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叶乔五官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这老鬼还真是语出惊人,她直勾勾地盯了一会,而后自然道:“不,是偷鬼。”

    鬼丞相哈哈大笑:“偷人也好偷鬼也罢,所有入酆都的鬼魂都属阎王管辖,你要在他手底下抢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酆都只进不出,想要离开这里,必需获得阎王许可,可没那么容易办。”

    “不容易,但不代表没法办,对不对?”叶乔转了转眼珠,陡然将语气放得又甜又软,似是撒娇一般:“丞相您在这里地位尊崇,又得阎王的信赖执掌酆都内大小事宜,此事,您一定能办的对不对?”

    他连忙挥手:“色字头上一把刀,我不是阎王,美人之恩消受不起,姑娘可别用这套来哄我这个老头子。第一件事简单,明日这个时间,你若是能将那位杜英带到此处,我破例为她开一次转轮殿。”

    又说:“至于第二件,就要看姑娘的机缘与造化了——”

    “机缘造化?”叶乔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我们还是现将这第一件事完成,再考虑第二件吧。”

    “既如此,多谢。”叶乔行礼告退,她走到张二身边,刚想将他带走,鬼丞相出言道:“原来姑娘还带来一只小老鼠,方才没注意,只是马上就要转月,宫中警卫即将换班,人多眼杂,姑娘确定要带他一起?”

    张二一听,立刻惊慌失措嗯嗯啊啊好一阵,似是极其害怕叶乔将他一人丢下,叶乔踢了他一脚,转头道:“完璧归赵,既然带出来了哪有不带回的道理,告辞!”说着,便扛起这个人肉地图,闪出了这终殊台。

    鬼丞相说得确实没错,进来容易出去难,叶乔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折腾好一阵才成功从这阎罗王宫脱身,她找个僻静地方将张二丢下,解开他的禁言法术说:“你是不是得罪了那位丞相?”

    “倒也不是,只是有几次为宫中的姬妾们倒卖珠宝,在宫中乱转,曾经被他撞上了而已。”张二心虚道。

    “难怪你这么了解阎罗王宫,原来做生意都做到内宫里了啊。”叶乔意味深长道:“不过今天的事情——”

    “您放心,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绝对不乱说!”张二竖起手掌发誓。

    “好了,你没用了,滚吧。”叶乔摆摆手。

    张二边退边拜,瞬间就跑没影了。

    叶乔回了枉死城,依着原路往杜大娘家的方向走,偶尔还碰见几个早起的商贩冲她打招呼,一看原来都是受过她渡河之恩的人,天边的残月转至满月,相当于人界的日出,叶乔看着这明亮却又不刺眼的月光,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到了附近,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破旧的茅草屋门口四处张望。

    “师尊!”“你去哪了?!”

    话一说出口沈怀慈便觉得自己语气重了,谁知叶乔浑不在意,反而拉着他的袖子语气轻快道:“杜大娘可以转世了!”

    “......是么?你怎么做到的?”

    叶乔便将自己重遇陈信及潜入阎罗王宫的事情都说了,沈怀慈蹙眉,不悦道:“你这也太轻率了,若是被阎王发现,派出鬼兵追捕你怎么办?何况那丞相是真是假还未可知,这件事是不是个诈也还难说。”

    她心想,都不用她潜入王宫,一入酆都城她这张脸已经在缉捕名单上了,但看沈怀慈这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觉得这事还是先不提为好,道:“不论怎么样总算是个机会,我明天打算带杜大娘一试,都两百年了,她儿子除非修仙成仙,不然肯定死了,说不定投胎都投过几轮了,她再这么浑浑噩噩呆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沈怀慈:“那我同你一起去。”

    “还是别了吧——”“如果真的出了变故,我们两个人总比你一个人带着她好。”

    “好吧,”沈怀慈一旦固执起来那可是一百个人都拉不回来,她也懒得费力,“杜大娘还在绣花呢?”

    “嗯,我让她休息她也不肯,说是要把那个麒麟绣完。”

    叶乔走到门前往里看了一眼,烛火之下,杜英确实还在一针针缝制着给自己亲生孩子的衣物,灯火照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柔和成了一道温暖的光圈,那张脸虽然疲态尽显,那双眼却依旧湛然发亮。

    不想打扰这幅画面,叶乔索性坐在长廊下,双手撑着脸,看着天边那轮月色,道:“师尊,你刚刚是在门外等我么?”

    沈怀慈靠着墙,闻言立刻道:“不是,我只是睡饱了出来走走而已。”

    叶乔无声一笑,也不戳破他的嘴硬,又说:“听说陈姑娘马上就要出来了,真好。”

    “嗯。”

    “我还知道了杜大娘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好。”

    最终,等到他们出发的时候,杜大娘还在绣麒麟最后一个爪子,无论他们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放下这块红布和手中的针线,无奈之下,只能由沈怀慈扶着她边走边缝,三人依照约定前往终殊台。

    过河的时候,叶乔先将沈怀慈送过去,等她往回路走,杜英依旧低着头仔细缝着那只麒麟。好在劝她配合自己不算太难,叶乔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接纳,或许曾经在她的空间里只有自己,可现在因为某种巧合,她接纳了沈怀慈,又因为他,她接纳了叶乔。

    等入了内城,陈信原本还不敢相信死的居然是法力高深的沈宗师,亲眼一见,不由得感伤悲痛,老泪横流,以至于沈怀慈以眼神示意逼着她去安慰人,好不容易安慰好了,还只得他一句:“要你多嘴。”

    说实话也有错?叶乔默默翻了个白眼,蹲到门口等转月去了。

    而杜大娘一直沉迷刺绣,任何人任何事都影响不了她。

    入夜以后,真正的难题才开始了——

    不过好在她来了两次,路线早已记熟,一路虽有磕绊,但有惊无险,总算入了终殊台的大门。

    这次殿内灯火亮了一半,鬼丞相站在殿内抚掌大笑:“姑娘如约而至,我也不能失言,”他走下台阶,站在杜英面前道:“这位就是姑娘托我送入往生的人吧?”又看向沈怀慈,“那这位就是姑娘要从酆都偷走的人?”

    叶乔颇为无语,好意提醒:“丞相,这位是我的师尊。”

    “能逼得阎王下封灵枷,自然是修为高超,令他忌惮的高手,有礼了。”

    沈怀慈还礼,他摸上自己脖颈处的铁环,“不知阎王为何要给我下这个?又为何要将我送入枉死城?”

    “自然是他看见宗师便会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和经历,心中忐忑不安,又不能杀了你,只能将你赶得远远,不要在他面前露面。”丞相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叶乔,补充道:“至于为什么下这个,宗师已至修真界的入神巅峰,可谓是半步登神,若不以此枷制住仙师法力,只怕我们这里除了阎王,都不是仙师对手。”

    他又道:“不过两位别急,这封灵枷只在酆都内有用,一旦离开便会自动脱落。”

    “若没有其他问题,我便要打开转轮殿了。”

    沈叶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只见丞相从袖子中掏出一枚铃铛,轻轻一摇,铃声轻响,周遭场景瞬间变换,下一秒耳边水浪翻滚,浪声涛涛,他们竟然已经到了奈河岸边。

    丞相解释道:“王宫内设有一个巨大的传送法阵,凭借此铃便可随时传送至除了内宫以外的各处,如今我们已经在转轮殿了。”

    在漆黑翻滚的奈河之上正架着一座巨大的石桥,丞相领着几人踏上桥,叶乔站在桥身往下望,只见河水翻涌,哀鸣不绝于耳。桥尽头站着两个人,一个年纪颇大身形伛偻,一个则青葱年少高挑俊秀,她的视线落在那个年轻的少年略微泛白的双瞳上,惊道:“你——”

    少年微笑道:“姑娘怎么了?”

    “公子的眼睛不便视物么?”

    少年一愣,讶异道:“姑娘好眼力,我这是一双鱼目,虽能看却不甚清晰。”

    一边的孟婆说:“清波,不要闲聊,干正事。”

    “是,师父,”他朝丞相行礼道:“大人,不知这次要转生的是哪位?”

    丞相指了指埋头刺绣的杜英,“是这位。”

    清波端出一碗孟婆汤,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孟婆汤,叶乔立马凑到他身边瞅了瞅,看起来有些像酒,闻起来更加像酒,刚想问,一边孟婆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道:“这就是我用酒熬的,别看了。”

    叶乔回头认真问:“那为什么不叫孟婆酒?”

    孟婆慢吞吞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叶乔:“.....”她转过头,沈怀慈都懒得看她了。

    清波端着汤走到杜英身边,温柔道:“大娘,喝了这碗汤吧。”

    杜英听若未闻,连眼皮子都没抬,沈怀慈从清波手中接过汤,“我来吧。”他对着杜英道:“大娘,喝汤吧?”

    一连劝了几次,杜英依旧沉浸在她那只即将完工的麒麟中,眼见汤热气消散,一点点变凉,沈怀慈皱起眉想着要不要逼着她强行喝下去,这时,杜英缝完了最后一针,她举着肚兜上栩栩如生的麒麟对沈怀慈欣喜地说:“娘绣得好不好?”

    此刻她如同一个企图获得认同的孩子一般,眼中满是期待与喜悦,沈怀慈无奈叹了口气,扬起一个微笑:“很好,很像。”

    “这是娘给你做的第一件衣服,这么久了,除了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块玉佩,娘也没给过你其他东西——”杜英絮絮叨叨地将东西塞到沈怀慈怀里,眼神清澈明亮:“希望这只麒麟保佑我儿一辈子平安无忧,事事顺遂。”

    沈怀慈低头看着这团柔软的红云,心底莫名泛起一股酸意,谁知道这时候,杜英主动接过了他手中的孟婆汤,一饮而尽——

    如同柳枝抽芽,昙花一现,随着孟婆汤入喉,执念与回忆尽消,杜英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漆黑柔亮,脸上皱纹褪去,肌肤重新变得鲜活饱满,她回到了自己年华最美的样子,风鬟雾鬓犹如出水芙蓉,晓月初升。

    果然,是极美的。

    杜英看向不远处已经对她打开的金色大门,彩云飘散,灵鸟清啼,转生台正在门后熠熠生光。

    “可以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么?”杜英看着他。

    沈怀慈点了点头。

    叶乔跟在他俩身后,看着沈怀慈陪着杜英一步步踏上转生台,据说在转生台上回头望,会望见人间,所以有的地方又会称之为望乡台,这也是这些即将洗去前尘,重新开始的灵魂所能回望自己过去的最后一眼。

    这一路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杜英望着沈怀慈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沈怀慈心脏莫名抽痛,久到他不自觉含起热泪。杜英的目光实在太温柔太美好,这种温柔美好的眼神已经成了某种不可追的过去,与她对视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正温柔地看着他。

    可是不论如何,他的母亲还在瀛洲长风城,她的慈儿,终究不是他。

    杜英移开眼,看着这脚下红云翻涌,白光明灭,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随即纵身一跃。

    在她即将被吞没的瞬间,沈怀慈产生了一股极其强烈的不舍,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忘了自己被封住了法力,他下意识伸出手,紧接着失去平衡,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下一秒,整个人就已经往一侧栽倒,朝转生台下方的红色旋涡直坠,而他所能瞧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叶乔惊慌地伸出手拼命朝他扑来——

    “沈怀慈!!!”殿内回荡她撕心裂肺的哀鸣。

    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推力,这力量推着他往上,暂时止住了他要坠落的身躯,与此同时金光划破空气,满殿生光,昭明破空而来,托住了他的身体,趁着这个机会,叶乔扑到了转生台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在她的视线中,是杜英飞速下坠的身体,和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上逐渐模糊的笑容。

    在她落入轮回道的那一瞬,叶乔似乎听见她对着自己说了一声: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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