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得曹府这出闹剧,纵晚柠也不知说甚好,只淡淡感叹,“‘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曹郎君实是配不上任何一痴心女子,望那绿娘子引以为戒!”

    “你这般期望,可人未必接受。”时孟端碗扁食放在晚柠前头,先前云滟自缢实属意外,不论他们或曹府都未曾反应。然出了这等事儿,也不便呆于曹府,故而告辞离开,又因忙碌一晚未用膳,众人饥肠辘辘,口舌生津,决意用些膳食。

    都不是娇贵的人儿,随意选了家还算干净的铺子就此坐下,点了扁食汤面,再添几碟小菜,倒也吃的开怀。因是民间小铺,不曾有食不言之规,随意谈论起曹府一案来,不乏嘲讽,“倾心曹安这等货色,纯是自找罪受。”

    时孟摇头喟叹,眉眼间多露不屑,“允诺而未娶,为无能;娶妻而纠缠,又有几分无耻。云娘子在曹安坏她亲事时就须想到,这人无耻无义,薄凉至极。不然如何舍得叫她连妾都不算……许是世上女子,总难勘破一个‘情’字,费得心思多了,更难挣脱,不知及时止损!”

    “你今儿颇有感慨?”柳修挑眉斜睨时孟,真真不像时孟性子,要晚柠叹息是极正常,世家女子伤春悲秋是寻常事。然时孟大大咧咧,最厌这些情情爱爱,怎也生感慨,略有奇异。

    时孟听从柳修调侃,狠瞪一眼,不知想着何事竟脸颊泛红,不再言语。晚柠见状,心觉时孟开窍,刚欲说上几句,却见得苏离从一旁过,递与柳修壶酒,那酒馕瞧着不新不旧,做工实属精细。打开后酒香扑鼻,一闻就知是一等一好酒。

    众人皆奇怪,柳修一愣,又有所感,果见苏离冷冷淡淡道,“贺礼。”晚柠一时奇怪,本想着询问,可又被他人岔了过去,只听得旁儿传来一清朗声,“固天兄,长离兄!”

    晚柠随声望去,就见一墨蓝袍衫男子立在不远,眉目温润,面容隽秀,眉宇间隐着股英气,一双桃花眸似笑非笑,让人瞧着如沐春风。偏他神情淡淡,给人种生疏疏离感。

    男子身边还跟了个人,那人一袭玄色锦袍,面容冷肃,俊颜如玉,剑眉星目,腰间悬挂佩剑,神色凛冽,一双眼眸深沉幽暗,透着不怒自威之势。二人并肩站着,气质迥异,倒是极好看。

    晚柠眉头微蹙,莫名觉这二人眼熟,尤是那黑衣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冷峻孤傲,但气度却极为熟悉,不禁令人心头微跳。眼底不由疑惑,晚柠确信自个儿未曾见过他们,这股熟络之感,又是从何而来,真真古怪。

    “华皓兄!”柳修见着来人,不由起身,眼底带着一丝诧异和欢喜。不说他来,便是苏离唇角亦勾勒出三分笑意,微微颔首,想来与其关系极好的,对上众人眼神,苏离道,“边华皓,天元宗少宗主,亦为我与固天挚友……华皓,这些乃我之同僚。”

    边华皓抱拳行礼算是见过,亦介绍身旁人来,“这是风宿,我师弟。”

    风宿见状,不卑不亢的拱手,“风宿见过各位。”

    晚柠不知江湖之事,听得风宿名字便过,顶是诧异下“风”这姓氏。苏离柳修等人可不同,他们原就乃江湖中人,对这些年后起新秀也是有所耳闻。柳修淡淡一笑,“斩云少侠之名如雷贯耳,今一见真容,果是名不虚传。”

    敬霄斩云剑诀乃天元宗镇宗功法之一,风宿能将其练至成其名号,实是罕见。或说能有一众人承认名号,而非自封,已然难得,多为一流高手方行,又是这般年少,足可见风宿天资悟性高超。

    风宿谦逊一笑,不骄不躁,更叫众人眼前一亮。然边华皓却是焦急,拽住苏离道,“长离兄,你在此可是极好,能否帮我一忙,我那儿有一人需你救命,还请快去一趟。”

    边华皓一脸焦虑,显是这事十万火急,苏离眉宇微蹙,到底应承下来。晚柠等人皆有诧异,苏离最是不喜乱管闲事,今儿怎得变性,独柳修神色自若,早有预料。而边华皓松了口气,直拉着苏离策马疾驰而去,众人相视一眼,终究担忧,忙跟上。

    边华皓带着苏离,穿越重重街巷,最后停留在一座小小院落门口。里面杂草丛生,墙壁破败不堪,门楣歪斜,看起来极为荒废。苏离皱眉,边华皓尚不缺钱财,如何住在这等荒凉之所。边华皓不待苏离多问,径直推门进屋,屋内虽桌椅破旧,打扫得极干净,一看便知住里头的人是个勤快的。

    里处放有一张木床,依稀可见上头躺着个瘦削孩童,四五岁年纪,面黄肌瘦,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奄奄一息。最叫晚柠揪心是,孩童身上套了条狗皮,似如长出一般,从脚裸至头部,都是黑油油的狗皮。

    孩童旁儿,站了两人,一男子、一妇人,正在认真照料孩童,但因不是孩童父母。男子见着华皓前来,焦急询问,“边郎君可是寻到其余医匠了?”

    “寻着了,李医匠后头还需你多帮衬。”华皓胡乱应了几句,焦急瞧向苏离,“长离兄,你帮他瞧瞧,我寻了许多人来,都道他是救不活了。”

    苏离心惊肉跳,忙上前探脉。孩童身体孱弱,脉象紊乱,气息微弱,随时有断送性命之危。苏离眉目紧锁,一边替孩子把脉,一边取出银针为其施针,孩童虽昏迷着,仍能感受得到针灸带来疼痛,眉毛紧紧拧成一团,豆大汗珠滚落,看得人心头发酸。

    李医匠原看苏离年轻,于他医术很是质疑,现一见来,顿时无话。苏离施针手法奇特而娴熟,同具特殊韵味,每针稳健锐利,无一丝停歇,极为高明,叫李医匠目瞪口呆,知其医术高超,非自个儿能比。

    好容易稳定缓解孩童症状,苏离将随身携带药丸用水化开喂下。片刻后,又施针,直至孩童胸腔渐暖,方撤了银针。再是取纸笔来,欲开方子,然却定在那处,犹疑许久,改了又改,才是写出药方,吩咐人抓药熬制。

    拿过药方,李医匠更是轻视全收,无比敬佩,要他来开,定难以开出这等好的方子来。现无侍从下人,李医匠亲自去药房取药煎制,半柱香后,药煎好了,苏离亲手喂孩童服下,孩童气息渐渐平缓。苏离才长舒口气,抹了把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又取帕子擦拭手上污渍。

    “到底是怎回事。”眼见孩童病情稳固,崔朔开口询问,单瞧这孩子模样,便知事不简单。华皓不知崔朔是否可靠,迟疑片刻,触及柳修苏离,还是动容,终决定将事情告知,遂将众人领到外头,留下李医匠与妇人照料孩童后道,“这孩子,原是我与师弟,在路上遇着的……”

    天元宗在山下颇有产业,华皓为少宗主,偶需巡视,路上又遇师弟风宿,二人结伴而行。这本无大事,然在昨日,他们欲在此处城中稍作歇息,偏在进城之前,遇到两个杂耍之人,领了条黑狗。

    那条黑狗模样怪异,面容如人一般,尾巴无力,听懂人言不说,有时似会讲话,会哼纯音节小曲。杂耍的说是西域来得珍稀犬种,为神狗,要至刺史府表演,华皓却觉不对,这狗真像人,哪有犬类会如此奇异,偏那狗确是浑身长毛,冲他呲牙咧嘴,看着就让人不安。

    本华皓犹豫不决,然见杂耍的行止粗暴,几鞭抽下,黑狗更呜咽不停,他心生警惕,随杂耍之人而去。寻了个时机,趁其不备突然出手,那杂耍之人武艺并不出众,只会些花拳绣腿,哪里是华皓对手,几招便被擒拿。

    华皓与风宿多加询问后,发觉这黑狗确是个孩童,谈起这事,华皓咬牙切齿,“长离兄,你可曾听过那造畜之术?”

    造畜之术自古就有传言,多说是妖术,出于荒南之地。苏离柳修见多识广,也曾听闻略卖拐子中有这等残忍秘技,与世人流传不同,并非妖法巫术。他需先取三岁以下年幼孩童,与牲畜一块儿生活,将其同化。

    待年岁大些,将孩童浑身细密割伤流血不止,后配以膏药,致使伤口腐烂,趁此之时糊上牲畜皮肉,就可将皮毛长于孩童身上,名唤人兽。然此法极惨烈,百人难存一个,且随孩童年岁渐大,会撑破皮毛,再不成形。

    纵是如此,有一人兽造成,便可获利无数,若碰上个糊涂的达官贵人,为寻稀奇一掷千金。故而些许拐子会尝试造畜,为得一本万利。然成率实是太低,苏离也不过有所耳闻,未曾见着,现听得边华皓之语,苏离心头一凛,“莫不是……”

    华皓颔首,眼底闪过阴霾,“我审了那两杂耍之人,他们亦是承认行略卖之事……我原欲报官,可这孩子受了几鞭身子虚弱,当夜就发起烧来。我与师弟暂且将他安置此处,找来诸多医匠,偏都说没救,又不愿留下,就这位李医匠与其母高兴帮着照料一二,幸是遇着你了。”

    难怪那孩童身子败坏成这般,苏离面色沉凝,人兽使用时限极短,一般不过一年,拐子如何愿意珍惜诊治,自是用尽手段拖延时日,不顾孩童真实情况。想到此处,苏离眼神冷得恐怖,“这孩子情况实是糟糕,我并无把握,还有那身上狗皮,总要剥离才是。”

    不提苏离,便崔朔柳修也个个神情凝重肃穆,晚柠更是咬唇,她以为自己看遍世事,人性之恶仍出乎她意料。这孩子还尚且有救,那些因造畜之术而亡的孩童,又有何人为其伸冤。

    “那两人在何处!”时孟咬牙切齿,眼底满是杀气,华皓指向后房,他与风宿将人绑在里头,只等孩童稍好后,去府衙报官。时孟听得,冷笑着拎鞭入内,纵苏离崔朔晓得她欲做何事,仍不阻拦,只淡淡叮嘱句,“留活口。”

    时孟应声而入,后房狭窄逼仄,四周堆砌柴垛,有那么两人五花大绑倒在其中,两人皆是面目端正,单瞧着不似坏人。

    这两人不知用这副样貌,欺骗多少人,毁了多少家庭!时孟想到此,更觉愤怒,手执长鞭,一鞭挥下,将一男子脸颊抽得血肉翻飞,惨叫连连,不过眨眼功夫,已是鲜血淋漓。

    时孟鞭下生风,每每打至两人脸上,都令他们痛彻心扉,皆道要招。然时孟似是未曾听到,只一味狠狠抽打,一鞭接一鞭挥下,不过须臾,两人疼晕死过去。

    她方才罢手,将鞭子往旁儿一扔,神清气爽出了去,一点不见刚才戾气森森模样。反是展颜讽刺道,“这两个真真的无能,不过几鞭下去便就昏死,连个女儿都不如,这点儿本事何苦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她遥望了眼昏睡中的孩童,转眸望向苏离,询问道,“府尹,我们接下怎办?”

    半晌未听到苏离回应,抬头见得其沉思模样,好看剑眉紧紧蹙着,连眼眸中都是她不懂光彩。时孟暗忖苏离想法,却又不敢贸然出声,但苏离良久不言,也实是难以等候,便再唤了声,“府尹?”

    苏离方是惊醒,回忆时孟问题,神情极冷厉道,“将人泼醒,我是不信能养出人兽的,就这么两个!他们不原说要招,今就给他这般机会,若招不出,不如早点送去给阎王爷!”

    众人俱是一怔,随即明白苏离用意,虽不合规矩,然谁让面前是苏离,最受恩宠而不讲理之人。且纵是谨慎似崔朔,都隐隐赞同苏离举措,私刑如何,那些拐子可称不得人,只能做畜生,何况此处就他们几个,旁人晓不得。

    张泽听罢,最是机灵,率先提了桶井水朝二人泼去,冷水兜头泼下,两人被浇醒。他们睁开双眼,入目是张难以形容之俊美容颜,居高临下瞧着他们,寒光凛冽,竟是不由一愣,后大骇失色,连连磕头求饶。

    可这一动,鞭打疼痛轰然袭来,二人身子不住颤抖,却不敢哀嚎出声。看得这般场景,张泽冷声喝斥,“几鞭便是受不得了,若要如那孩子般将你等上下抽个遍,只怕得死个几次。你俩若想活命,就乖乖将你们所知悉数告诉我们,我们可免你们一遭皮肉之苦,否则别怪我等心狠手辣!”

    二人支支吾吾,面露惧意,眼眸里头精光闪烁,不知想何等计策。时孟轻蔑冷笑,手中鞭子扬起,再度落下抽在地上,“你们不说也罢,我们不强求,这两人留在并无用,我瞧着就地处决如何?”

    两人面色陡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摆手,“我说……我说……”

    男子哆嗦开口,将所知悉数交代。时孟等人听完,皆是面色微变,正如苏离所料,这附近确有一极大略卖团伙,因里头人物都佩有一枚“碎”字木牌,故这组织亦名唤为“碎”。

    “碎”存有数年,其中人员数多,如面前二人不过下层人员,连“碎”字木牌都不能佩戴,只得于身上刺个“碎”字。虽无甚地位,可其中一位叔父,正是“碎”中核心成员之一,人兽这笔大买卖方到他们手中。原以能大赚一笔,谁料是个催命符,男子暗骂自个儿何苦接这烦人差事。

    苏离等人不知男子心中懊悔,将人拽起叫他绘了“碎”之地图,仔细瞧来,离钜鹿不远。同时男子也明言,“碎”多年经营,庞大无比,邢州此处不过分舵,其余之处他亦不大知晓。细细想来,恐有上头插手,不然何以至此,若真想瓦解,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准会是得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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