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与崔朔对视一眼,皆没插话,只等张泽往下说,可那眉宇间多了几分肃然之气。张泽放下茶盏,“我这不与固天上街探查,然这曹府消息不曾听到些,却遇到桩事情。”

    原是张泽柳修在那酒馆中撒了把铜钱,问曹府诸事,柳修多个心眼,还问了上极教,谁知竟是引出一人。那人是书生打扮,穿得干净整洁,模样俊秀,面白无须,只眼眸狭长显露出几分精明,不比他人对上极教尊崇,他言语皆是讥讽。

    倒叫柳修觉得新鲜,将人留下,几杯热酒下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是说了。晓得他姓孙名固,表字康适,在州学上学,暂无功名,只因家中一门亲出了事,方是放下学业前来钜鹿探查始末。

    那门亲姓李,算是孙固表舅,为钜鹿有名医匠,行医十多年。偏前些子时候出来纰漏,说为刺史姨母症状,小小发热竟是愈治愈重。病急乱投医拜求了上极教济德真人,给了方子,几剂药下去便是大好。更雪上加霜之事,乃有人状告李医匠医死人,刺史本就极怒,又见此等事情,当即不问缘由将人抓捕。

    孙固听闻此事赶忙从学堂赶回,若真真是李医匠开错方害人,他无话可说,然他查过,方子未有差错,那又如何回事?甚是偷求刺史家中奴役,细辨其药渣,果是其中几味药不妥。他本欲告知刺史,却闻得李医匠已自尽于牢中。

    “这与上极教有怎样关联,市井罔利之人多有作伪,早算常事,不准抓药者贪眛银两。”张泽皱起眉头,不知里头有何深究地方。就见孙固直是摇头,“非是此理,我虽未能证实这是否真伪,可听遍诸多世事也觉有诈。不同表舅一事,单钜鹿几月来便有医匠陆续出事,现是第八桩,旁得地方更多,皆是行医多年的老医匠。”

    若只一件,还能道是医匠一时误判,或学识不精导致,然这般多下来,就非巧合二字可说。也不得只听孙固一人之言,张泽先是打探了番,确如他言语,这些日子许多医匠接连出事,钜鹿百姓早是信道不信医。

    柳修则特特去上极教道馆中求医,口称自个儿得了腰疼,半年未愈。那济德真人将符咒燃烧冲泡要他服下,后是给了他一方子,说是配符水喝下,百试百灵,不论多重病症,都可好全,生生要了柳修十两银子。

    “我在旁冷眼瞧了阵,对穷苦百姓,尚不要钱。独对衣着富贵的,便要银钱。”柳修叹道,若是有用他还真赞赏其所为,就怕有诈,言着从袖中取出药包,递与苏离,“府尹您瞧瞧,到底如何?”

    苏离接过药包仔细查看品尝,口中喃喃念叨,“麦冬、天冬、去芦、熟地、知母……”如此种种说了近三十多味药材,后不禁眉头紧锁,“这药并无不妥,普通补药方子,却无甚其他用,最多不过清肝明目。只一点,里头诸多药材昂贵,非普通百姓吃得起。”

    “我瞧出来了,怕是看我形容富贵,故意为之,我寻平常百姓瞧过,他们方子大有不同。”柳修也是满腹疑虑,又掏出一药包来,递予苏离,苏离手搭上桌沿,食指轻叩,“桂枝与甘草,独这两味,原是桂枝甘草汤,可温通心阳……我瞧这后头人,是个医术不错的。”

    崔朔闻言笑了声,神色却是淡漠,“医术好而无医德,屡次陷害,装神弄鬼,可不连上了……长离,你说我们是明日找人探探,还是静观其变?”

    其他人不解其意,苏离心头明白,他先前检验了曹玉与那大姨娘尸身,竟是中毒而亡,尤是那毒不一般,乃前朝宫廷秘药。如何流入民间,苏离不知,然能肯定,曹家一案,非鬼魂作祟。

    “水衡,明儿你装扮番,去上极教查查……固天,那个孙康适,去查下有无问题?”苏离眼眸冷厉,他不信多日前药渣,能存到孙固调查,其中必有蹊跷。苏离眉眼透着森森寒意,清冷如碎冰,“仔细查着,莫让人下了空子。”

    柳修陡然一默,旋即与晚柠应诺,崔朔亦颔首,“这几日我去外边走动走动,看有无异处。”

    众人起身走出屋外,回到自个房中,晚柠不知为何,心下有种诡异冰寒,她望向窗外,夜晚风凉,思索片刻,才缓步踏出屋子,走至廊檐下,仰首看着星辰。这间屋子是曹安叫人收拾出来的,故作雅致的唤做“竹棠庐”。

    她心中突地升腾起股不详预感,这样的陌生环境,令她有些难受,或许不久后,会有什么事发生于此地。

    翌日一早,清晨熹微光芒洒落院内,晚柠仔细选了件象牙白绣牡丹袄裙,外罩一领石青织条纱薄衫,绾了青丝,斜戴支翠色珠花,耳畔垂下珍珠坠子。晚柠凝视镜中人半晌,将发鬟拆除,高绾成髻,系上根五彩丝线,将珠花换为金累丝嵌宝石步摇,斜插宝蓝点翠钿头簪子,缀以千叶攒金头饰花钿 ,再戴碧玺镯,玉兰滴翠珠子耳坠。随着她起身,慢慢踱步,步摇晃动间叮咚作响,煞是悦耳动听。

    晚柠站在廊檐下,旁人一见只是呆愣,她难能打扮的如此华美,这份妆扮与昨日完全不同,似是另一人,诸多饰品未曾压下她之容颜,反衬肤白胜雪,眉黛含春,颊边梨涡浅浅,双唇娇艳欲滴,眼波盈盈带水。

    崔朔刚跨进门槛,瞧着廊下美景亦怔住了,一时竟忘记挪步,待回过神,才走上前,“这身打扮真真好看,富贵逼人,却是缺了几个女婢跟随,少了几分雍容,倒有些可惜。”

    他这副模样,叫时孟警惕竖起耳朵,她原先就防着崔朔拐带晚柠,多少日子未有动静就放松了些许,今儿瞧来,还需更小心才是。故而刺道,“崔司直这话不对,女婢曹家多得是,何须你来可惜!”

    崔朔瞥了她眼,不置一词。

    “我今日去上极教,想要求医问药,不知哪位与我同去?”晚柠带上帷帽,盈盈笑看众人,崔朔回笑,“我昨儿安排好了,护院女婢车驾一概都在,需王姑娘……现因称是王娘子,小心些,莫漏了破绽。”

    “我与娘子相隔出发,省得他人察觉。”张泽补充道,“你若实在担忧,可叫时孟扮作女婢,陪你同往。”

    “那倒不错。”晚柠抚掌而笑,促狭眨眼,“时儿素来知我,不易惹人怀疑,就不知你规矩如何,要叫人瞧出你是姑娘主子,而非女婢那可槽了,得掩掩你这身贵气。”

    时孟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做势要挠晚柠,“胡说什么,说我有贵气的就只你了,其他哪个不是道我是女匪之后,不像个贵族女眷。若是女婢,我确不合适,然做女护院是极合适的,哪个能看出来?”

    “正经人家哪里用女护院的!”张泽白了时孟眼,拽住她之动作,“去换衣物,要是晚了,或出差错,小心府尹扒了你的皮!”

    晚柠抿嘴偷笑,气得时孟佯怒瞪二人,“张子润,你可没权说我,顾好你自个儿的事吧,仔细是你有问题。”话音未落,时孟便是匆匆进屋,她非是怕张泽,而确是担心苏离发怒。

    张泽与晚柠二人相视一笑,后各自忙碌起来,片刻就见时孟换完衣裳。出门,外头停着辆极精巧豪奢的马车,赶马者是个因有三十多的精壮男子,瞧着该是练子家,晚柠便知那是崔朔安排护院。挑帘进去,里头又有个面貌端正的女子,女子见着晚柠,先是一礼,后道,“婢子意儿,奉司直之名,服侍娘子。”

    意儿生得颇为秀美,脸庞稍显圆润,一双眼睛灵动非常,瞧着很讨喜。

    “有劳意儿姑娘。”晚柠稍一颔首,便是坐下。她无这般多好奇探听,反是时孟瞧着意儿片刻,终是问道,“你与崔司直是何关系,他如何能信任你,又如何联络你的?”

    她不曾见着崔朔带有女婢,若真是他带来,呵……时孟心底暗暗摩拳擦掌,欲叫谢羽参崔朔一本,纵算计不过他,找些麻烦也是好的。然意儿只是含笑,“我原是崔家女婢,只先前因事来了邢州。有了麻烦,二郎君就是想着我,要我演场戏。”

    时孟一时没了趣意,晚柠反倒抬起眼眸,她是不大相信意儿所言,想是崔朔命她前来。可崔朔为何要如此,是他以防万一,或说早已晓得邢州事故?晚柠是愿相信前个,又担忧后个,她悠悠凝望窗外,决意回曹府后与苏离好生提上提。

    马车行驶良久,街市热闹依旧,路边摊贩吆喝不绝于耳,行人脚步匆匆,并无特别。待马车停稳了,时孟掀开帘子,扶着晚柠下车。转眼就见一道观,朱红色匾额上龙飞凤舞写着“长乐观”。这座道观建筑宏伟,雪白的墙壁高耸入云,远处烟霞笼罩,隐约有飞禽盘旋,宛转鸣啼。

    这道观名字取得古怪,却是人满为患,许多身着道袍的道士进进出出,皆是手持拂尘,神态庄重。前来求医问药之人更是多,道观内外挤满人群,面上皆挂着焦急之色。

    有个道人见着晚柠,眼眸稍亮,朝晚柠遥遥一拜,后走近道,“善信如何称呼?”

    “夫家姓王,道长如此称呼即可。”晚柠也是一礼,面上带出忧愁之色,果见那道人关切询问,晚柠顺势道,“有劳道长关心,我原与夫君游历至钜鹿,不料幼子突然发热,医匠虽暂治无妨,却无十足把握,我实是……抱歉,失礼了。”

    眼见晚柠垂泪不知,道人怎能不明,连声劝慰,“善信且宽心,小郎君福缘深厚,定会平安无事。我观中,济德真人医术高超,有他救治,小郎君总归是能治愈。”

    “多谢道长,我也正是听闻观内名声,方匆匆前来,欲请济德真人出手,只我那夫君……”晚柠微妙一顿,“他俗事缠身,未曾前来,不知可算不诚,若真是如此,我便回去,唤我夫君一道来趟。”

    “这……贫道暂且不知,还需问过真人。”道人请她到后堂等候,晚柠应允,目送他背影消失,方转过身来。时孟面色冰冷,低声道,“这所谓长乐观,实是叫人心神不宁。”

    原该凝神静气之地,给她如此感受,时孟笃定这处儿有疑。晚柠亦听在耳中,虽未有答话,仍是默默铭记于心。

    “善信,真人有请善信。”道人引晚柠入内,径直去往后殿,穿廊绕巷,最后入得偏殿,偏殿里头摆设简单清雅,桌椅俱是黄花梨木打造,墙角搁几盆翠竹,风吹叶动簌簌响,正正中央则供着尊神像,慈眉善目,面容慈祥,赫然便是无上天尊。

    其间站着数位道人,皆着青色道袍,年纪最轻者不过二八年华,最老者五六十岁,但每人皆有仙风道骨之姿,尤其当中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缥缈气质,令人肃穆敬畏。

    难怪世人拜服,晚柠心中惊异,恭谨行礼,那老者温和一笑:“善信勿需拘谨,坐罢。”

    声音极庄重,殿内无风却是衣袂翩跹,茶水沁人肺腑。纵是晚柠这般心怀戒备之人,也不由信了几分,“敢问真人高姓大名?”

    “贫道乃是济德。”老者淡声回答,后是将一黄符交与晚柠,言说燃烧泡水就能治愈其子,又是开了个补方。晚柠接过极是感激,掏出大量金银致谢,恰在这时,一阵清风袭来,吹开晚柠帷帽,露出其中容颜。

    济德眼眸紧眯,阻拦晚柠动作,举止皆是超凡,丝毫不叫人厌烦,“贫道擅岐黄之道,想来善信略有耳闻,然世人不知,贫道亦擅面相测算之术,我瞧善信面含忧愤,似有不测之兆。此乃家宅不合之相,想是不单为令郎君之事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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