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封君含笑抚着晚柠秀发,与杨公杨氏遥遥一眼,长长喟叹一句,“这样性子,也不知随谁的……”后头又说了些甚么,晚柠再不曾听见,只记自个儿俯在外祖母腿上,嗯嗯啊啊的应着。

    这夜晚柠在杨家好生热闹吃了顿饭,又留宿了一宿,次日方归。杨氏见临近年下,心忧女儿,忙差人至京兆府请了假,拘人在身旁料理家务,学些主母该学之事。

    好在晚柠不至任性至此,应了杨氏呆于家中,做些管家算账针黹女工之事。偶出门走动,或是与人结交,或是宴请宾客,或是旧友相聚,那样的林下风气、芳兰竟体,引来无数夸赞,杨氏听了暗中放心。

    不是没闻见闲言碎语,可晚柠何曾将这等事放于心上,只盈盈一笑便过去了。反因元日事多,更无心顾忌,整日随杨氏管家理事,虽上下井井有条,然晚柠略有好胜,不愿出一点儿错漏令人嗤笑,却累着了自己。

    元日在王氏阖族庆祝中而过,好容易晚柠有片刻放松,又觉躺软了身子,欲找些事做。惹得珠云打趣,“姑娘就是闲不下的,前些时候还抱怨着事多,现事少了嫌太空,真真不知姑娘要如何。”

    晚柠莞尔一笑,“倒是我不知足了,要我来说,当是每日有事,但不该太多、太赶,日日有些才是最佳的。省得一日忙碌,一日清闲,竟是两个极端……诶,送张拜帖去崔姐姐处,我倒许久不曾与她好生聚聚了。”

    珠云应是,取了拜帖退了下去,不多时又笑盈盈进来,“姑娘晚了些,崔二姑娘身旁的念夏道崔二姑娘去了水月轩,与韦大姑娘一块儿。”

    晚柠这方恍然想起,前些时日托胧烟韦若照看水月轩之事,不禁哑笑,“是了,这原是我名下铺子,反我忘了,他们记得牢。这样,你再去趟时大姑娘处,约她一道去水月轩瞧瞧,她定是喜欢的。”

    珠云笑嘻嘻应了,晚柠再唤雪柳进来伺候换衣,待准备妥当,便带着珠云雪柳往水月轩行去。水月轩在城南街上,占据一角,说是未有多大,却也能住个三四十人来

    晚柠站定,只细细瞧着,她倒许久未来,水月轩依旧如初,院墙中种了些墨竹,屋檐下亦有几棵梅树,梅花尚开,满目红艳,远望着仿佛置身红霞里头。

    正欲进去,便听马蹄肃肃,晚柠心念一动,转头瞧去,正是时孟。时孟一如既往一身男装,未带帷帽,英姿飒爽,连个女婢也无。不禁哑然失笑,这么些日子瞧她乖巧于秦氏身旁,一出来就原形毕露。

    时孟亦是在打量晚柠,见晚柠一身淡雅浅紫绣缠枝莲纹妆花鹤氅,配了一件鹅黄织金牡丹锦缎袄,下着藕荷色综裙,乌黑浓密的青丝挽成髻,帷帽遮住面容,瞧不出戴何头饰,可那脖颈间的赤金镶碧玺石璎珞却是瞧的见的,想来亦是配套。

    这般素雅中略显富贵,时孟不由扬唇一笑,“水衡今日打扮实是动人。”

    晚柠白了她眼,携手进了水月轩,香巧刚得了消息迎出,见着二人,笑道,“姑娘、时经承,快里边请。”

    又叫了一个姑娘奉茶,这个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形容周正,说话伶俐,引来了晚柠时孟目光。像是瞧出二人好奇,姑娘微微一笑,“在下韩纹,家父原是个落魄文人,独我一女。前些时候才去,叔婶就赶了我出来,幸蒙水月轩收留,不至孤苦无依。”

    气氛陡然一默,香巧上前道,“与纹儿情况相似的还有两个,余下十人不过是七八岁孩童,或是家中无钱变卖,或是独身一人,还有个丧夫被赶出的娘子,暂共十四人。”

    韩纹垂首,神色黯然。

    “都是可怜人,以后好生相处便是,也别拘束。”晚柠缓声说着,“不知崔姑娘,韦姑娘何在?”

    “在里头授课,姑娘与我来。”香巧领路,进了内室,一阵悠扬琴音传出,晚柠一听就知是韦若所奏,进去一看果然。韦若坐于古琴之旁,声音袅袅,三四个女童聚于她侧,认真聆听。远处坐了剩余孩童,正随胧烟认字。朗朗读书声,配那雅然琴声,竟是这般相配。

    晚柠不欲打扰,暗示静声,与时孟等人站于一侧,待韦若奏完此曲,抬眸见着晚柠,未曾起身只颔首道,“水衡。”

    这声扰了胧烟,她亦抬首笑道,“你倒是来了,自个儿置办的产业,却托我跟阴羽照看,真真会使唤人。也是我们老实,巴巴来了,要是不来,瞧你怎么办。”

    转眼瞧见时孟,不禁一愣,晚柠道,“这是卫国公之女,时孟,你们唤她十一就可。这是崔尚书家二姑娘,胧烟,这是韦尚书家大姑娘,韦若。”

    三人互相厮见,时孟瞧胧烟韦若二人,皆是绮年玉貌,簪星曳月之人,心知不俗。而二人见时孟明媚大方,英姿焕发,非那等轻薄脂粉,又有晚柠一旁调和,几句话下来便觉亲近。

    后提起水月轩来,韦若眉目仍是清冷,“水衡你置办此处目的为好,我亦是赞同,只你丢与香巧姑娘一人看顾,实是不负责任。其他不说,你该来瞧瞧,我记你诗词女工都是极好,来教授些孩童识字便为上佳。”

    晚柠晓得韦若性格,最是有话直说之人,此言并非她有何不满,只心觉应该如此才是,于是笑道,“我可是出了银子的,再说,我入京兆府,十日一休沐,又要外出走动参宴,哪有这等时间。若有空闲,自是前来。”

    韦若这方展露丝笑意,仔细环着身旁两个女童,她性子冷淡,独对孩童亲近,因他们身上干净灵澈。比之晚柠她要空闲不少,又无甚密友宴请,近些日子她便时常来瞧,教其认字读书,很得这些孩童喜爱。

    胧烟轻按住韦若,“水衡你不必管阴羽言语,想来可来就来,哪有这般多的事……我听我二哥所讲,你见着他了。”

    “在襄州多有相见。”晚柠点头笑道,反是时孟按耐不住,“孤桐,你乃崔司直之妹,可知崔司直那性子……”时孟将眼角往上一弯,隐似狐狸眼,“是那般狡诈。”

    胧烟不禁笑道,“二哥素来聪慧,要算计人来更是厉害。可他纵狡诈如狐,却不主动生害人之心,也算是如玉君子了。”

    这话一出,时孟无言,轻哼声道,“他在你眼中自是千好万好,我却忘不得他先前计算我的事,反我撂下话来,与他势不两立,你到时也莫怪我与他针锋相对。”

    “自然。”胧烟眉眼含笑,未曾放在心上,以时孟本事,哪里算的过她哥哥。

    就在几人闲聊之际,有个女童拽着韦若衣衫,“阴羽姐姐,今儿上元节,你答应我们,要与我们出去顽的,你可记得。”

    “记得。”韦若手抚上女童额头,眼瞧晚柠几人,“水衡、孤桐、十一,不若一起出去瞧瞧……现离晚间还有时日,再去读篇诗书可好,十一我记你为武将女,这丫头,原想习武,你愿教她一教?”

    时孟哪里不愿,潇洒道,“想学功夫的与我来。”

    直带走了三四个孩子,晚柠无奈摇头,又见胧烟韦若授余下之人识字,自个儿便去寻了韩纹等人,教些刺绣。她女工本是上佳,一手簇金绣可与宫中绣娘比拟,纵那双面亦不在话下。而在此女儿,少有能摆弄刺绣之人,会此手艺,却不至沦落于此。

    这些女子尝过苦楚,学起更是认真,晚柠思及韦若所言确有理,香巧一人实是独木难行,便想着要家中绣娘前来一教,顺又给了些银两。现水月轩是挣不了什么钱财,全凭晚柠一人补贴,她也不太在意就是。

    香巧当然高兴,原她一人既教刺绣,又教识字,还要打理前头铺子,艰难不已。现有了韩纹管账,绣娘帮忙,再是韦若时常来瞧,亦会给些钱财补助,可谓轻松不少。心中也盘算着,能多留些人,前些时候,她本想救个可怜女儿,偏生囊中羞涩,被他人带走,现想起来仍是羞愧。

    时间飞快,天色似一下便暗了,大伙儿都想出去观灯过节,晚柠不至拘着他们,也一道出了去。大陈之上元节,很是热闹,是年中独无宵禁之日,能彻夜欢庆,无需在意天色。郎君女儿未有分别,皆可素面朝天或带面具。

    若在这日,年轻男女瞧上对方,互赠礼物算不得私相授受,反是光明正大,由皇天后土为证,圣上为媒。这亦成了,男女难能可相互见面、订情日头。

    然晚柠等人于此不甚有意,只在那观灯猜谜。韦若更是有兴,直猜完了整个灯铺,赢了许多,却只为每人取一盏在手头拿着,余者一概不要,很是随性,就这等随性对了时孟胃口,二人凑在一块你讲你的,我讲我的,牛头不搭马嘴,竟聊到一处,越聊越投契。

    晚柠对此独是摇头,胧烟却一拉晚柠,欲言又止朝一处看去,晚柠随之而望,心头一跳。不远处苏离崔朔并京兆府几人正簇着个男子河畔观灯,晚柠犹疑片刻,回头同一拉时孟,示意她看。

    时孟没她们那些思虑,朝苏离等人招招手,旋即跑了去,留晚柠胧烟韦若三人对视,也跟了过去。这过去,他人不提,晚柠却是心头恍惚,不由呆愣原地。

    眼见崔朔一袭白衣,举止从容,容颜何等温润,眉眼间透出几分疏远,是那般雅致动人。苏离恰是相反,身着玄衣,剑眉凤眼,腰配长剑,俊美冷厉,尽显寒意。二人站与一块,风华各异,却皆让人心折神往。

    再一旁是谢羽张泽,谢羽蓝衣翩然,眉眼温柔,端庄儒雅,面上始终浅笑;张泽赤衣墨发,英气勃勃,气质洒脱,眉目风流,江湖侠士之气尽显。后一侧,柳修青衣飘逸,温文尔雅,眸子漆黑,眉宇间一抹清绝,仿若谪仙。

    三者虽不如崔朔二人惊艳绝伦,却也是翩翩公子,叫人忍不住多瞧几眼。可若比起他们中间那人,便都是不如,那人一身绛紫长袍,乌黑浓郁的头发束起,岁大而不苍老,周身萦绕贵气,神色疏懒,卓然而立,气度傲然。眉眼亦是好看,丰姿隽秀,纵颔边短须都显其风仪不凡。

    他所胜并非容颜,而是气度,那样戎马一生练就而出的气度,叫人敬畏,任谁看了,都觉不凡。他静静地立着,身影挺拔,仿佛是一座巍峨山岳,令人仰望。崔朔苏离站于他旁,俊是俊,秀是秀,独锐气不足,过于单薄,纵模样略占上风,仍是被比了下去。

    这些人站一块,晚柠只觉触目见琳琅珠玉满地,璀璨耀眼。他们一个个都生的极好,极耀,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幸是胧烟素知晚柠脾性,急急拉住她,使得晚柠暂未失态。

    可这下,晚柠回头见了胧烟韦若,胧烟一袭粉衣,芙蓉面颊娇嫩莹润,宛若桃花盛绽,雍容端庄;韦若着那淡绿罗裙,清丽绝尘,冷淡宜人。又有时孟红衣如火,英气逼人,熠熠生辉。晚柠不住感叹,素日见惯好友样貌不觉如何,今儿乍眼下来才觉动人,不知她造了什么福,竟见着了如此赏心悦目之境。

    时孟不知晚柠所想,只快步行到苏离身旁,狠瞪道,“苏府尹,您不是道你今儿有事?姓张的,我原约你出来,你不愿,现到这儿快活,瞧我到时如何与你算账。”

    张泽苦笑,心中不好,直拽了时孟,哀声道,“姑奶奶,你安生点,到时你怎算账都行,别在此处失了礼。”

    时孟长眉微挑,正欲问事,就听一阵朗笑,中央那她未曾见过之人,含笑道,“这位姑娘实是有趣,性情如此直爽,令人眼前一亮。长离,你不好生与我介绍下?”

    苏离拱手,简洁道,“卫国公之幺女。”

    “鸿德的女儿,原是她啊。”男子这才想起,“这性子与鸿德当真相似,鸿德以前同是这般风风火火,脾气上来,是什么都顾不得。就这脾性,当初不知惹出多少事来,有她在你麾下,长离你怕有得头疼了。”

    时孟略有一迟疑,“你认识我阿爹?”

    “自是认识,我与你阿爹乃为好友。”男子说罢一笑,“这三位是?”

    苏离不认得胧烟韦若,崔朔当是上前介绍,听完男子摇头,“今儿真真热闹,先是遇上了子源,现有逢着子源你幼妹,再下去岂不得见着静行了。要真这般,那我应早些回去才是。”

    “这话倒是不错。”苏离应了句,笑意都略带寒意,“要真遇上季尚书,您不过烦些,我等怕是好不得,被他骂上顿不说,后日早朝怕也停歇不了,好生参上我等一本,听他念叨几日不止。”

    听得晚柠香汗淋漓,面前这人要真是她所猜测,那苏离此举实是太过放肆。谁料男子未曾生气,反又笑道,“哪会烦你们,不多是来骂我的,长离不必顾虑。今这般热闹,我欲再逛些回去,呆里头实是无趣了些。”

    听他们所言,胧烟韦若亦猜到男子身份,不敢多言,独时孟好奇瞧着,“你问了我们,却不曾介绍过你,你是谁啊?”

    “我啊,不过无名小卒一个,没甚名气,至于名姓……”男子故作沉吟片刻,嘴角镌上丝笑意,“我与你府尹同姓苏,名苏严,你若不信,可回去问下你阿爹,他定是晓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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