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安抚送走莫父,苏离揉了揉额角,心烦意乱。此案看似水落石出,实则疑点众多,然现也别无它法,唯有关押善静。后又重斥陈七斤,看其将功折罪份上,改杖刑为笞刑,略削一等,只打了七十笞,陈七斤又愿花钱赎买三十,故而四十笞打下便释放了之。纵是如此,陈七斤离去时仍是一瘸一拐,须人搀扶。

    待他们离去,除去柳修不见踪影,其余众人聚在一处,时孟蹙眉说道,“这案件蹊跷至极,恐怕还需往深处查探才是。”

    “我们瞧得出来。”张泽白眼略略一翻,直是气着了时孟,眼见二人将将吵起,本就心烦意乱的苏离赶忙道,“疑点颇多,偏又杂乱无章,让人不知从何说起,不妨你们先提一提。”

    “那从头理起,羽觉陈七斤所言存疑。”谢羽道,“羽瞧善静先前表现不似做伪,与陈七斤争执极是恼怒。又有听对方污言时,懵懵懂懂。然许是羽眼拙,察不出她破绽,因而算不得证据。”

    “其次,若真如陈七斤所言,二人有不清白关系,应当多加隐瞒,怎会被他人知晓。”张泽接口道,“两人并非定在庵堂中不可,善静时常出去谈经讲道,帮人做法事,随意诌个理由不归宿,旁人难以断定真伪。那陈七斤家中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去他家岂不更好。”

    “退步,纵二人处理不当,让庵里人知晓了,后又发生莫锦之事,善静如何还将自个儿私房藏于原处。既已闹翻,换个地方不多麻烦,还可以防万一些。”时孟道,“省得陈七斤欲报复,将其私房拿走。”

    “且陈七斤亦不能减免疑虑,他理由足够的。”晚柠最后道,“假使他前头所言全真,那他比善静更是会动手的。先杀莫郎君,转而嫁祸于善静,这两人都算下场凄惨,而他本人丝毫无损,独背个与僧人不清不楚之名。此名于男子来讲,算不得什么。”

    “只一点奇怪,若未曾有私情,陈七斤如何晓得善静背后……”晚柠咽下话语,继而道,“他所言未必无理,这亦是种可能,不准就是打定主意让二人颜面扫地,方暂无行动。”

    倾听完众人言语,苏离微微颔首,“你们说得不错,若二人私情未有,陈七斤如何要诬蔑善静,定是有缘由。若确有其事,那更需掂量,陈七斤这番话究竟属实几分,尚且未知。我观他行事,并非多蠢钝之辈,也不见多聪敏,多注意些许,想来能找着不妥处。”

    “还是将人捉来上刑快些。”张泽急躁说道,谢羽摁住他肩,严肃道,“‘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善动刑,同属于私,而‘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县命也。’擅为其案,擅动其私,害其难断是非,视为吏不良,‘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

    众人齐齐闭嘴,只听谢羽滔滔不绝,无从插嘴。张泽更是头昏脑涨,悔自个儿嘴快,竟忘了谢羽性子奇特,平常也罢,若碰了他不悦处,引经据典上个把时辰都不停。只得将求饶眼神看向苏离,苏离也觉谢羽这喋喋不休烦人,轻咳声。

    “寻景所言有理,子润下回切不可再提用刑之说,若已证据确凿不拘何等手段,要冤了他人才是大事。”苏离道,“依旧照例,善静暂扣牢内,待细查之后,再作论断。寻景,你如何作想?”

    “府尹安排中规中矩,羽无意见。”谢羽回道,沉吟片刻又言,“观陈七斤言辞大胆放肆,他不曾娶亲,而善静真与其无关之下,恐是另有其人……府尹,固天不见其影,可是有何任务,或是府尹心中内有章程?”

    “老手段罢了,耍来耍去就一招。”苏离轻轻颔首,晚柠竟从那张冷面上瞧出些狡黠来,可苏离仍是未有神情,“手段从不究多,不讲老,只需好用即可。我深觉这般手段,极好用的。”

    晚柠心下疑惑,偷问时孟是何手段,时孟冷哼,小声回答,“郭家那案时的手段。”

    晚柠恍然,果是老手段,细想下又觉有理,世有几人,在见所犯之案尘埃落定后仍是警惕的,多数自是松口气。而气一松,便易有上破绽,破绽一多,后头一切顺理成章。唯一点,所需时间不定,谁知这气何时松,破绽何时露,说不准要几年之后。因而,晚柠并不欣赏此等手段。

    苏离却是喜欢很,只见他道,“既无异议,那善静便留在牢狱中,等候审讯变故。至于陈七斤,固天会好生盯着,不留痕迹的。诸位同当做此案了结,勿再多言。”

    “是。”诸人应声。

    待众人散去,谢羽才问,“你是请了那人帮忙?”

    “是。”苏离叹道,“前些时候便吵嚷着要来,我本不欲叫她掺和此事,偏她前些时候看见,定是要去。我现倒七上八下,忧心她出了事来,到底如何交代。”

    “既是她自愿来的,莫说你了,就是……来了亦是拦不住,何必自责。”谢羽道,“只是,她若不慎牵扯进去……此事不宜拖沓,早日结案,也免得再有变故,到时你我都不大好处理。”

    “我知晓。”苏离点头,“我已让固天伴着,以防万一,你我还需快些。”

    “嗯。”谢羽低声应了句,眸光闪烁。

    微风习习,吹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晚柠坐于卧房,随意翻阅书籍,却是半点瞧不进。终抬眸望向窗外,今日夕阳正好,余晖洒满院墙,映得整座宅邸笼罩金黄色的柔光之中,格外温暖美好。晚柠轻笑,合上古籍,站起身来,慢悠悠踱入院中,仰望碧蓝天空,伸展双臂感受着风的凉爽与惬意。

    “二妹今儿好兴致。”温润声音传来,晚柠朝外一望,就见一男子倚靠栏杆,隔着窗子眉目含笑,身上穿了件半旧浅灰云纹长衫,宽袍广袖,腰间玉带,整个人显得格外闲适雅致。

    “二哥,你好生唬我一跳。”晚柠盈盈唤道,来者正是晚柠堂哥王旻,最是文采斐然之辈,偏生秉性恬淡不羁,无意官场功名,原被晚柠伯父王祉逼着考了几次,然王旻故意放浪扰乱,屡次不第。王祉只得无奈随他,好在王旻不以官名为意,才气却实好,字画千金难买,诗词人皆传抄,日子甚是自在。

    王旻笑意加深,缓步踱过来,打开窗子伸手扶着窗沿,侧头看她,“我见二妹难得赏日抒怀,便出声询问,不曾想吓着二妹了,旻在此向二妹赔罪。”

    “怎敢劳累二哥赔罪!”晚柠摇头失笑,“只现二嫂身孕七月有余,二哥该多陪着些才是。”

    “哪里不晓得。”王旻拾起放于地上的食盒,轻轻一举,“这不婉儿忽想吃燕窝粥与山药圆子。燕窝粥好办,然那山药圆子她独想吃酿庭楼的,这不快马加鞭去买来,幸是在宵禁前回了府。否则明儿,阿爹又要说道了。”

    王旻之父王祉比起王祁之豁达,更添份古板,偏养了个与王祁性情像了大半的儿子,且更加放浪形骸,不顾世人眼光。王祉哪里看得上,可骂是骂了,打是打了,无法扭转丝毫,不禁暗叹子孙不孝。

    “二哥与二嫂感情真真好。”晚柠笑道,王旻和薛静婉本是最常见不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王旻风流蕴藉,薛静婉静默温厚,却意外恩爱。王旻与薛静婉成婚三载现方有子嗣,王旻自是百般小心,恨不能捧在掌心疼惜。

    王旻笑了笑,正欲离去,忽转头道,“后日是堰儿生辰,大姐早早差人送来了请帖,二妹可去?”

    若先前时候,晚柠必定要犹疑几分,昨才休了假,再请就不大好意思。但今日这一遭,晚柠心头清楚了苏离计策,这些时日京兆府又无旁得事,便也不推脱,爽快应下,“自是去的。”

    翌日晚柠将事与苏离一说,苏离同是爽快应了,他也听闻了定国公府长孙寿宴,因是孩童生辰,又非整寿,多是家人一聚。届时许多贵胄虽不到场,皆会备礼。苏离这样身份,纵于应酬无甚兴趣,仍是要备好礼物,略表心意,以免满朝为敌。

    无论如何,晚柠仍是准点与萧氏杨氏前往了定国公府,门前来往络绎不绝,远处有侍卫把守,进府门便是条蜿蜒曲折的青石甬道,左右各立两尊巨兽铜鼎,雕龙刻凤,栩栩如生。由门房引路,直接入了后头花园,绕过曲折游廊,再过一扇朱漆大门,便到了水榭,宴席摆在此处。

    晚柠三人来得尚早,只遥遥望了眼水榭,记住方位,随门房穿过一个东西穿堂,转过三层仪门,进入院中。院内布置得华丽非凡,亭台轩宇,曲径通幽,小桥流水,假山池沼,一派春意盎然景象。

    门房引着三人往右拐,穿过大门,便是垂花拱桥,湖泊波光粼粼,水鸟盘旋其上。晚柠跟着门房往里走,绕过一个小径,进入堂屋中。堂屋前种了棵梧桐,枝繁叶茂,遮挡住了大片阳光。晚柠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匾额,上书“甘泉兰竹”,心下微动,迈步跨上台阶。

    门口两个婆子正在扫雪,听见动静便抬头望来,瞧见三人,忙迎了上来,福了福身子,笑容可掬道,“娘子吩咐了,诸位来了,便带诸位过去。”

    说罢引着众人上了台阶,往里行去。萧氏略颔首,随着两人进了门,晚柠一边行着,一边打量屋里布局。这屋子建造得极精妙,一边临水,一边临花,屋内陈设简单典雅,桌椅俱全,还备下了瓜果糕点,一张梨花木大床安放在屋角,床边悬挂纱帐。虽算不得奢华,倒胜在安逸舒坦,透着一股子清新淡雅之气。

    “阿娘,婶婶,二妹。”晚沁迎了出来,面露欢喜,携三人的手一并进屋落了座,只见晚沁身着桃红绣牡丹对襟袄裙,头绾倭堕髻,鬓发高挽,簪一支鎏银镶宝石珠钗,耳上戴一对白玉耳环,端庄秀丽的容颜与晚柠有三分相似,又更俏似萧氏,“幸是来了,再晚些,我都以阿娘不至了。”

    “哪里,堰儿生辰,我这做外祖的,定是得来祝贺。”萧氏笑道,“堰儿呢,怎不见他人?”

    “大早起来折腾,方才嫌无趣,出去顽了。”晚沁掩唇轻笑,只是亲朋好友齐聚过寿,没那么多规矩,晚沁也难能没拘这顾堰,嘱咐了奶娘女婢好生看着,就让人出去玩耍了。

    萧氏不由有几分失望,晚柠抿唇浅笑,“伯母莫急,今儿有得是时间,还怕见不着吗?”

    话音刚落,门帘响动,只听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一名年岁莫约三四岁的男童跑进,大红衣裳更衬其粉妆玉琢,见着人就笑,“阿娘,阿祖,阿姨,你们怎地才来呀,堰儿想极你们了!”

    顾堰性子活泼,又极会撒娇,见谁都亲热,天生知晓如何讨人喜欢,哄得众人眉开眼笑。晚柠更是爱得什么,急急取出自个儿备的玉貔貅,就给顾堰带上。

    晚沁瞧那玉貔貅晶莹剔透,质地细腻润泽,雕工细致,不由蹙了蹙眉,“还是个孩子罢了,二妹怎给这般贵重东西。”

    “堰儿讨人喜欢,貔貅意义又好,我特特翻出来给堰儿顽。都是一家人,哪里分什么贵重轻贱的,莫说是给个玉貔貅,我给个花儿草儿,大姐会将我赶出去不成。”晚柠逗着顾堰笑道,貔貅别称辟天禄,乃是瑞兽,有嘴无肛,能吞万物而不泄,还意天赐福禄,可镇压邪灵凶煞,送于顾堰最是不出错的。

    听晚柠此言,晚沁只好作罢,心头却思量着,待晚柠有子定要同回个好的物件才是。顾堰不知自个儿阿娘怎想,喜极了这玉貔貅,拿手里把玩不算,险些往嘴中送,幸是晚柠看着,方没成功。

    顾堰悻悻放下玉貔貅,似又想起什么,翻箱倒柜找出了个小金项圈,郑重放于晚柠手中,“堰儿给姨姨的……回礼。”

    晚柠捏了捏项圈,上头坠着一颗明晃晃的珍珠,略略哭笑不得,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堰儿真乖,姨姨谢谢堰儿。”又瞧向晚沁,忍俊不禁道,“何时学得,都知回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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