都知她是岔开话题，薛静婉只是一笑，杨氏反按捺不住，苦口婆心道，“你年岁大了，这些事便不再避着你，女子的亲事就似那投胎，好不好唯自己知。今儿这事也不是不好，这京兆府就别去了，以后好生待府里头，过个一年风声淡了，阿娘再为你寻个清贵人家。”
“阿娘……”晚柠低声道，仍旧那句话，“柠儿不急，柠儿还想陪阿娘几年。”
“你这丫头……”杨氏话未讲完，便是被郑氏那咳声打断。郑氏鬓发如银，端的是气势十足，“好了，我孙儿想留几年，便留着，单身税我王家出得起。再说，我王氏女还愁嫁不成！柠儿，来祖母这儿，不理你娘与伯母。”
眼见着杨氏萧氏欲有话说，郑氏当即一瞪眼，“怎的，我已令不动你二人了不成？”
话讲到这等份上，杨氏萧氏岂敢多言，是连连口称“不敢”，郑氏方收了目光。心中叹息着轻拍晚柠，“你这孩子，就你几个兄长都比不得你犟……心眼这般死，倒不怕老来苦。”
郑氏素来偏爱王祁，爱屋及乌间，于晚柠这最小孙女更是爱若珍宝。偏生晚柠性子倔强，让郑氏瞧见了以前自己，见她硬要出去，就默默认了，却发生了这般事情。虽讲着大陈时风放达，女子抛头露面是常有的，时孟便个例子，可这世家终将严谨了些。晚柠此举，是苦了自己，寻不到门当户对之亲了。
“柠儿不怕，您都道柠儿死心眼了。柠儿就是想学学那朝阳长公主与武卫将军。”晚柠眼中蕴有光华，“出了京兆府便出了，柠儿再找个愿意的，天上地下这能去的地方多了，不缺京兆府一个。”
晚柠口中的朝阳长公主与武卫将军都是以女子之身，做行军打仗之事，帮太祖平了天下。如今朝阳长公主和其驸马游山玩水；武卫将军来历神秘，在授官之际了然无踪。纵如此，二人威名仍是不减，震慑了无数人。
“我孙儿，似我……”郑氏叹息，声响微低，轻轻抚着晚柠额头。晚柠伏在郑氏膝头，眼眸稍闭，享着难得松快。
有了郑氏撑腰，不论伯母萧氏，母亲杨氏，或是二嫂嫂静婉，都不敢在晚柠前头说什么的。这底下人更被敲打了，明白外头若有闲话，他们全家性命难保，自是将事烂在了肚中。
王祁却只来瞧了次晚柠，说了些事便回去，甚至让着特特陪伴晚柠的王晟也回了去读书。晚柠是深谢父亲，自己该有个安静环境，思量未来之路，亦不便应对王晟，怕王晟一怒之下去闹了事，面上难看，还有了污名。
沉静下来，晚柠总觉苏离举动颇有深意。日日让人打探，却知苏离判完案后再无举动，直是结了案。有谏官弹劾，可这苏离饱受圣宠，愣被陛下给弹压了下去。
这越知，晚柠是越不虞，恨自己当时过于冲动，现竟成了个睁眼瞎子。俞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后实是担忧，向晚柠提道，“二姑娘不若请些人来聚聚，省得在房中闷出事来。”
晚柠一想有理，便下了帖子。她挚友不多，最好的就两位，崔家二姑娘与韦家大姑娘。二人回帖，皆是来得。
宴席设在了湖边凉亭中，外头千百翠竹，又放了几株菊花，晚柠再一想，叫人取来了自己新得字画，与着好友评鉴。这一套忙完，坐定在那赏花，就听一阵笑声，“哟，你是空闲了，我倒眼巴巴想着你，忧你郁结于心。”
崔二姑娘崔胧烟着一袭藕荷色衣裙，腰上系了枚玉带，衬着肤色莹润如玉，笑容明媚，“现看来，是我多思了些。”
“我何须郁结，这外头又没甚言语，就是有，多在世家大族口中流传罢了。我不在意，就是不怕的。”晚柠温婉笑道，自她去了京兆府，便料到了外头风雨。她是太原王氏嫡系女，有那个敢在她前头嚼舌头根子，那私底下的，她听不着，就无需在意。
坐于晚柠旁，胧烟神色迟疑，“我原是不想说的，却有人叮嘱，让我劝劝，又怕你生气……别说什么不在意，最怕如此。你今年一十有五，该想想以后了。这京里头世家就那几个，个个消息灵通，你若坏了名声，日后该是如何……这新荣之家，可称不得好去处。”
以王氏女身份，晚柠不至无人问津，然世家大族与寻常官宦人家之差并非面上底蕴，多在规矩二字。能称世家的，哪个不是传承数百年，规矩多得不得了，单这纳妾一条就是两朝前的规矩，“男者，嫡系，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虽世家中有着不少不肖子孙阳奉阴违，养个外室通房，这长房嫡系却是不敢放肆的。
普通官员则大大不同，没个规矩，更无宗族父老管束。许会因晚柠家世敬着，可那后宅一个进一个，手段多的很，让人有苦难言。晚柠家风清净，哪会这些，若到娘家诉苦，准会累及家中名声。
“那便不去，崔姐姐，我早已想过，真若累及家中，我是绞了头发去当姑子，或带发修行做个女道士也成。这方外之人，总比世俗贵女要轻松些的。”晚柠浅笑，眉目如常。
“晚柠……”胧烟闻言一怔，这世道不愿成亲而遁入空门的贵女不少，多是家室雄厚之辈，晚柠这话不算骇俗，但这清修之苦，又有几个受得了，“就是如此，外头流言，不会轻易散的。”
“外头那些子庸人听风是雨，都不愿去细细想想，为子孙积些口德。”说话声清冷，有一人缓步走近，一袭月青色绣梅花纹锦袍，眉目雅致，不带一丝暖意，“若与他们多争个几句，白让他们高兴，还低了咱的身份。”
“若儿。”晚柠笑道，却见女子冷眼瞧来，立即改了称呼，“阴羽，你又是踩着点来的。”
“前些日子惹了些俗事，气得阿爹禁了我足，若非水衡下帖，我还出不来。”韦若嘴角泛出丝笑意，可神情还是冷的。
“那事我也听说了，想来因此有了感慨，不然，你方才那话是打自个脸面。”胧烟眼眸明亮，“曲水诗会都敢搅，也就你了。晚柠，你须得谢谢她，若不是这事，你怕才是那第一瞩目之人。哪像现在，这世家里头，议论的全是阴羽，你那点点大胆，已微不足道。”
“不过群碌碌无为者在搬弄口舌罢了。”韦若抬头，神色傲气，“他们要有个在才学上压过我的，我都服输离去，偏一个没有，又不愿承认。虽读诗书，却穿肠而过，一堆酒囊饭袋。”
“阴羽你这气性是数年不变。”晚柠低笑，“诗书一道，我亦不如你，比不得你风流别致，岂不同是碌碌无为之者？”
“世间才学一石，我不过是与众人一斗之分，总有个能敛尽文章精妙的，在此下者，你我皆碌碌无为。”韦若回得极认真，“或穷极一生，脱不出俗人行列。我就求着上苍，莫要让我成了那些子无能无知，偏以为才高八斗之人，便是够了。”
晚柠胧烟无奈对视，自家这书呆仍是那般直率孤癖。
细想下，韦若似觉不妥，又道，“人世千百道，不拘诗书一道，在哪项突出，同为人杰。水衡决策就是极好，展一展本事，总不辜负来这世间一遭。”
缓缓摇头，晚柠风轻云淡道，“我原是如此想的，却来个弄巧成拙。就不知以后，哪个地方想着收我。”
“大理寺啊！”胧烟回道，“旁得地方不收，大理寺是收的，我二哥在里头。你倒是没见过他，下回我引荐一二，要你到大理寺挂职。二哥最是疼我，我去求了，他定答应。”
“大理寺，那确是个好去处。”晚柠颔首，脸上笑意渐隐，“可崔姐姐，我心不宁。这京兆府里头的事我弄不清，我心里不宁。总不能真见着个冤假错案，在我眼里头出现。”
“这……有时还是糊涂些吧。”胧烟一时缄默，半晌后才道，“旁得还能想个法子，管上一管。这苏府尹是个扎手的，至尊对他之宠，前所未有。初时年十八就居了三品官，又不知来历，今已四载，仍是荣宠不衰。纵你查得真相如何？苏府尹不点头，这案是翻不了的，捅上头亦翻不了。”
胧烟所言实是现实，当今陛下文治武功世间少有，少年在外征战，战功赫赫，现在位二十余年，大权在握，英明睿智，偏在苏离身上似失了智。对其百般宠爱，当初多少官员反对，他硬将未及弱冠的苏离封为京兆府府尹。恰是苏离俊美无双，二十有二仍未娶妻，这私下说什么的都有。
那些子风言风语晚柠几人是一个不信，却不得不认苏离是个深受圣眷的，除了谋反大案，或陛下厌弃，谁都动不得苏离。
这晚柠明白，正是因明白，方心头不宁。她轻声道，“我总觉不对，苏府尹那般受宠，岂会怕他人威胁，若是殿下也就罢了，偏巧是个商户。我回来就想着，是不是里头有甚深意，但这么些日子过去，还是看不大明白的……”
左瞧瞧，右瞧瞧，韦若不耐了，一本正经道，“水衡，你是否想晓得真相？”
晚柠一怔，自是点头，韦若盯着她，又道，“那便查！你在这猜来猜去，又无甚用，不若放手一查。查着了真相，往苏府尹前头一放，这不就知了吗？无论成或不成，无愧于心即是。”
这话直敲在晚柠心头，她眼眸一亮，“阴羽这话是振聋发聩，是我多思了，明儿我就去抱云寺……”
“倒不如推上个几日。”胧烟对上晚柠神色，轻笑道，“你竟是个聋子不成？时大姑娘早放了消息，廿六要去寺里祈福。而阴羽也正是那时，要为着韦娘子祈福，到抱云寺烧香，这日子是早定下的。”
“阴羽可是介意路上多个人？”晚柠唇角微抿，说道。
“无事，莫要如孤桐般促狭，扰了佛门清净即可。”韦若回道，忽被点着名的胧烟满脸无辜，韦若却是不看，又道，“水衡你所为是善事一件，神佛有灵，定会佑你得偿所愿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阴羽你是念圣贤书的，怎信这个？”晚柠不住想逗弄韦若，不想韦若认认真真道，“应果轮回我是信的，这乃为人处世的一杆秤。教你我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事万万不能为。不论读多少圣贤书，这点也是忘不得，水衡、孤桐你们也且记着。”
晚柠胧烟无话可说，只得告饶。
事情谈毕，三人又讲了些趣事，赏鉴着书画，甚是晚柠亲自做了桌好菜犒劳二人，胧烟反送了他们一方自己所绣方帕，才是离去。
张敬之事判个斩监候勉强称上合理，有个一月时间复查。可现案件本就疑点重重，苏离急吼吼判刑，瞧着像是怕了。可晚柠哪里相信，这几年苏离行止她多少也晓得些，最是个胆大妄为，不畏强权的。因而晚柠忍了又忍，实是忍不住问出口。
苏离未曾回答，阴冷眼神好似毒蛇，瞧得晚柠心底发凉。苏离倒是没与她多言，也不曾为难过晚柠，却给了她半月假期，要她离了京兆府。
虽是离了京兆府，晚柠心头依旧挂念这张敬一事，兼之想不清楚苏离所为，不由有些郁郁。偏生用完晚膳，家中几个伯母婶婶聚一起吃茶闲话时，明里暗里提起这事来。
也无办法，晚柠被请离京兆府之事，苏离给了王氏几分薄面，叫人压了下去。却是瞒不了王家这些子人，单瞧晚柠不再早出晚归，这一家子人就能猜到几分，讲出七八个说法。
“柠儿又是何苦呢，这么遭下来，消息传出去，上门的怕是都没了。”一形容端庄的妇人言道，一身暗色衣衫，模样并不出挑，然颇具福相。她乃晚柠伯母萧氏，顶讲规矩之人。从晚柠入京兆府她便是不同意的，可因自己身份管不得，唯暗暗看不过眼。
“伯母想岔了，柠儿是不急的。”晚柠不动声色，心里头再难受，这面上也瞧不出来。何况晚柠清楚，大伯母话是不大好听，为得却是她着想。
萧氏不由急了眼，周遭全是自己人，这话便放肆了些，“柠儿这话不对，你大姐姐在你这年纪，是已定下了门好亲事了。你都及笄，再不急，这以后怎么办才是？”
萧氏膝下两子一女，都成了亲，长子长媳外放出京，次媳侍奉在前，刚有了孕。唯一女儿晚沁，年长晚柠五岁，嫁至定国公府，夫妻举案齐眉，已有了一子。有着前例，萧氏自是希望她视若半女的晚柠，有上个好终身。
杨氏瞧瞧萧氏，又看看晚柠，心中犯难。一是嫂子，一是女儿，她两面不是人。论亲疏，她该为女儿说话，可论私心，杨氏又觉萧氏所言有理，女子终身是得瞧最后嫁的人家才是。
手紧握长筷，晚柠浅笑回道，“柠儿不急，能再拖个几年。就是想着，亦是得等二嫂嫂生了小侄子才能走的，且柠儿还不愿离家。”
这话引到了晚柠二嫂，薛氏静婉身上。薛静婉生得貌美，因有三月身孕，小腹微凸，仍是清丽脱俗，不过她性情恬雅，常日沉默温婉，方才坐在里头一直未语。
晚柠此刻提起，都知她是岔开话题，薛静婉只是一笑，杨氏反按捺不住，苦口婆心道，“你年岁大了，这些事便不再避着你，女子的亲事就似那投胎，好不好唯自己知。今儿这事也不是不好，这京兆府就别去了，以后好生待府里头，过个一年风声淡了，阿娘再为你寻个清贵人家。”
“阿娘……”晚柠低声道，仍旧那句话，“柠儿不急，柠儿还想陪阿娘几年。”
“你这丫头……”杨氏话未讲完，便是被郑氏那咳声打断。郑氏鬓发如银，端的是气势十足，“好了，我孙儿想留几年，便留着，单身税我王家出得起。再说，我王氏女还愁嫁不成！柠儿，来祖母这儿，不理你娘与伯母。”
眼见着杨氏萧氏欲有话说，郑氏当即一瞪眼，“怎的，我已令不动你二人了不成？”
话讲到这等份上，杨氏萧氏岂敢多言，是连连口称“不敢”，郑氏方收了目光。心中叹息着轻拍晚柠，“你这孩子，就你几个兄长都比不得你犟……心眼这般死，倒不怕老来苦。”
郑氏素来偏爱王祁，爱屋及乌间，于晚柠这最小孙女更是爱若珍宝。偏生晚柠性子倔强，让郑氏瞧见了以前自己，见她硬要出去，就默默认了，却发生了这般事情。虽讲着大陈时风放达，女子抛头露面是常有的，时孟便个例子，可这世家终将严谨了些。晚柠此举，是苦了自己，寻不到门当户对之亲了。
“柠儿不怕，您都道柠儿死心眼了。柠儿就是想学学那朝阳长公主与武卫将军。”晚柠眼中蕴有光华，“出了京兆府便出了，柠儿再找个愿意的，天上地下这能去的地方多了，不缺京兆府一个。”
晚柠口中的朝阳长公主与武卫将军都是以女子之身，做行军打仗之事，帮太祖平了天下。如今朝阳长公主和其驸马游山玩水；武卫将军来历神秘，在授官之际了然无踪。纵如此，二人威名仍是不减，震慑了无数人。
“我孙儿，似我……”郑氏叹息，声响微低，轻轻抚着晚柠额头。晚柠伏在郑氏膝头，眼眸稍闭，享着难得松快。
有了郑氏撑腰，不论伯母萧氏，母亲杨氏，或是二嫂嫂静婉，都不敢在晚柠前头说什么的。这底下人更被敲打了，明白外头若有闲话，他们全家性命难保，自是将事烂在了肚中。
王祁却只来瞧了次晚柠，说了些事便回去，甚至让着特特陪伴晚柠的王晟也回了去读书。晚柠是深谢父亲，自己该有个安静环境，思量未来之路，亦不便应对王晟，怕王晟一怒之下去闹了事，面上难看，还有了污名。
沉静下来，晚柠总觉苏离举动颇有深意。日日让人打探，却知苏离判完案后再无举动，直是结了案。有谏官弹劾，可这苏离饱受圣宠，愣被陛下给弹压了下去。
这越知，晚柠是越不虞，恨自己当时过于冲动，现竟成了个睁眼瞎子。俞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后实是担忧，向晚柠提道，“二姑娘不若请些人来聚聚，省得在房中闷出事来。”
晚柠一想有理，便下了帖子。她挚友不多，最好的就两位，崔家二姑娘与韦家大姑娘。二人回帖，皆是来得。
宴席设在了湖边凉亭中，外头千百翠竹，又放了几株菊花，晚柠再一想，叫人取来了自己新得字画，与着好友评鉴。这一套忙完，坐定在那赏花，就听一阵笑声，“哟，你是空闲了，我倒眼巴巴想着你，忧你郁结于心。”
崔二姑娘崔胧烟着一袭藕荷色衣裙，腰上系了枚玉带，衬着肤色莹润如玉，笑容明媚，“现看来，是我多思了些。”
“我何须郁结，这外头又没甚言语，就是有，多在世家大族口中流传罢了。我不在意，就是不怕的。”晚柠温婉笑道，自她去了京兆府，便料到了外头风雨。她是太原王氏嫡系女，有那个敢在她前头嚼舌头根子，那私底下的，她听不着，就无需在意。
坐于晚柠旁，胧烟神色迟疑，“我原是不想说的，却有人叮嘱，让我劝劝，又怕你生气……别说什么不在意，最怕如此。你今年一十有五，该想想以后了。这京里头世家就那几个，个个消息灵通，你若坏了名声，日后该是如何……这新荣之家，可称不得好去处。”
以王氏女身份，晚柠不至无人问津，然世家大族与寻常官宦人家之差并非面上底蕴，多在规矩二字。能称世家的，哪个不是传承数百年，规矩多得不得了，单这纳妾一条就是两朝前的规矩，“男者，嫡系，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虽世家中有着不少不肖子孙阳奉阴违，养个外室通房，这长房嫡系却是不敢放肆的。
普通官员则大大不同，没个规矩，更无宗族父老管束。许会因晚柠家世敬着，可那后宅一个进一个，手段多的很，让人有苦难言。晚柠家风清净，哪会这些，若到娘家诉苦，准会累及家中名声。
“那便不去，崔姐姐，我早已想过，真若累及家中，我是绞了头发去当姑子，或带发修行做个女道士也成。这方外之人，总比世俗贵女要轻松些的。”晚柠浅笑，眉目如常。
“晚柠……”胧烟闻言一怔，这世道不愿成亲而遁入空门的贵女不少，多是家室雄厚之辈，晚柠这话不算骇俗，但这清修之苦，又有几个受得了，“就是如此，外头流言，不会轻易散的。”
“外头那些子庸人听风是雨，都不愿去细细想想，为子孙积些口德。”说话声清冷，有一人缓步走近，一袭月青色绣梅花纹锦袍，眉目雅致，不带一丝暖意，“若与他们多争个几句，白让他们高兴，还低了咱的身份。”
“若儿。”晚柠笑道，却见女子冷眼瞧来，立即改了称呼，“阴羽，你又是踩着点来的。”
“前些日子惹了些俗事，气得阿爹禁了我足，若非水衡下帖，我还出不来。”韦若嘴角泛出丝笑意，可神情还是冷的。
“那事我也听说了，想来因此有了感慨，不然，你方才那话是打自个脸面。”胧烟眼眸明亮，“曲水诗会都敢搅，也就你了。晚柠，你须得谢谢她，若不是这事，你怕才是那第一瞩目之人。哪像现在，这世家里头，议论的全是阴羽，你那点点大胆，已微不足道。”
“不过群碌碌无为者在搬弄口舌罢了。”韦若抬头，神色傲气，“他们要有个在才学上压过我的，我都服输离去，偏一个没有，又不愿承认。虽读诗书，却穿肠而过，一堆酒囊饭袋。”
“阴羽你这气性是数年不变。”晚柠低笑，“诗书一道，我亦不如你，比不得你风流别致，岂不同是碌碌无为之者？”
“世间才学一石，我不过是与众人一斗之分，总有个能敛尽文章精妙的，在此下者，你我皆碌碌无为。”韦若回得极认真，“或穷极一生，脱不出俗人行列。我就求着上苍，莫要让我成了那些子无能无知，偏以为才高八斗之人，便是够了。”
晚柠胧烟无奈对视，自家这书呆仍是那般直率孤癖。
细想下，韦若似觉不妥，又道，“人世千百道，不拘诗书一道，在哪项突出，同为人杰。水衡决策就是极好，展一展本事，总不辜负来这世间一遭。”
缓缓摇头，晚柠风轻云淡道，“我原是如此想的，却来个弄巧成拙。就不知以后，哪个地方想着收我。”
“大理寺啊！”胧烟回道，“旁得地方不收，大理寺是收的，我二哥在里头。你倒是没见过他，下回我引荐一二，要你到大理寺挂职。二哥最是疼我，我去求了，他定答应。”
“大理寺，那确是个好去处。”晚柠颔首，脸上笑意渐隐，“可崔姐姐，我心不宁。这京兆府里头的事我弄不清，我心里不宁。总不能真见着个冤假错案，在我眼里头出现。”
“这……有时还是糊涂些吧。”胧烟一时缄默，半晌后才道，“旁得还能想个法子，管上一管。这苏府尹是个扎手的，至尊对他之宠，前所未有。初时年十八就居了三品官，又不知来历，今已四载，仍是荣宠不衰。纵你查得真相如何？苏府尹不点头，这案是翻不了的，捅上头亦翻不了。”
胧烟所言实是现实，当今陛下文治武功世间少有，少年在外征战，战功赫赫，现在位二十余年，大权在握，英明睿智，偏在苏离身上似失了智。对其百般宠爱，当初多少官员反对，他硬将未及弱冠的苏离封为京兆府府尹。恰是苏离俊美无双，二十有二仍未娶妻，这私下说什么的都有。
那些子风言风语晚柠几人是一个不信，却不得不认苏离是个深受圣眷的，除了谋反大案，或陛下厌弃，谁都动不得苏离。
这晚柠明白，正是因明白，方心头不宁。她轻声道，“我总觉不对，苏府尹那般受宠，岂会怕他人威胁，若是殿下也就罢了，偏巧是个商户。我回来就想着，是不是里头有甚深意，但这么些日子过去，还是看不大明白的……”
左瞧瞧，右瞧瞧，韦若不耐了，一本正经道，“水衡，你是否想晓得真相？”
晚柠一怔，自是点头，韦若盯着她，又道，“那便查！你在这猜来猜去，又无甚用，不若放手一查。查着了真相，往苏府尹前头一放，这不就知了吗？无论成或不成，无愧于心即是。”
这话直敲在晚柠心头，她眼眸一亮，“阴羽这话是振聋发聩，是我多思了，明儿我就去抱云寺……”
“倒不如推上个几日。”胧烟对上晚柠神色，轻笑道，“你竟是个聋子不成？时大姑娘早放了消息，廿六要去寺里祈福。而阴羽也正是那时，要为着韦娘子祈福，到抱云寺烧香，这日子是早定下的。”
“阴羽可是介意路上多个人？”晚柠唇角微抿，说道。
“无事，莫要如孤桐般促狭，扰了佛门清净即可。”韦若回道，忽被点着名的胧烟满脸无辜，韦若却是不看，又道，“水衡你所为是善事一件，神佛有灵，定会佑你得偿所愿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阴羽你是念圣贤书的，怎信这个？”晚柠不住想逗弄韦若，不想韦若认认真真道，“应果轮回我是信的，这乃为人处世的一杆秤。教你我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事万万不能为。不论读多少圣贤书，这点也是忘不得，水衡、孤桐你们也且记着。”
晚柠胧烟无话可说，只得告饶。
事情谈毕，三人又讲了些趣事，赏鉴着书画，甚是晚柠亲自做了桌好菜犒劳二人，胧烟反送了他们一方自己所绣方帕，才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