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嗓音柔媚婉转，笑容明媚，眼眸如同春日里的湖水，澄澈清亮，却不达眼底，叫人心悸恐惧，“说来，我原以为你们会更早些来，怎这般迟钝，竟叫我有些自大……”
“确是苏某疏忽，绿娘子，不，应当称呼荣姑娘！”苏离眸光幽沉，冷冽逼人，听得绿绮反是轻笑，声音清脆悦耳，“苏府尹倒是所知甚多，然定不会有我之多，苏府尹可有兴致，听听我之故事？”
“荣姑娘请讲！”苏离竟也不急救曹安，拉着柳修坐至石椅之上，面上有着肃穆严峻之色。绿绮轻拢鬓角碎发，笑靥依旧明媚，正欲开讲，就又闻得屋外响动，不由微愣。随即见得一人推门而入，那人同是一身白衣，身姿修长挺拔，面容秀美清俊，唇形优美，笑意温和，手提一壶好酒。
看到来人，不说苏离柳修二人，纵是绿绮都怔住了，轻咬朱唇，原欲问话，偏一句都问不出。只得怔怔瞧着男子朝苏离一礼，“孙康适见过苏府尹。”
打量面前人平和神情，苏离唇角勾勒出冷笑，现一切都已串起，独看绿绮，能否给他个好解释。他眸子幽邃深沉，笑容那般清浅而又冷漠，“荣姑娘，怎得，是不说了？”
绿绮神情复杂，眼眸紧盯孙固一阵，后回笑道，“说，怎能不说？苏府尹既猜到我身份，到底也听了十数年前曹府、荣府纠葛。面上之事，我不必多费口舌，我说得乃是私底下，旁人不知的事情。”
绿绮原名荣悦，一个“悦”字寄予了她父母无限爱意，不求她出人头地，只愿她一生欢悦。且荣悦自小聪慧乖巧，父母疼宠之余，又得哥姐溺爱，若无意外，定如父母所期待般，嫁与好人家，做个富贵闲人，肆意欢悦一世。
奈何世事无常，荣家败落得毫无预料，那年她方六岁，若真只父亲经营不善，或技不如人，荣悦便也不恨。她虽小，到底明辨是非，偏不是，曹太公勾结她二叔，探得荣家情报，后又选了个巧言善辩之术士，前来哄骗她父。那术士容貌堂堂，风度翩翩，却心思歹毒，骗技高超。
哄得她父在至关至键之际，掏出大笔金钱改换风水——当时曹家祖坟事件名扬邢州，勿怪忽荣家主信术士所言。这倒也罢了，算她父偏听偏信，然那术士不仅骗了他家钱财，更给她父下药，害她父偏瘫在床，不治而亡，荣家也因此覆灭。
那时他们不知真相，唯当父亲难受打击，埋怨之外主为哀痛，哀荣家主这般早走。纵是欠得他人钱财，不负当年富贵，哥姐母亲也未曾放弃，一力支撑。那时唯一执念，就想是有朝一日光复荣家家业，算是有脸面去九泉下见父祖。
只没想到，曹家竟这般狠心，连个翻身机会都不留给他们。那日她长兄刚是劳作归来，得了赏钱，她母姐刺绣卖得不少银两，少有买了二两肉沾沾荤腥，叫得她高兴不已，做饭都有几分干劲。
再是几句闲聊后，他们一家和和乐乐吃了顿晚膳，憧憬未来会好些的。然就在这时，曹太公领了人闯进屋内，不由分说就将她长兄打伤，把他们赶出，独留母亲一人在屋内。一个柔弱女子与个男子在一块儿，会发生何事，想必不言而喻。
荣悦当时几乎呆愣，她晓得母亲长得好，眉目精致，身段纤瘦，容颜绚烂如玫瑰，纵她与长姐被盛赞娇艳俏丽，也逊得其三分。可她万没想到，母亲的艳丽，竟是引来了这等豺狼，遭受如此侮辱。
那夜，母亲哭喊挣扎，兄长拼命反抗，欲闯进去救下母亲，然兄长一人又怎能敌对数十侍从，他被拳打脚踢，身上有无数处伤痕，鼻青脸肿，血流如注，终是被活活打死，而她母亲亦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那时她年岁尚小，只记得那夜天空阴暗得可怕，乌云笼罩，黑压压一片，似要塌陷下来；只记得那夜，长姐抱着她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只记得那夜，母亲嘶哑尖叫，与求饶。
她与长姐几近崩溃，哭喊哀嚎不止，终究无任何用。曹太公心满意足而出，她的母亲，那样美丽的人儿，早已奄奄一息，浑身青紫，嘴角鲜血淋漓。她母亲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一字也吐不出。她记忆最深，便是她母亲最后那一瞥，那般凄楚，那般绝望。
她原以为这夜已是最残忍之噩梦，偏偏这，不过是一切开端。
她们目睹曹太公行止，曹太公又怎会轻易放她们离去，当夜便是将她们绑住带走，不知过了几日，再见天日却在花楼。
那年她不过七岁，连长姐也不过十四！
花楼内烟雨迷蒙，灯火通明，妈妈们笑容妩媚，眼神却似在看个物品。周遭女子更是衣衫半解，扭腰摆臀，香风袭人，嬉戏调笑，不堪入目。沦落到这等地方，又有何未来，心灰意冷说得正是那时她们。长姐甚是决心自缢，偏在这时，又一人来了，正是曹安。
他喜荣家大姑娘已久，爱极那副娇俏容貌，一见便是心猿意马，然他早已娶妻，还有一青梅竹马表妹，如此腌臜后院，荣父荣母那肯让爱女与其接触。且当初荣家之势不输曹家，荣大姑娘哪里是曹安能轻易碰的，故而只敢遥遥眺望。直至荣家姊妹卖入花楼，他才寻了借口，一尝芳泽。
彼时，楼中独他们三人，长姐原可拉曹安共赴地狱，长姐却没有，因要为她取得逃离机会。那刻是最好时机，不比其他有人看守，就为这等理由，她长姐竟是深深受了这屈辱，她素来洁净傲气的长姐竟受了这等屈辱！
荣悦记得曹安进来前，她长姐模样，哭红了双眼，满面凄楚绝望，仍还低低安慰她，要她寻机会离去，去找母亲，远远逃开，再不要回来。泪水模糊荣悦双眼，那夜她才七岁，头次体会懂得了仇恨与愤怒，她兄长已是死去，长姐也将成为亡魂，这一切都使荣悦恨透了曹太公，亦恨透了曹安！
尤是得知母亲已上吊自缢，荣家独剩她一人时，那种恨意达到顶峰，她恨不得啖其血肉，喝其骨髓，生啖其皮肉，将其碎尸万段。
可又有何用？
纵她恨意滔天，她终究只是个孩童，哪里敌得过曹家富贵。欲报官伸冤，却连官衙都未进，便被曹家人寻着，硬生生打杀了去，丢到乱葬岗。可她命大，愣是在尸臭熏天中活了过来，遇到了师尊，那是名二三十旬的妇人。
她朝荣悦伸出手，问她是否愿意和她离开，那时妇人手中之剑血迹斑斑。荣悦晓得，对方并非好人，然她答应了，她想活下去，她长姐让她好好活下去。不是好人又如何，能帮她复仇，能教她武功，她愿跟随。
她拜那妇人为师，师尊养她长大，教她琴棋书画、读书习字，亦有武功——许是她习武道上缺了天赋，练习数年都不曾有多长进，到底会些拳脚，加之美艳容颜，她成师尊手上的刀刃。打探消息，查出威胁她和师兄的人杀之，故江湖称其为杀手“惜泪”，为活下去，她不择手段。
偶有时机，望着那灼灼残阳，她迷茫过，这样日子有何意思，这样活着母亲兄姐会高兴吗？没有答案，迷茫过后她依旧为师尊处理这肮脏事。这样的事，师尊从不肯轻易交与师兄，脏师兄手。
只她不在乎，她只需活着，只需活着，便可报仇雪恨。
终于她帮师尊做了件大案，师尊放了她自由，自她遇到师尊已是十三年，也叫曹家多活了十三年。
她查出荣家覆灭真相，化名绿绮，凭借一舞赢得曹安目光，后被抢入曹家，名为女婢，却欲取曹家上下性命。她本可更干脆些，然她发觉云滟私下行动，这叫她有了桩好主意，这般轻易死了，实是便宜曹家，毕竟她荣家满门之仇，她十三年颠沛流离又岂是轻易可了得。
她假借云滟之手，给曹太公下了剧毒，叫其日日承受钻心剔骨之痛，偏因重病，口不能言。更是在其亡故那夜，潜入曹太公房中，将一切细细告知，就是不愿其死得太过痛快。
“我可眼瞧着他受尽苦楚，无声哀嚎三个多时辰，方是断气离去。”荣悦笑容诡异灿烂，“他死时，我看他眼珠凸起，脸色青白，死不瞑目，你可知那时我多痛快，我荣家没了，总要有人偿命才是，他一条命怎够？”
是了，曹太公一条命怎抵得上她荣家上下，十数年过去，荣悦仍是记得她长兄，那个用自己孱弱身躯替她挡灾，不让她受到丝毫惊吓的长兄；仍是记得她长姐，那个宁愿自己被人欺凌，亦舍命护她的长姐；也仍记得她那一向疼她宠她，却从不曾责备她的父母。
轻轻抚摸曹安因恐惧变形脸庞，荣悦笑得愈加妖娆，“你应庆幸，我夜半不曾刺死你，这等事情并非头次做了，为的不过今日情景，现你神情当真叫我痛快！呵，若非我不通武功，哪里能叫你这等腌瓒之人触碰我，早就杀入曹家，屠你满门。但左右没什么，这副身子原就与无数人一道了……”
“哦，还有一事，云滟早早察觉我之目的，因那荣氏灵位是我放的，她如何察觉不到。前几日她是要叫你知道的，可你却伤了她心，她宁死也不说，就要你有今日之祸。曹安、曹安，你说你是否是自食恶果？”
荣悦忽然止住话头，眸中寒芒闪烁，她缓缓抬首，对上苏离那双幽深的凤眸，“苏府尹，我荣家满门皆被曹家所害，我荣悦诸多杀戮都为报仇雪恨！现曹家覆灭，你若要将我捉拿归案也无妨，我无惧赴死，因曹安早是服下毒药，命不久矣，我亦无求！”
“那这位孙郎君又是何回事？”苏离眼瞧孙固，眉眼锐利，“莫非是意外来得此处的？”
荣悦一时语塞，孙固一直默默站立，听得这般问话，忽是展颜，“确是意外，我意外来到此处，来瞧瞧我心中之人，来陪她长眠于此。苏府尹，这点子事，我想你因不会深管！”
一听这话，荣悦本想发怒，然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眼眸，又是歇了怒气。这双眼眸不论几次，都叫她心中悸动。便是在这等紧张时候，荣悦也不由想起头次见着孙固之时。
那是山匪老巢，她本为任务而来，诱惑匪首，盗取物品，后在山匪聚会酒水中下了迷药，屠杀山寨。本是杀人如麻，偏不知怎得鬼使神差救下被挟持得孙固，许因那双眼眸干净得可映照出她之罪恶。
她将人放置城中，心觉再不会见，任何一人瞧到她肮脏嗜血模样都不愿再见她。只出乎意料的，乃是次日孙固来了，谢她救命之恩，孙固一袭月牙色锦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他的眼眸，像是春风拂过水面，令她心湖泛起莫名涟漪。
荣悦原以自己一生便在仇恨杀戮中那么过了，可上苍叫她遇着孙固，那个无论何时都愿在她身旁的男子。哪怕晓得她狠辣无比，仍是在窗前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怕遇到危险，纵是自个儿怕得要死，仍愿挡在她面前之人。
这样之人，这样深情，她又如何不为之心动。何况，她似是早对人一见钟情。
只她许真真是贪婪之人，舍不下家仇，更舍不下孙固。百般纠结下，她改了计策，她原是打算如往常般进入曹家，寻个阖家聚会时节，下迷药麻翻，再一一屠戮——如此行事她确可复仇，可会遭官府通缉，再无宁日，也确叫他们死的痛快了些。而找官府翻案，她在师尊手下待惯了，不信那些子冠冕堂皇官员，谁知他们可否拿了曹家好处。
再是打算入曹家为婢，细细筹谋，谋个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折磨至死，好假死脱身嫁祸他人。侍婢极好，不惹人注目，偏察觉曹安花心刻薄，她心知自个儿美艳，凭这副容颜多次靠近诛杀他人而不被防备。故而她犹疑了，入得曹家不准会被曹安盯上，倒不如主动出击，先是引得曹安兴趣。
花楼中倾城一舞，勾得众人目光，曹安坐于上头兴致勃勃，眉眼中皆是欲念。荣悦举樽倒酒，遮掩唇边冷笑，楼中脂粉味甚浓，一阵又一阵刺鼻难闻。十三年前，她从此处逃出，十三年后，她已然是手染鲜血之妖鬼，心心念念便为复仇。
或略有愧疚，实是孙固太好，纵知如此都不愿离去，甚至帮她将戏演全。在曹安对她最是上心时，将她赎出，看那曹安着急心焦模样，荣悦独觉可笑，她还记得多年前曹安对她长姐说得桩桩件件，也记得他府中众多美婢，这就曹安喜欢，当真是致命毒药，可笑之至。
后她偶然一次与孙固在曹安眼前露面，曹安不负所望，将她抢入府中。事做了却不敢明说，直道她是舞姬，被买入府，那样懦弱无能，毫不管她因这一句遭受多少轻视，彼时荣悦唯有庆幸，她不爱这个男子。
花了些时间，终于有上人手，荣悦头事不是探听别房消息，反是找孙固。得知在抢了她后，曹安竟叫人狠打了顿孙固，欲除之而后快。得知之时，荣悦出奇冷静，有何奇怪，曹安不就是那般卑劣之人，不过愤怒她心里头是一点不少。
她晓得自己危险，生怕连累孙固，便帮孙固谋了个州学名额，她早有打算，若她败露，绝不连累孙固。若她成功，复完仇后就全了孙固心愿，此后相夫教子，再不管江湖中事。
她原是打算好好，尤是发觉云滟行止后，早早就是决定筹谋一番全然嫁祸给云滟。云滟是聪慧，可用情过深，满心满眼就曹安一人，“云滟爱得深，被伤了也深，一旦曹安面目撕扯到她面前，叫她再不能自欺欺人，疯起来保不准就拉曹安一道下地狱去了。”
荣悦淡淡说着，冷厉眼眸却是看向曹安，如冰寒碎雪生生刮在曹安身上般，叫曹安心神俱颤，呜咽求救。他造了何等孽，先是云滟后是荣悦，都是那般狠毒，还有那苏离，怎还不来救下他，若再不救，他定当殒命，那不如不来。
在场之人皆是聪慧，哪里听不出曹安意思，荣悦更是不屑一顾。她亦想苏离不来，若他们不来，后头之事便随她预料发展，她能与孙固相知相守。偏他们来了，查出云滟，偏孙固死心，还来寻她。
这般一想当真万般遗憾，原先她为防万一，多演一出，叫曹安压她入柴房。哪个会质疑受害之人，又有哪个能想到一恨意滔天之人会与曾经的仇人交合。可到底不曾骗过苏离几人，罢、罢，是她技不如人。幸是她素来小心，没叫孙固处理不好之事，仍是清清白白，纵苏离查几百遍也无任何事。
又将目光移回苏离，她晓得苏离为何不动，因他们都明了荣悦从未想过活。她在苏离等人入曹府时就有所感，心知逃脱不过，早早给自个儿与曹安灌下穿肠毒药，不说苏离，便是天下第一神医，轻云谷谷主来此，都是救不回的。
像她这般的人，死不足惜！荣悦感受肚中剧痛，这么些年来她所杀之人不知凡几，有好些是为国为民之清官，是好人，却都死于她手。苏离不会放她离去，她知晓，她离不去，她亦知晓。不说苏离实力，便是柳修，曾儿的隐虹少侠，她都不是其对手。
想到此处，荣悦忽得有种解脱之感，“隐虹少侠，不知你可记得我，当日溪萧庄若非你放我一马，哪有今日荣悦，想来你是后悔的。”
她这般一说，柳修愕然想起，他未退隐江湖之际，曾在溪萧庄擒获“惜泪”，彼时他不知其身份，见她无甚武功，所杀又为江湖有名祸害，便放人一马。后得知其身份，已是寻不着踪迹。
“你……”柳修不知说甚，只默默无语而立握拳，耳畔是曹安哀号，直叫人心绪凄迷烦躁，一声极尖锐惨叫，再看曹安已然气绝身亡，黑血从七窍流出，整个人抽搐了数下后，再无生息。柳修方是苦笑道，“我因是有些后悔，又是没有，我悔放过“惜泪”，却不悔放过荣悦。”
荣悦微怔，随即明白了，欲说些什么，可腹中疼痛更甚，便是话语出口都略有断续，“柳郎君……真是……仁义之士，我……佩服……之至……”
话未完，整人旋即跌倒于石桌上，身体痉挛，腹中绞痛不止，支撑不住动作。荣悦不由苦笑，她无惧生死，独略有遗憾，许再无法达成，阿爹阿娘、阿姐阿兄，悦儿好冷……
荣悦思绪极迷糊的想到，忽有一阵暖意传来，有人紧紧拥住她。她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那人模样，却只见得那张容颜在夜色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然她知是谁，因耳畔是他温柔低喃，“阿悦别怕，我即刻来寻你，定不会叫你孤寂的。”
孙固唇角亦是溢出鲜血，一抹浅笑浮现，荣悦原是最喜他笑，现独想骂他，可再无机会。
眼瞧孙固模样，苏离几乎惊了，他初入屋中就知曹安荣悦救不回，至少他无甚能力救护。可孙固之事，实是出乎意料，他欲救，却来不及，眼睁睁瞧着孙固紧抱荣悦咽了气。
“确是苏某疏忽，绿娘子，不，应当称呼荣姑娘！”苏离眸光幽沉，冷冽逼人，听得绿绮反是轻笑，声音清脆悦耳，“苏府尹倒是所知甚多，然定不会有我之多，苏府尹可有兴致，听听我之故事？”
“荣姑娘请讲！”苏离竟也不急救曹安，拉着柳修坐至石椅之上，面上有着肃穆严峻之色。绿绮轻拢鬓角碎发，笑靥依旧明媚，正欲开讲，就又闻得屋外响动，不由微愣。随即见得一人推门而入，那人同是一身白衣，身姿修长挺拔，面容秀美清俊，唇形优美，笑意温和，手提一壶好酒。
看到来人，不说苏离柳修二人，纵是绿绮都怔住了，轻咬朱唇，原欲问话，偏一句都问不出。只得怔怔瞧着男子朝苏离一礼，“孙康适见过苏府尹。”
打量面前人平和神情，苏离唇角勾勒出冷笑，现一切都已串起，独看绿绮，能否给他个好解释。他眸子幽邃深沉，笑容那般清浅而又冷漠，“荣姑娘，怎得，是不说了？”
绿绮神情复杂，眼眸紧盯孙固一阵，后回笑道，“说，怎能不说？苏府尹既猜到我身份，到底也听了十数年前曹府、荣府纠葛。面上之事，我不必多费口舌，我说得乃是私底下，旁人不知的事情。”
绿绮原名荣悦，一个“悦”字寄予了她父母无限爱意，不求她出人头地，只愿她一生欢悦。且荣悦自小聪慧乖巧，父母疼宠之余，又得哥姐溺爱，若无意外，定如父母所期待般，嫁与好人家，做个富贵闲人，肆意欢悦一世。
奈何世事无常，荣家败落得毫无预料，那年她方六岁，若真只父亲经营不善，或技不如人，荣悦便也不恨。她虽小，到底明辨是非，偏不是，曹太公勾结她二叔，探得荣家情报，后又选了个巧言善辩之术士，前来哄骗她父。那术士容貌堂堂，风度翩翩，却心思歹毒，骗技高超。
哄得她父在至关至键之际，掏出大笔金钱改换风水——当时曹家祖坟事件名扬邢州，勿怪忽荣家主信术士所言。这倒也罢了，算她父偏听偏信，然那术士不仅骗了他家钱财，更给她父下药，害她父偏瘫在床，不治而亡，荣家也因此覆灭。
那时他们不知真相，唯当父亲难受打击，埋怨之外主为哀痛，哀荣家主这般早走。纵是欠得他人钱财，不负当年富贵，哥姐母亲也未曾放弃，一力支撑。那时唯一执念，就想是有朝一日光复荣家家业，算是有脸面去九泉下见父祖。
只没想到，曹家竟这般狠心，连个翻身机会都不留给他们。那日她长兄刚是劳作归来，得了赏钱，她母姐刺绣卖得不少银两，少有买了二两肉沾沾荤腥，叫得她高兴不已，做饭都有几分干劲。
再是几句闲聊后，他们一家和和乐乐吃了顿晚膳，憧憬未来会好些的。然就在这时，曹太公领了人闯进屋内，不由分说就将她长兄打伤，把他们赶出，独留母亲一人在屋内。一个柔弱女子与个男子在一块儿，会发生何事，想必不言而喻。
荣悦当时几乎呆愣，她晓得母亲长得好，眉目精致，身段纤瘦，容颜绚烂如玫瑰，纵她与长姐被盛赞娇艳俏丽，也逊得其三分。可她万没想到，母亲的艳丽，竟是引来了这等豺狼，遭受如此侮辱。
那夜，母亲哭喊挣扎，兄长拼命反抗，欲闯进去救下母亲，然兄长一人又怎能敌对数十侍从，他被拳打脚踢，身上有无数处伤痕，鼻青脸肿，血流如注，终是被活活打死，而她母亲亦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那时她年岁尚小，只记得那夜天空阴暗得可怕，乌云笼罩，黑压压一片，似要塌陷下来；只记得那夜，长姐抱着她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只记得那夜，母亲嘶哑尖叫，与求饶。
她与长姐几近崩溃，哭喊哀嚎不止，终究无任何用。曹太公心满意足而出，她的母亲，那样美丽的人儿，早已奄奄一息，浑身青紫，嘴角鲜血淋漓。她母亲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一字也吐不出。她记忆最深，便是她母亲最后那一瞥，那般凄楚，那般绝望。
她原以为这夜已是最残忍之噩梦，偏偏这，不过是一切开端。
她们目睹曹太公行止，曹太公又怎会轻易放她们离去，当夜便是将她们绑住带走，不知过了几日，再见天日却在花楼。
那年她不过七岁，连长姐也不过十四！
花楼内烟雨迷蒙，灯火通明，妈妈们笑容妩媚，眼神却似在看个物品。周遭女子更是衣衫半解，扭腰摆臀，香风袭人，嬉戏调笑，不堪入目。沦落到这等地方，又有何未来，心灰意冷说得正是那时她们。长姐甚是决心自缢，偏在这时，又一人来了，正是曹安。
他喜荣家大姑娘已久，爱极那副娇俏容貌，一见便是心猿意马，然他早已娶妻，还有一青梅竹马表妹，如此腌臜后院，荣父荣母那肯让爱女与其接触。且当初荣家之势不输曹家，荣大姑娘哪里是曹安能轻易碰的，故而只敢遥遥眺望。直至荣家姊妹卖入花楼，他才寻了借口，一尝芳泽。
彼时，楼中独他们三人，长姐原可拉曹安共赴地狱，长姐却没有，因要为她取得逃离机会。那刻是最好时机，不比其他有人看守，就为这等理由，她长姐竟是深深受了这屈辱，她素来洁净傲气的长姐竟受了这等屈辱！
荣悦记得曹安进来前，她长姐模样，哭红了双眼，满面凄楚绝望，仍还低低安慰她，要她寻机会离去，去找母亲，远远逃开，再不要回来。泪水模糊荣悦双眼，那夜她才七岁，头次体会懂得了仇恨与愤怒，她兄长已是死去，长姐也将成为亡魂，这一切都使荣悦恨透了曹太公，亦恨透了曹安！
尤是得知母亲已上吊自缢，荣家独剩她一人时，那种恨意达到顶峰，她恨不得啖其血肉，喝其骨髓，生啖其皮肉，将其碎尸万段。
可又有何用？
纵她恨意滔天，她终究只是个孩童，哪里敌得过曹家富贵。欲报官伸冤，却连官衙都未进，便被曹家人寻着，硬生生打杀了去，丢到乱葬岗。可她命大，愣是在尸臭熏天中活了过来，遇到了师尊，那是名二三十旬的妇人。
她朝荣悦伸出手，问她是否愿意和她离开，那时妇人手中之剑血迹斑斑。荣悦晓得，对方并非好人，然她答应了，她想活下去，她长姐让她好好活下去。不是好人又如何，能帮她复仇，能教她武功，她愿跟随。
她拜那妇人为师，师尊养她长大，教她琴棋书画、读书习字，亦有武功——许是她习武道上缺了天赋，练习数年都不曾有多长进，到底会些拳脚，加之美艳容颜，她成师尊手上的刀刃。打探消息，查出威胁她和师兄的人杀之，故江湖称其为杀手“惜泪”，为活下去，她不择手段。
偶有时机，望着那灼灼残阳，她迷茫过，这样日子有何意思，这样活着母亲兄姐会高兴吗？没有答案，迷茫过后她依旧为师尊处理这肮脏事。这样的事，师尊从不肯轻易交与师兄，脏师兄手。
只她不在乎，她只需活着，只需活着，便可报仇雪恨。
终于她帮师尊做了件大案，师尊放了她自由，自她遇到师尊已是十三年，也叫曹家多活了十三年。
她查出荣家覆灭真相，化名绿绮，凭借一舞赢得曹安目光，后被抢入曹家，名为女婢，却欲取曹家上下性命。她本可更干脆些，然她发觉云滟私下行动，这叫她有了桩好主意，这般轻易死了，实是便宜曹家，毕竟她荣家满门之仇，她十三年颠沛流离又岂是轻易可了得。
她假借云滟之手，给曹太公下了剧毒，叫其日日承受钻心剔骨之痛，偏因重病，口不能言。更是在其亡故那夜，潜入曹太公房中，将一切细细告知，就是不愿其死得太过痛快。
“我可眼瞧着他受尽苦楚，无声哀嚎三个多时辰，方是断气离去。”荣悦笑容诡异灿烂，“他死时，我看他眼珠凸起，脸色青白，死不瞑目，你可知那时我多痛快，我荣家没了，总要有人偿命才是，他一条命怎够？”
是了，曹太公一条命怎抵得上她荣家上下，十数年过去，荣悦仍是记得她长兄，那个用自己孱弱身躯替她挡灾，不让她受到丝毫惊吓的长兄；仍是记得她长姐，那个宁愿自己被人欺凌，亦舍命护她的长姐；也仍记得她那一向疼她宠她，却从不曾责备她的父母。
轻轻抚摸曹安因恐惧变形脸庞，荣悦笑得愈加妖娆，“你应庆幸，我夜半不曾刺死你，这等事情并非头次做了，为的不过今日情景，现你神情当真叫我痛快！呵，若非我不通武功，哪里能叫你这等腌瓒之人触碰我，早就杀入曹家，屠你满门。但左右没什么，这副身子原就与无数人一道了……”
“哦，还有一事，云滟早早察觉我之目的，因那荣氏灵位是我放的，她如何察觉不到。前几日她是要叫你知道的，可你却伤了她心，她宁死也不说，就要你有今日之祸。曹安、曹安，你说你是否是自食恶果？”
荣悦忽然止住话头，眸中寒芒闪烁，她缓缓抬首，对上苏离那双幽深的凤眸，“苏府尹，我荣家满门皆被曹家所害，我荣悦诸多杀戮都为报仇雪恨！现曹家覆灭，你若要将我捉拿归案也无妨，我无惧赴死，因曹安早是服下毒药，命不久矣，我亦无求！”
“那这位孙郎君又是何回事？”苏离眼瞧孙固，眉眼锐利，“莫非是意外来得此处的？”
荣悦一时语塞，孙固一直默默站立，听得这般问话，忽是展颜，“确是意外，我意外来到此处，来瞧瞧我心中之人，来陪她长眠于此。苏府尹，这点子事，我想你因不会深管！”
一听这话，荣悦本想发怒，然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眼眸，又是歇了怒气。这双眼眸不论几次，都叫她心中悸动。便是在这等紧张时候，荣悦也不由想起头次见着孙固之时。
那是山匪老巢，她本为任务而来，诱惑匪首，盗取物品，后在山匪聚会酒水中下了迷药，屠杀山寨。本是杀人如麻，偏不知怎得鬼使神差救下被挟持得孙固，许因那双眼眸干净得可映照出她之罪恶。
她将人放置城中，心觉再不会见，任何一人瞧到她肮脏嗜血模样都不愿再见她。只出乎意料的，乃是次日孙固来了，谢她救命之恩，孙固一袭月牙色锦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他的眼眸，像是春风拂过水面，令她心湖泛起莫名涟漪。
荣悦原以自己一生便在仇恨杀戮中那么过了，可上苍叫她遇着孙固，那个无论何时都愿在她身旁的男子。哪怕晓得她狠辣无比，仍是在窗前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怕遇到危险，纵是自个儿怕得要死，仍愿挡在她面前之人。
这样之人，这样深情，她又如何不为之心动。何况，她似是早对人一见钟情。
只她许真真是贪婪之人，舍不下家仇，更舍不下孙固。百般纠结下，她改了计策，她原是打算如往常般进入曹家，寻个阖家聚会时节，下迷药麻翻，再一一屠戮——如此行事她确可复仇，可会遭官府通缉，再无宁日，也确叫他们死的痛快了些。而找官府翻案，她在师尊手下待惯了，不信那些子冠冕堂皇官员，谁知他们可否拿了曹家好处。
再是打算入曹家为婢，细细筹谋，谋个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折磨至死，好假死脱身嫁祸他人。侍婢极好，不惹人注目，偏察觉曹安花心刻薄，她心知自个儿美艳，凭这副容颜多次靠近诛杀他人而不被防备。故而她犹疑了，入得曹家不准会被曹安盯上，倒不如主动出击，先是引得曹安兴趣。
花楼中倾城一舞，勾得众人目光，曹安坐于上头兴致勃勃，眉眼中皆是欲念。荣悦举樽倒酒，遮掩唇边冷笑，楼中脂粉味甚浓，一阵又一阵刺鼻难闻。十三年前，她从此处逃出，十三年后，她已然是手染鲜血之妖鬼，心心念念便为复仇。
或略有愧疚，实是孙固太好，纵知如此都不愿离去，甚至帮她将戏演全。在曹安对她最是上心时，将她赎出，看那曹安着急心焦模样，荣悦独觉可笑，她还记得多年前曹安对她长姐说得桩桩件件，也记得他府中众多美婢，这就曹安喜欢，当真是致命毒药，可笑之至。
后她偶然一次与孙固在曹安眼前露面，曹安不负所望，将她抢入府中。事做了却不敢明说，直道她是舞姬，被买入府，那样懦弱无能，毫不管她因这一句遭受多少轻视，彼时荣悦唯有庆幸，她不爱这个男子。
花了些时间，终于有上人手，荣悦头事不是探听别房消息，反是找孙固。得知在抢了她后，曹安竟叫人狠打了顿孙固，欲除之而后快。得知之时，荣悦出奇冷静，有何奇怪，曹安不就是那般卑劣之人，不过愤怒她心里头是一点不少。
她晓得自己危险，生怕连累孙固，便帮孙固谋了个州学名额，她早有打算，若她败露，绝不连累孙固。若她成功，复完仇后就全了孙固心愿，此后相夫教子，再不管江湖中事。
她原是打算好好，尤是发觉云滟行止后，早早就是决定筹谋一番全然嫁祸给云滟。云滟是聪慧，可用情过深，满心满眼就曹安一人，“云滟爱得深，被伤了也深，一旦曹安面目撕扯到她面前，叫她再不能自欺欺人，疯起来保不准就拉曹安一道下地狱去了。”
荣悦淡淡说着，冷厉眼眸却是看向曹安，如冰寒碎雪生生刮在曹安身上般，叫曹安心神俱颤，呜咽求救。他造了何等孽，先是云滟后是荣悦，都是那般狠毒，还有那苏离，怎还不来救下他，若再不救，他定当殒命，那不如不来。
在场之人皆是聪慧，哪里听不出曹安意思，荣悦更是不屑一顾。她亦想苏离不来，若他们不来，后头之事便随她预料发展，她能与孙固相知相守。偏他们来了，查出云滟，偏孙固死心，还来寻她。
这般一想当真万般遗憾，原先她为防万一，多演一出，叫曹安压她入柴房。哪个会质疑受害之人，又有哪个能想到一恨意滔天之人会与曾经的仇人交合。可到底不曾骗过苏离几人，罢、罢，是她技不如人。幸是她素来小心，没叫孙固处理不好之事，仍是清清白白，纵苏离查几百遍也无任何事。
又将目光移回苏离，她晓得苏离为何不动，因他们都明了荣悦从未想过活。她在苏离等人入曹府时就有所感，心知逃脱不过，早早给自个儿与曹安灌下穿肠毒药，不说苏离，便是天下第一神医，轻云谷谷主来此，都是救不回的。
像她这般的人，死不足惜！荣悦感受肚中剧痛，这么些年来她所杀之人不知凡几，有好些是为国为民之清官，是好人，却都死于她手。苏离不会放她离去，她知晓，她离不去，她亦知晓。不说苏离实力，便是柳修，曾儿的隐虹少侠，她都不是其对手。
想到此处，荣悦忽得有种解脱之感，“隐虹少侠，不知你可记得我，当日溪萧庄若非你放我一马，哪有今日荣悦，想来你是后悔的。”
她这般一说，柳修愕然想起，他未退隐江湖之际，曾在溪萧庄擒获“惜泪”，彼时他不知其身份，见她无甚武功，所杀又为江湖有名祸害，便放人一马。后得知其身份，已是寻不着踪迹。
“你……”柳修不知说甚，只默默无语而立握拳，耳畔是曹安哀号，直叫人心绪凄迷烦躁，一声极尖锐惨叫，再看曹安已然气绝身亡，黑血从七窍流出，整个人抽搐了数下后，再无生息。柳修方是苦笑道，“我因是有些后悔，又是没有，我悔放过“惜泪”，却不悔放过荣悦。”
荣悦微怔，随即明白了，欲说些什么，可腹中疼痛更甚，便是话语出口都略有断续，“柳郎君……真是……仁义之士，我……佩服……之至……”
话未完，整人旋即跌倒于石桌上，身体痉挛，腹中绞痛不止，支撑不住动作。荣悦不由苦笑，她无惧生死，独略有遗憾，许再无法达成，阿爹阿娘、阿姐阿兄，悦儿好冷……
荣悦思绪极迷糊的想到，忽有一阵暖意传来，有人紧紧拥住她。她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那人模样，却只见得那张容颜在夜色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然她知是谁，因耳畔是他温柔低喃，“阿悦别怕，我即刻来寻你，定不会叫你孤寂的。”
孙固唇角亦是溢出鲜血，一抹浅笑浮现，荣悦原是最喜他笑，现独想骂他，可再无机会。
眼瞧孙固模样，苏离几乎惊了，他初入屋中就知曹安荣悦救不回，至少他无甚能力救护。可孙固之事，实是出乎意料，他欲救，却来不及，眼睁睁瞧着孙固紧抱荣悦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