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才发觉,里头不止窦娘子,亦有好几位妇人,不禁略感奇怪。随女婢见过窦娘子后,问出疑问,窦娘子回道,“我屋中本我一人,然裴县丞言有大理寺令使过来查案,叫我将参宴女眷请来一瞧,这便是裴县丞之妻。”

    晚柠赶忙过去厮见,原是位圆脸妇人,颇有端庄之态。既见了裴娘子,其他人不可不见,一一见过,直至万龙之妻,万娘子时,晚柠不由有几分诧异,这女子少有美貌,肌肤莹润,眸含秋波,着一袭湖蓝衣裙,举手投足皆是风韵。

    在场妇人多是相貌平平,独她一人这般出众,叫人惊艳。晚柠她微垂首,掩饰自己心思,遂之向窦娘子问起情况。窦娘子所知不多,她与窦盛举案齐眉,现膝下已有一子。窦盛虽是能力普通,做人却极好,时常买些糕点赠与窦娘子,两人倒也和睦。窦盛突然遇害,窦娘子难掩其哀,幼子年小,日后生活怎办才是。

    讲到此处,窦娘子不禁哽咽,她家世同是不错,自己无碍,独忧幼子。一时晚柠劝慰,终是止住,后再说起宴会之时:窦盛一向面面俱到,如今高升,哪里会留人话柄,不只自个儿宴请众人,便是妻子处亦交代了,要将事情做全。

    故而那时众女眷皆在里处宴饮,不比外头推杯换盏,女眷少有饮酒,反是万娘子听闻万龙醉死,忙要到外头照顾,却是被人拦下,窦娘子亦是道家中女婢甚多,何须她去。万娘子唯好留下,在内宴饮,后又偶提至夫君子女,宴间众多女眷不由羡极万娘子。万娘子膝下也就一子,比之其余家中相敬如宾,万娘子与万龙恩爱许多,如何不叫人羡慕。

    纵是家世好如窦娘子亦有心烦事,窦盛虽是敬重她,然她不算绝色,因而窦盛身旁依旧有两个伺候女婢。反观万娘子,夫君待她如珠似宝,儿子聪慧伶俐,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这般顺心如意,在平乡县女眷中是顶得意的。万娘子性格和顺,温婉大方,倒少有人记恨,只羡自己没碰上如此痴情儿郎。

    谁料只浅谈几句,就听得外头喧闹,窦娘子派女婢前去询问,女婢慌张跑回禀告,竟是窦盛出事。窦娘子一时晕厥,幸被边上人扶住,回过神后悲怆不已,却仍得摆出当家主母气派,将事处理完全。

    晚柠听得诉说,小心打量窦娘子,到底是世家女,心头再是如何凄然,亦保持着体面,并无失态之象。晚柠对其佩服,有些话敢大胆说出,“娘子可知窦郎君有何仇敌?”

    “并无,夫君乃家中独子,不存利益纠纷。为官虽是平庸,可也公平,不曾有冤假错案。”窦娘子缓缓答道,“且夫君性格敦厚,实无得罪人的可能。若是真有,怕是那些被夫君所抓盗匪无赖之徒罢了……说来,曲二虎倒极有可能!”

    再听得此名,晚柠不动声色,只眼眸微眯,“为何如此说?”

    “原我也不知,幸是万捕头想起,又去曲家寻觅。然曲二虎早不见踪迹,说是几日未回。”窦娘子叹息,“可不是畏罪潜逃,偏裴县丞道有疑点,坚持上报,然这通缉曲二虎告示,也贴了出去,现仍无消息。”

    晚柠更是若有所思,这事情透着蹊跷,抬头瞧向万娘子,就见万娘子眼眸微红,默默无语。不知想到什么,晚柠眉心稍蹙,“万娘子可有话说,我瞧你心思不宁?”

    “无事,只夫君寻曲二虎时,与曲二虎好友缠斗番,受了些许伤,我略有担忧。”万娘子回答,话倒是无错,晚柠颔首,“万娘子放心,崔司直并非不讲理之人,定不会为难万捕头的。”

    万娘子仍魂不守舍,晚柠又问了几句,见实是问不出事来,宽慰窦娘子番后,出了屋门。快步来到大堂,听得里头无比热闹,仿若有打斗之声,她立刻加快脚程。走进正堂,才察觉是万捕头在那儿展示武艺。崔朔还拍手叫好,兴致勃勃,“万捕头身手果然不凡。”

    万龙听得话语,更是起劲挥舞刀剑,只见寒光闪烁,杀气腾腾,一招一式间竟有血肉横飞之势。晚柠暗忖,不愧是衙役,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且功力深厚,确是厉害。

    万龙收势,行礼道,“让崔司直见笑,我这把老骨头尚且能用,不过略表拳脚功夫。”

    “哪里,日后于此处查案,还需依靠万捕头相助。”崔朔笑吟吟道,让旁儿人赏了封银子,后朝裴穆道,“此处有名富贵人家是哪几位,明儿我可要一见……万捕头须记得,点好衙役捕快才是。”

    万捕头心头陡然一怔,欲说话间,却被裴穆阻拦,裴穆躬身道,“下官必不负所托,将富商名讳递于府上,不知崔司直住于何处?”

    “当是钦差驿馆!”崔朔神情懒懒,带了三分轻慢,“你们且先退下罢,衡儿,站那作甚,还不与我回去,这案子当真无趣,早知如此何须我来?”

    说罢,转头离开大堂,留下满目震惊的众人,尤是那万捕头,小心打量晚柠,见她容颜俏丽,眼角微弯,唇畔挂笑,显得十分灵秀。心中有上不好猜测,愈发瞧不起崔朔,贪婪好色,这般人物来平乡县,并非好事。

    另头,晚柠跟随崔朔,面色沉静,含笑中咬牙切齿,“崔司直,你这般坏我名节,莫不是以为我好欺侮不成。”

    “我可是说什么?”崔朔听言,挑眉笑道,“王姑娘莫气,未曾与姑娘说明,是朔之错,却是迫不得已,里头有问题……何况,朔确无说什么,皆是他人幻想罢了。”

    “那崔司直可知流言害人?”晚柠笑容愈发灿烂,叫崔朔脊背发凉,“此次便是算了,若再如此胡乱编排,可别怪我无义,崔司直心头应当清楚,我终是王氏中人,流言肆虐毁得乃我王氏名声。”

    晚柠哪里不知事急从权,只女儿家不比男子,流言传出终身将毁,更恼崔朔不曾与她明说。崔朔福至心灵,明了其中关窍,故而道,“姑娘若真气,那朔在此向姑娘道歉。且朔能保证,绝无流言传出。再一件,实是紧急,后头我才察觉错处,无奈之举。”

    说起正事,晚柠不再纠缠,蹙眉道,“你要哄谁,想来不是裴县丞,若是他,你此举不过跳梁小丑,是万捕头……或说,除裴县丞之外,县衙上下?”

    “姑娘慎言。”崔朔眼含笑意,“此事还需细细斟酌,请姑娘与朔演场戏,不知后日晚可有空?”

    当即晚柠明了崔朔意思,能知窦县令位置的,定是县衙中人,曲二虎无这般本事。这为其一,其二,裴县丞要有问题,此番举动亦是消除戒心,叫裴县丞晓得,崔朔视他为清白。这番思绪捋下,晚柠心头有数,故而和顺道,“崔司直邀约,怎能不去,纵有事,也无事。”

    崔朔笑容愈深,“那就这般决议,后日亥时,朔等候姑娘。”

    两人说定,各自散去。

    不比晚柠此后无事,崔朔回到驿站,吩咐随行擅武侍从,“安隐,你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苏府尹,万不可漏,再是叫他查那曲二虎所在。”崔朔背手而站,气度超然,温润眼眸满是玩味冷意,低声呢喃,“今儿这案,真真有趣。”

    这些晚柠是不知,她安安分分待于驿馆中,扮作受宠外室,只管吃喝玩乐,接待偶来探知消息的官吏妻室。幸她先前未表露身份,不然难以圆回,只就算如此,总是怀疑的。就似窦娘子,摆明不信,身份可伪,气度难学,凭晚柠气度,实难想象她是一外室,说正妻还尚可。

    一连过去两日,直到约定时前,夜风徐徐,吹散她一袭青丝。晚柠淡淡挽好,换上男装,她已猜晓崔朔意图,顺带一小小口袋。她出得门,就见崔朔站于外头,他同时一身玄色衣衫,腰束玉带,长身而立,端方俊雅。见她出来,崔朔伸出右臂,微微侧身,做个请的动作,“王姑娘,请。”

    “崔司直,天色这般晚,想是宵禁,不知崔司直如何解决?”晚柠道,崔朔听闻朗声大笑,笑罢才道,“王姑娘反应慢了些,朔早已处置妥当。莫忘了裴县丞,我与他言,夜间我有事需查,他自会帮朔处置妥当。”

    晚柠听罢,也没多问,径直跟上,一路疾行,崔朔领着她穿过街巷,绕过坊墙,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幽深巷弄。晚柠目光幽深一转又瞧见窦府府门,不禁冷冷一笑,她就知崔朔两日来不单是收贿受赂,怕早趁机摸清附近路线。就是无裴穆相帮,他亦能避开巡逻,为何要告知裴穆,晚柠一时不知,默默无语。

    巷子尽头正是窦府对面鬼楼,晚柠仰头看去,高耸入云的鬼楼阴森诡异,黑漆匾额上写着“朝真楼”三字。她心中一凛,暗忖崔朔目的,旋即见着崔朔取出钥匙,打开锁门,锁极为陈旧,单一动就哗哗作响,钥匙却是极新,想是刚配。

    步入其中,满地尘埃,蛛网密布,四周一片昏暗。窗格半开,夜风习习,走过几间屋子,推开最末房门,晚柠眉心愈发紧蹙,虽不明显,却是瞧见尘埃分布不均,似是有人进入。但实是久远,略有不清。

    崔朔举着油灯,询问,“若要你描摹足迹图样,可能做到?”

    “尚可一试,然确是久远,略难辨别。”晚柠话不说满,她总算明了崔朔要她来之目的。临摹足迹非一人能行,只为何是要她,柳修亦是行的。现到如此,并非发问之时。就见崔朔抽出一绢布、墨锭、竹笔与块极小砚台,严肃瞧向晚柠,“你只一次机会。”

    若非他不擅绘画,也无需晚柠前来。晚柠不知,崔朔虽是诗词歌赋、琴技棋艺样样精通,独不通画,正如苏离不通下棋般。他亦是问过柳修,柳修同是不擅,却不能唤来刀笔吏来临摹,唯好叫晚柠临阵磨枪。若她不行,崔朔便再拖几日,要苏离找个不会多言的画师。

    晚柠颔首,却未动笔,面对那些许足迹细细观察良久,后取那点点水源,慢慢磨墨,崔朔原要帮忙,叫她阻止。边磨,晚柠脑中勾勒出足迹模样,渐渐有了雏形。崔朔耐心等着,见她磨好下,提笔蘸墨,一气呵成,不过短短一刻,一幅足印便跃然纸上。

    虽是时短,晚柠却极专注,全神贯注,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待画完足迹图,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身上香汗淋漓。崔朔展开一看,面上神情复杂,盯着画卷半晌才轻叹一声,“倒是辛苦你了,王姑娘。”

    晚柠抬头看他,微哂,“崔司直谬赞,水衡愧不敢当。”

    吹灭油灯,内里顿时暗下,月光透过窗棂照入,洒落一层朦胧银辉,映照晚柠素净温婉面容,很是美丽。崔朔凝视晚柠,轻声开口,“你应晓得我来此处目的,既如此,你可有对策?”

    晚柠举起腰间布袋,递给崔朔,崔朔接过,摊开一瞧,里头竟满是白粉。晚柠抿唇一笑,“此乃葛粉,我先前察觉,葛粉遇茶水化白为蓝。只一点,葛粉虽是好用,我又选粘稠者,到底难以沾染,未必有效。”

    足迹不过锦上添花,在此留下印记方是要紧之事,但要晚柠说来,此事实难完成。若崔朔仅此一招,那她须得怀疑,崔朔本事不济。崔朔听出晚柠言外之音,笑了一声,从荷包中取出一小小香块,“王姑娘可曾听闻裹袖香?”

    “略有耳闻。”晚柠眸光微闪,她如何不曾听过,裹袖香乃腹涂国进贡,比之寻常香品,它极为奇特。平常燃是无色无味,却月余不散,一逢上赤秘草更了不得,二者味相容,便是香飘十里,令人迷醉。偏这等异香价格昂贵,单崔朔手中一块,就需千金,来破此案,实是浪费。

    崔朔关紧窗格,在最不易发觉之角摆上小小香炉将裹袖香丢入此中。转头就见晚柠神情,不由失笑,“世上素来奇货可居,你瞧这香外头昂贵,内里则不然。何况此物乃苏府尹所赠,听闻他有一友,做此等生意,这一两裹袖香不过百来纹银。”

    晚柠恍悟,虽略有痛惜,也不在言语,只细细洒落葛粉,撒遍满屋,将二人足迹彻底遮盖,后紧闭房门瞧向崔朔,“崔司直,我今晚只能施至如此程度,剩下的皆瞧你手段,当在几日之内诱人前来。”

    “朔心里头有数。”崔朔说罢,领晚柠出去,回到驿馆,又是叮嘱,“今夜之事,绝对保密,若传扬出去,你知晓厉害。明后两日你愿干甚么就干甚么,切勿叫人察觉问题,来者一概慎言。”

    晚柠哪里不知崔朔意图,怕有大事发生,她须得在外头好生逛逛,看看有何人来,好为崔朔框定范围。怕今日所做皆是画龙点睛,崔朔早早有怀疑之人。故而晚柠稍一点头,“我晓得,明儿我去安富阁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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