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孟皱眉,“这花鸣玉生得如何?”

    “自是极美。”张泽笑道,“认识了丽娘后,宋博爱得不行,常去她那。丽娘也有些心思,要宋博帮她脱籍从良,再娶她为妻。宋博算过,凭他与丽娘多年积蓄,并借广宿银钱,足以为丽娘赎身。”

    “然,娶其为妻还需思量,不说梁伊颇得宋都事喜爱,便不是,也轻易动不得。况宋博并非如此色欲熏心之辈,一直不曾答应。”张泽提起,眉眼略带冷意。他当然晓得宋博如何想的,不舍家中贤妻,又不舍怀里美色,在当下极为寻常,倒是丽娘想法实是特别。

    纵是花魁又如何,这般身份未来叵测,最好不过赎身后嫁与商人,或成高门之妾。宋博身份虽低,也是世家子弟,成其之妻,万万不可,以丽娘心性,应当晓得才是。

    其中关窍,莫说在场男子,便是晚柠也悉数明白,门第之见,岂能如此容易破除。苏离凤眸微眯,“这个花鸣玉,是当好生查查,固天,此事交予你了。”

    晚柠不及惊讶为何是柳修,而非张泽,就听时孟道,“我要去。”

    “十一。”晚柠微怔,环翠阁乃花柳之地,哪里是女子可去的,若是被他人察觉,名声扫地何尝只是一说,即便时孟为国公女,仍是难抵天下口舌。偏时孟满不在乎,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环翠阁是京中最有名的销金窝,我倒想瞧瞧到底如何的好。”

    “好到极致都轮不着你去。”苏离冷笑,眼见时孟要言,直是一喝,“莫忘了你身份!你要真真想去,问问卫国公,他若无异议,我便允了!”

    时孟抿紧嘴唇,神色晦暗不明,忽是笑道,“只要阿爹允了,就可,是否?既是如此,明日之前,你们切勿去环翠阁,待我问了阿爹意思再去,如若不然,仔细我拆了这京兆府。”

    听闻此言,众人皆颔首,心觉卫国公定不同意此等荒谬事来,便不多在意。哪知时孟已有主意,只面上不显,反细细与他们商议事务,直至散衙时方停,都各领了任务,独时孟晚柠不好安排。

    晚柠倒不大在意,叫着雪柳珠云便要离去,犹未转过门来,听得门外声响。原是张泽在那道,“你在打何主意?去那等地方,要惹出事来,谁能救你,莫要任性……”

    “我如何任性,并非没那良家女子入花柳,怎到我这儿就成任性。莫不说,你们男儿逛花街柳巷为常态,我去便不成了?天下哪有这等道理,我偏是去定!”时孟冷声打断张泽所言,语气甚坚决。

    “人那是随夫君去的,你不一样,想想你名声。”张泽道,他素晓时孟不拘凡尘,然人活世上皆要喝水吃食,哪真能不思他人目光。万一事发,单是闲言碎语便能叫时孟生不如死,况且其他。故而张泽一瞧出时孟想法,便来苦苦相劝。

    时孟如何不知张泽担忧,她嘴硬惯了,不知怎服软,只是道,“无需你担忧,我自有分寸……子润,我有分寸。”

    话罢,便径自朝外头走去,张泽阻拦不得,暗中叹息。他深知时孟性子,也明劝阻不了,可心头难掩忧虑。独盼时孟真如她所说,自有分寸,莫要做糊涂事来。

    晚柠在门外听了一回,心下也思量起时孟所言,却是有些过火。细想下又感不同,原因晚柠性情中亦有份痴性,这份痴性乃因大伯古板、阿爹随性,两相熏陶下,极为矛盾,虽觉许多规矩不妥,却不知不妥何处。今听时孟一言说道自己心上,十分想一帮。而这痴性中又蕴了股呆性,想做之事必定是要做的,纵是头破血流亦是如此。

    雪柳见晚柠低头不言,心下暗道糟糕,她是了解晚柠的,如今一瞧,显是被时大姑娘挑动心绪。不禁略有埋怨时孟,何苦闹成这样,刚欲要杨氏来劝,就听晚柠声音清冷,“雪柳,帮我取些东西……”

    翌日,时孟早早就到京兆府,兴奋表示她阿爹同意了,此语一出,不知多少人惊异难言。都知卫国公混不吝,却不知混不吝到这等地步,爱女上花楼都允了。然既卫国公答应,苏离亦不大好阻拦,却怕是时孟胡言欺骗,正当犹疑时,有个衙役进来吞吐说道,“府尹,外头来了个奇怪郎君,定是要见府尹。”

    苏离蹙眉,奇怪郎君,他本欲不见,又忧有要事,于是道,“请进来,瞧瞧看是何等人物。”

    不多会儿,衙役引着一名书生进来,穿着牙色锦衣,长眉斜飞,长身玉立,俊朗非常,举止间似有翩翩之姿,真真难得一见。书生进来后不多言语,只弯腰作揖,“属下参见苏府尹。”

    苏离微愕,此人看着竟似有几分眼熟,再细看一会子,陡然惊道,“水衡,你这是在作甚!”

    他这一言,众人这才明白回神,眼前男子竟是晚柠假扮,却不知她怎儿做到,扮得真真像。不说他人,便是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一时半刻都不曾察觉,更遑论旁人。

    晚柠含笑,抬手抚平袖袍褶痕,“府尹不让十一前往,不过是怕外人察觉,今我这番打扮,倒也瞒过不少人。”她笑吟吟望向苏离,“府尹觉得如何,若是可行,不若放我们一道前往环翠阁?”

    时孟听了怎能不喜,连声说是,苏离皱眉,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可。”

    晚柠喜笑颜开,拉着时孟往里头走,花街柳巷素来午时开张,现早的很,足以令她摆弄时孟。时孟眼见晚柠唤来雪柳珠云,手中皆是一大包东西,不由疑惑,“这些是何物?”

    “胭脂水粉罢了,伪装之用。”晚柠笑盈盈道,时孟还欲再言,但见晚柠已取出许多盒碟放于桌上,一一将它们打开,露出里头色彩艳艳的胭脂水粉,一阵清香袭来,倒让时孟一愣,这与她偶用的不大一样。不等她问,随即晚柠拿出红漆小刷,开始于时孟脸上描画。

    时孟见晚柠专注,便也乖巧坐在椅上,任凭晚柠替她抹妆。待完毕,晚柠端详一二,颇有赞赏道,“果然不错,我就说你若是男儿,不知得多俊俏。”

    时孟听得奇异,取来铜镜一瞧,只见里头是个陌生少年郎,自个儿模样本是瞧腻了的,现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左瞧右瞧,心下满意,急急拉着晚柠要出去,晚柠一把拽住她,低声道,“还未完。”

    胭脂水粉是雪柳手中东西,珠云手中一大包,则全是衣物。晚柠好生挑了件,帮时孟打扮了番才放人出去,她这一出,外头正议事的众人皆是一愣。

    只见时孟换了一身枣红袖衫,头发高束,腰系宝带,脚蹬黑靴,整个人挺拔修长,剑眉星眸,肤白唇红,英气勃发,尤其眉宇间透着股凌厉,与先前判若两人。

    谢羽先是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妙哉,你这副打扮,倒是与子润像双生兄弟。”

    其余人闻言,将眸一转,见张泽今日一身绛紫团花纹长衫,玉冠束发,腰系银丝玉带,脚蹬黑鹿皮靴,面容英姿飒爽,眉眼风流,确实与时孟有几分相像。众人心底了然,纷纷称笑。

    张泽听了,也忍不住叹笑,反是时孟撇嘴,颇有不以为然之感。

    嬉笑番后,只听苏离道,“柳修到时会带你们前往,万万小心。子润与毕叔有其他事务,一切皆看你们。”

    “是。”众人齐声应诺,各司其职。

    好容易挨到午时,三人骑马而行,直奔环翠阁所在宣阳坊。宣阳坊里头皆是秦楼楚馆,妓院赌坊酒肆林立,一路上莺莺燕燕,热闹喧嚣。可惜早了些,若在晚点更是热闹,纵然这般早,也有不少男子流连其中。

    停在环翠阁前,门前龟公显是认得柳修,一道走一道笑,“柳爷今儿怎来得这般早?”

    此话引得晚柠时孟瞩目,不曾想柳修这貌若谪仙的,竟也是个喜逛花楼之人。柳修面无羞怯,反是笑道,“确是早了些,还带了人来……老地方,先不要人来了,只上些茶水。”

    花楼也自有花楼规矩,入门需得点花茶,意为入门费,多少皆看花楼大小。旁的不说,这花茶,环翠阁就需五百文,再欲上桌椅,那还需再出五百文。只见这刚一入环翠阁,一两纹银已是花出。时孟陡然明了,为何柳修往日少有花费,仍攒不下银钱来。

    这般念头一闪而过,时孟转头看周遭景物,布置奢靡暂且不提,姑娘们个个模样动人,且环翠阁为京都第一销金窝,哪里只做皮肉生意,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也非那般轻贱。虽没卖艺不卖身之说,然若当真不愿,亦是有得办法,如那些子花魁名妓,哪个不是清白身。

    个个眼高于顶,非才高八斗之不见,非容颜俊俏者不言。因而不少郎君早早前来,便是为卖弄才学,待夜幕时分得人点头倾慕,一度芳容。便是见不得也无事,坐与厢房内,饮酒赏舞,点几个坐台吟诗诵词亦是极好的。

    一路走进,只见这头姑娘作画,那头姑娘清歌,竟无一个以色侍人。这乃正常,那些小得花楼里头姑娘良莠不齐,至环翠阁这般份上,随点个姑娘都需诗书才艺,且必须出彩,不然岂非砸招牌?

    龟公领着几人入得一地,只见内室极尽奢华,四周挂着纱幔将不同桌椅隔开,一眼望不到边际,隐约传来靡靡之音,叫人耳热。柳修寻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指着对面道,“这里视野极佳,你二人且在这稍候片刻。”

    晚柠时孟相视一眼,不知等何人,时孟也不大在意,只四处瞧着,说那个姑娘绝色,这个姑娘貌美,兴奋至极。两人谈论间,只听得帘子被掀动,帘内出来一女子,“柳郎君,今日可照旧?”

    柳修眼眸呈现出一种奇异色彩,细看去却有几分哀意,他默默片刻道,“晚些再去,今儿我先见丽娘,你去问问,便说是为宋博广宿一事。”

    女子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略一思索,便颔首退下。时孟轻拽柳修,“若她不见咱们怎办?”

    她虽未来过花楼,然不比晚柠除去那名满天下的十大名妓外一无所知,她晓得的要更多些。至丽娘这般地位花魁,非常人之所能见,需其点头同意方行。何况花魁皆是夜间出场,此时都稳居屋内,听下头才子斗诗弄文。

    “她要与宋博有情,自是会见,若真真不见,只得用京兆府的名号了。”柳修叹道。环翠阁花魁各有各脾性,有喜才子的,有爱俊俏的,甚有独欢武将的,他亦无十足把握能见。

    好在不多久,女子复又回来,笑道,“柳郎君请随我来。”

    说罢却只定定站着,只见柳修打赏了些许小费与周遭侍从,那女子方是领路——这钱名为得花钱,若见普通女子自是不用,然这花魁截然不同,倘若得她一见,打赏侍从的得花钱必不可少,方显出花魁地位。

    柳修习以为常跟随女子进得里处,时孟晚柠不知其规,故而对视迟疑片刻,才是追上。进了一间厢房,绕过屏风,只见内室宽敞,布置典雅,后头放置一矮榻,榻旁垂帘,遮住了内中景象。帘前站着名丫鬟,穿淡绿色罗裙,见到三人赶忙撩起帘子,示意三人进去。

    帘后又有一室,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且极阔极大,一股淡淡幽香袅袅升起,萦绕鼻尖。只见名女子于镜前梳妆,听得声响转过头来,一双翦水秋瞳撞入眼帘。

    女子一身碧蓝罗裙,身材纤弱娇软,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柔媚艳丽,眉梢微蹙,神情似嗔似怒,眼波盈盈。乌发挽成飞天髻,鬓间斜插了朵桃花,鲜艳欲滴,衬得肌肤愈加剔透,娇嫩欲滴,仿佛一掐便破。

    “来得真真快!”丽娘浅浅一笑,语调娇柔动听,宛如黄鹂鸣叫,婉转缠绵。然她面前三人,有两个是女子,另一个则作揖道,“原听花鸣玉之名,今日一见,果不负其盛名。”

    “花言巧语便罢了,说说来意。”丽娘伸出葱段似的食指,勾起桌上青瓷杯盏,慢悠悠抿了口茶。柳修上前两步,“既然如此,那我直言,不知你与宋家郎君宋博,有何关系,可否方便一说。”

    “花魁与恩客关系。”丽娘取过桌上钗环,插入鬓间,漫不经心道,“宋家郎君乃我主顾,是我先前主顾广郎君所荐,广郎君曾凭一首诗词得我一见,故而有了交集。后又引荐宋家郎君,我对其不大喜欢,然他允诺可娶我为妻。”

    时孟听到这里,脸色微变。柳修沉默半晌,“后头呢?”

    “后头?”丽娘侧目抬眼瞥向对面三人,唇畔含笑,“我这般身份的人,能得他许诺岂不高兴,要休妻,要和离是他之事,只等他来娶我。可惜也不过个嘴上好听的,一心就要我身子,问起事来推三阻四,想是嫌弃我这身份比不得家中名门贵女。”

    丽娘说完,放下手中青瓷茶盏,笑意盎然,“这等事我见得多了,哪里在意,不过是换个恩客,这京都上下愿纳我的贵人郎君多得很,个个比他位高权重。若非宋郎君言要娶我,我何曾看得着他。”

    拿起盒中一枚珠钗,这枚珠钗通体晶莹透亮,上头雕琢着繁复花纹,一圈一圈金丝缠绕成花苞状,煞是漂亮,起有千金。这等物件,在京都也算难得,然而对于环翠阁花魁而言,实属常见,“我素来不屑为这等事争来抢去,也没甚必要。柳郎君不若瞧瞧这个,乃鲁王所赠,前些时候他回京述职,送了我,要纳我为媵妾。”

    说罢打开锦盒,又取出对玉镯,雕工精致,浑然天成,丽娘笑道,“这乃齐王世子所赠,甚是许诺要纳我为孺人,柳郎君应是晓得,‘亲王除正妻外按例可纳二孺人十媵,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正六品’,有这般许诺,我何苦扒着个无甚本事的七品小官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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