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这层薄灰外,这箱子并无奇异处,当真奇怪。银锭份量不轻,不论怎样高手,拿个几锭就已是极限,何人能在重重防护中,携带如此巨量银锭,悄无声息离开宋州?

    若说团伙作案,这银箱尚在此处,一锭锭搬并不现实。为防万一,这库房唯有入州休整前,与再次出发时可打开检验。其余时候虽有官兵四周巡视,可谁也不得靠近三丈内,否则格杀勿论,这般密闭环境下,银锭岂会无缘无故消失?

    众人弄不清情况,唯有将库房中银箱一个个打开,除去里头一层均匀薄灰外,无任何发现。至那薄灰,众人也不觉奇怪,自官银失踪,到他们赶来已有好些时候,落灰是极正常的,并无蹊跷。

    心中理不清头绪,无奈下四人兵分两路,检查余下官船库房,希望能查出不妥来。然而辛辛苦苦一整日,将所有官船走遍都未寻得蛛丝马迹。最后四人商议决定,先回去瞧瞧苏离崔朔处,可有寻得端倪。

    夜间凉风习习,吹得衣襟猎猎响动,远处水波荡漾,隐约可听见鱼鳞扑腾之音,似是一尾鱼儿游到浅水区,正欢快跳跃,兴奋拍打水花。恰与晚柠心境相反,她脚步微滞,目不转睛盯着水面,陷入沉思,如若将银锭倒入水中,是否能在无人察觉下盗走?

    这念头甫一出现,晚柠自个儿都觉荒唐,怎可能,银锭非轻飘之物,掉入水中怎能不惹怀疑。就是每一时辰扔一块,这么几日来也无法彻底抛入水中,当真是她急糊涂了。

    晚柠叹息一声,将这愚蠢念头从脑中驱逐,抬眸望着月朗星稀,与众人回了驿馆。崔朔苏离二人正查阅卷宗,见人回来轻轻颔首询问情况,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柳修上前,将今日查探情形详细讲给他们知晓。

    指尖敲击桌面,苏离眉宇中有些许忧虑,“我们处亦相差不多,审了官兵镖师,都说不曾发觉不妥,好似官银一夜间凭空蒸发,毫无痕迹可循……”

    “不错,这银锭丢失一事,委实古怪得很。”崔朔附和道,皱起浓黑长眉,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光芒,“我与苏府尹盘了几次,官银绝非自个儿不见,定是有人作祟,不过我等不曾发觉问题罢了……其次,我很是在意前头那钦差为何遇刺,是否察觉了案件关键,方被灭口?”

    这点众人都觉有理,那需从钦差之案查起,苏离沉吟片刻道,“水衡,你与子润明儿去探探情况,十一与固天再去查查官船。切记仔细安全,人犯动过次手,自然也敢动第二次。”

    苏离虽自持武艺,也晓得分寸,没敢托大,特意嘱咐几人带足衙役方可行动。晚柠张泽答应下来,又说了一番保证之语才退出书房,回屋歇息。

    因记挂案件情况,晚柠半梦半醒,未曾睡好,早膳亦匆匆用过,就与张泽一道去了监牢,准备探查一番。监狱阴暗潮湿,墙壁斑驳,透出股霉味,偶经一队官兵,腰佩长刀,身姿笔挺。

    晚柠随意扫了几眼,收回视线,与张泽走向牢房,跟衙役去见了那总镖头,那是一位姓赵的镖师,脸颊凹凸不平,颧骨突兀,显得嘴唇更加厚实,鼻梁高耸,双眼深邃狭长。应是多日来饱受煎熬,身子略有消瘦,一袭靛青囚服,手戴镣铐,脚踏草鞋。

    好在精神尚可,能回应事情,张泽吩咐衙役将铁栅栏打开,牢头亲自上前,将人引出。随后便将牢门合拢,守在外边不再多话。赵镖头朝二人拱手行礼,“二位……二位上官,想问草民些甚?”

    赵镖头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昨儿苏离他们来趟后就知此事尚未结完,果不其然,今儿有来人了。只赵镖头偷瞄晚柠,江湖儿女不在意名声,女侠抛头露面很是正常,可这位瞧着像富贵人家出身,未带帷帽,又混官场,实属奇怪。一时叫他不知如何称呼,赵镖头低下头,这与他并无关系,非他能管、能问的。

    晚柠也习惯他人惊异眼神,淡淡问道,“赵镖头,我二人奉命调查官银失窃一案。此案牵涉甚广,兹事体大,还请赵镖头告诉我们详情。”

    虽讲过数遍,现听晚柠一问,赵镖头仍是细细说来:银武镖局得此差事后,极为兴奋,这镖局经营不比其他江湖势力,黑白两地均有涉猎,与朝堂关系紧密。他们后靠京城官员,到底是奉上钱财换取庇佑,其间联系很是脆弱。

    若此次在麟嘉帝面前记了名,好处不知有多少,纵不能,那扩大名声多接些生意亦是好的。故护送官银时,镖师们皆尽心尽力,小心谨慎,不肯出半点纰漏,每分每秒都精神紧绷,一点声响就要查看。

    赵镖头甚至指天立誓,保证无一人物可以靠近库房,也无奇异声响,更是否决晚柠那本就漏洞百出设想。此等情形下,偏官银失踪,这般多的银锭怎就在眼皮底子下不见了,赵镖头亦弄不清。

    晚柠与张泽对视一眼,彼此均从对方眼里看出凝重,张泽沉默瞬后问道,“那可有不对,或不同之处?”

    赵镖头回忆一番摇头,“不曾,二位上官并非我自夸,或是推卸责任……为这一单,大当家精挑细选了好些高手,抬一箱银锭都似抬箱果子般感觉——莫瞧我现这般模样,却是江湖一流高手。船上又有那般多官兵衙役,若说能在这等情况下盗取官银的飞贼,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赵镖头说得极认真,晚柠却不由蹙了蹙眉,一言不发,张泽好似想到什么,忽而问道,“你且仔细想想,有何人进出过库房,一个不漏,皆与我等说清。”

    赵镖头微怔,苦思冥想半晌方道,“初时抬官银入库的兄弟都在此处,并无逃漏的。而入库之后因有锁具,常人入不得,就我与居知司、尤转运使三人进过,但可保证每次都是三人一道,不曾有一人前往情况。”

    “你与上个钦差也是如此说的?”晚柠猝不及防发问,她面色凝重,总觉自己抓着甚,偏一时思虑不清,故有此问。赵镖头觉晚柠问话奇怪,不知她究竟为何,但还是如实相告,“正是……好似还说了押送天气,风向等事……”

    “押运天气……”晚柠低喃,眸色渐黯,“你如何说的?”

    “因官银粮食是从江南等地运送,出发时天气渐暖,天朗气清。一路向北,天气骤冷,风雪愈盛,气候反复无常。尤到宋州之时,更是寒风凛冽,连绵雪雨,寒霜扑面而来吹得人瑟缩难耐,河面结了厚厚冰层。正因如此,方在宋州多停几日,待冰融化,不然早已出发,说不准能早些……发现。”

    晚柠闻言陷入沉思,她弄不清其中关窍,可上任钦差遭刺杀定是察觉真相,想来这些消息中有他们不曾察觉问题。张泽不欲打扰她,开口询问赵镖头道,“那听完你言语,那位钦差是何神情?”

    仔细回忆一番,赵镖头摇头道,“实是记不清了,但应没太大反应,不然我定有记忆。”

    得此答案,张泽倒不沮丧,那位钦差亦四十余岁,颇有城府,哪里能叫赵镖头看出问题。因再问不出情况,二人遂告辞离开,临走前张泽提醒衙役多加派人手,以防有刺客潜入杀人。

    走至门口,好似又要下雪,天空阴霾密布,风刮得树枝哗哗作响,压抑沉闷,晚柠驻足望天,眉宇间忧色越深,直盯着乌云翻滚。张泽见状,安抚道,“水衡莫急,虽一时摸不着门道,但已府尹司直二人本事,迟早找着问题关键。”

    “我担忧的并非这个,你瞧,又要下雪了,现已临近四月,按理说春雨飘扬,天气回暖才是。”晚柠轻叹口气,忧愁满怀,“河北道处遭遇冻灾瘟疫,本就艰难,这朝廷救济迟迟不到,再逢风雪,不知又要死伤多少百姓。”

    就是勉强度过,这耕种之事又如何是好?耽搁了农耕,怕是好些百姓交不出秋税,一时间,晚柠心里五味杂陈,愁绪丛生。张泽见她忧愁,便笑道,“陛下圣明,又有清宁真人相助,必会将冻饿之苦、与那疫病之劫减缓许多,水衡你且放宽心才是。”

    不放心又能如何,晚柠痛恨自个儿无能,可不愿叫他人担忧,只浅浅一笑,不予置评。张泽见她这般模样,本想再说些甚,却遭一阵嘈杂打断,二人疑惑望去,见诸多百姓围在一处,议论纷纷,喧闹热闹。

    晚柠不喜热闹,本欲直接离去,然张泽遥遥指了指那处,要过去一瞧,她便顺从跟随。人潮涌动,挤得几人喘不过气,晚柠不由皱眉,示意护卫帮忙疏通,才堪堪挤到人群最前端,得见里头情形。

    只见里头站了一?鹤发童颜道长,手执拂尘,身穿道袍,周身仙气缭绕,仿若世外高人。道长身侧立了数位徒弟,皆是二十来岁模样,衣饰简朴,却也干净整洁,每人手捧一碗盏。那道长拂尘一挥,轻扫碗盏,里头白水登时变得碧绿澄澈,又浸了张符纸,符纸顷刻融化,将碧绿染成淡褐浑浊,闻着药香四溢,沁人心扉。

    “好生神奇。”晚柠暗暗嘀咕道,不由想起苏凌,那等仙姿佚貌、不染纤尘人物,倒比眼前道士更像仙人。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却如藤蔓缠绕她心中,久久不散,直被张泽拽住袖子,她才恍惚惊觉自己失态,忙收敛心神,退到一旁。

    此次骚动并未打扰道长,他再一拂手中拂尘,药气四散,单闻着就令人精神一振,心旷神怡,只觉全身疲惫尽去。随即道长将那符水喂与一老者,老者原先奄奄一息,咳嗽不止,满身冻伤躺于担架之上,吃下符水片刻,脸颊便红润了许多,苍白嘴唇泛青,竟慢慢恢复血色。

    百姓们欢呼雀跃,赞他真仙人也,纷纷拜倒在地,虔诚叩首,争先恐后上前讨药。道长受了礼,含笑点头,“众位请勿拥挤,贫道会一一分派。”他声音温和悦耳,带着慈祥,不紧不慢,徐徐说道,“此乃救命良药,每服用一碗,体内积累寒毒便祛除少许,一旦全部驱逐,便可痊愈。”

    说罢又重复先前行止,旁儿弟子则将符水下发,眼见这人群愈发沸腾,张泽随意找了一大汉打探情况,那大汉仔细打量一番,笑道,“郎君不是本乡人吧,不然怎能不知咱宋州赫赫有名的丘仙师……”

    大汉絮絮叨叨说了好些,颠三倒四,到底叫晚柠听明白了,那道长姓丘,道号诚元子,乃是灵济观观主,时常义诊施药,在宋州颇得敬重。可谓是无人不知——就不是信徒,能得个看诊机会亦是好的,要知普通百姓身无余钱,一场小病足以叫一家子倾家荡产。

    “丘仙师心肠好,每逢大雪就义诊发送药材,叫人不至活活冻病死,可比官衙有用的多。”大汉呸了声,面露鄙夷,“官老爷们只晓贪图享乐,不想百姓疾苦,不顾咱们死活,忒没心肝了。”

    “这话如何说?”张泽不解询问,他瞧着郁晋能力是略有平庸,可说不上昏庸渎职,反有几分鞠躬尽瘁。

    大汉人瞅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听闻不成,那洛州出了雪灾,死了不知多少人,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官员却不曾赈济,甚至还封了城,任凭百姓饿死街头。唉,可怜呐。”

    “万般皆苦,是可怜。”张泽叹息,又不住往运河处瞧,朝堂救济钱粮在何处,还不卡在宋州,官银失窃,官粮倒暂且无事,可这不查清谁敢动。毕竟这官粮同丢了,再运就不知到何时,要死多少人。

    但有一事叫他们不明,虽说朝堂救济尚且未到,可这州县粮仓中粮食堆积,按律当是发放百姓。未必能撑多久,但这一月想来能撑过,晚柠不信在麟嘉帝如此关注下,还有人敢侵吞这救命粮,那是要满门抄斩的。

    坐到能侵吞州县粮仓粮食的,多少是四五品官员,赚银子机会极多,谁愿为这点钱粮舍了满家性命。故晚柠眉心微蹙,似是不经意询问,“这消息是何处来得,我们兄妹一路行来竟不曾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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