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安元年，新帝登基。
半载，大旱。
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赤地数千里，人民相食。
然新帝楚氏，豺狼成性，秽乱宫闱，诛手足夺皇权，屠皇城御白骨。罪孽深重，天地之所不容。
——故降此天谴。
贫困之民暴起，生食官吏，自缢宫门，逼新帝祭天，换人间甘霖。
帝遂生焚于高台，以血肉饲万民，以魂魄祭恶鬼，泯灭于天道，永世不得轮回。
大雨十日未绝。
---
“让一让！借过！”
“拜托拜托！借过！！”
楚真真翻身跳下马，在拥挤的人潮中钻过。大抵是正处于花朝节期间，潇湘当地人都挤在了街上，参拜花神逛灯会乐此不疲，此时天还未暗，但空中满是阴沉沉的云，像是很快就要下雨了。
花是最不经潮的，枝头上的浅黄杏花被越来越大的风吹得扑簌簌落了人一头一身，满街的小摊铺子都在匆匆忙忙地赶在下雨前做完最后一波生意，收摊走人。
楚真真急得快要将下唇咬出血来，可惜半点没有用，眼前眼看着越来越挤，她只能费劲地拨开一波又一波的人群，旁边被挤开的人连声斥道：“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吗？！”
楚真真连声抱歉，额间的汗顺着下颚往下滴，衣衫汗湿地粘在身上，衬着阴湿的天气，更是显得难受异常。
但她无暇顾及，心里忐忑不安，视线急切在人群中粗略地查看着，心里有个声音暗暗希望那个人还没有到码头，最好被什么拖住了步伐。
总之一定要等到她来！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直到了码头，也并未从满街花香中嗅到那丝熟悉的沉香味，也并未从明艳的色泽中翻找出那一抹如山间冰雪般的白色。
人潮却越挤越多，越堆越高，喧闹声几乎贴着她的耳鼓，七嘴八舌，她被挤得抬不起手、迈不动步、喊不出声。
太挤了……太挤了！
太挤了！！！！！
“卖花卖花！新鲜的芍药，五文钱一枝！”
“你这花都败了，便宜点！”
“罢了罢了，眼见要落雨，三文钱给你要不啦！”
“……”
楚真真的神智不受控制地松散下来，视线都跟着模糊，她努力睁大眼睛，可眼前的一切却像是笼罩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空虚却黏着，她用尽全力也撕扯不掉。
「“卖花卖花……我死的好惨啊……”」
「“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
花贩们的讨价还价声被压到最轻，呼啸的风声缠着暗潮涌动的气流，将她卷至了崩溃的境地。
「“哈哈哈哈哈你的灵脉呢？你没有灵脉啦……”」
「“你害死了你娘！害死了湘安王！！下来陪我——下来陪我！！”」
“滚……滚开！”楚真真像是被夺了魂一样喃喃道，唇瓣干裂出血，眉心紧拧仿若忍着万般剧痛，攥入手心的指节几乎要将掌心抠出血来。
她吐息急促地想将翻涌的鬼气往下压，可越是精神倦怠，越是容易被攥入肺腑。嘈杂的吆喝声在耳边逐渐扭曲成刺耳的尖叫和恶鬼嘶吼喊冤。
与白骨恶鬼为伴，终是要付出代价。
楚真真眼眶都泛红起来，眼底压着层层血丝，消瘦的骨节紧绷得像弓，牙齿上下咯咯打颤，透支的感觉快要将她全然淹没，只维持着最后一份清醒。
清醒点！还要去找他！
清醒——
楚真真的嗓子干哑如同被火灼烧，胡乱地拼尽全力推开周身拥挤的人群。声嘶力竭喊道。
“滚！——滚开！！！！”
“哗——”风霎时吹了起来，将芍药花吹散了一地。
眼前一片清明，她站在码头刻着小猫小狗的石墩上，四周空无一人。
“老人家！还有船出海吗？！”楚真真冲向不远处匆忙收船帷的船工，急声道：“多少钱都行！”
老年船工手下动作未停，“明日再来吧，我们都要撤船了。”
楚真真从袖中掏钱，“多少钱都行！随便什么船！”
船工掀起眼皮无奈道：“天眼见着就要下雨了，不作美也没用，海上起了风暴谁敢借你船，娘子这等风姿身段，万一出了人命我们全家都不够赔的，就放过我们吧。”
昏暗的天色仿佛在尽头和海连成了一整片，潮湿的水汽铺天盖地地遮蔽了原先还有些光的码头，映得人脸上多了几分晦暗。
楚真真望着暗灰色的咸水，骨节嘎吱作响，僵硬地站在了码头。
收工了的吆喝声像是串成了密集的鼓，在四周喧嚣地响着，从这头连到了集市的那头，伴随着船帷被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的声音，听得人心像是落在了沸腾的锅里。
“啪。”
雨滴轻轻落下来的声响落至耳鼓处时，却又静得吓人。
船、船工、老者、吆喝声，全都消失了。一瞬间。
连绵的细雨如同银白的丝，逐渐汇聚成串，将砖色的地面点上了几丝沉沉的暗色。
须臾，楚真真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指尖苍白无力。
因过度用力而僵硬的手指微微松了开来。似乎从方才开始，她的指节就始终攥紧成拳，仿佛攥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一滴混着脏污泥土的水液自头顶滴落，砸在了松开的指尖上。
染上了血迹的莹白藏在她的手心里，花枝已经被捏得扭曲不堪，却依然完好。
是一朵栀子花。
血红的下摆微动，鞋尖沾上了水珠，踏着堆聚的水滩，转身离开。
下雨了。
“楚谙，下来！”
是他的声音！
楚真真眼前一亮，连忙转过身。
“铮——”
剑光伴随着冲天的喧嚣冲击而来，冲天的杀意几乎转瞬间就能刺穿胸膛。
刺耳的咆哮声声嘶力竭地响起。
“——鬼君在此！先诛鬼君！！！”
剑芒逼近至眼前，楚真真微微皱眉，侧身避开直击面门的剑意，琵琶的颈身转了一个宛如剑花的劲，指节一震打偏剑芒，右手发力拧住剑锋。
接着，手背青筋暴起，泛白细瘦的指节“咄”得一声弹碎了剑身。
浓烈的烟带着熊熊燃起的火，将枝林树木烧得几近成为焦炭。明黄色的布料残破不堪，残缺的混在了烟气之中，站着的人成了只会杀戮的傀儡，刀剑摩擦的轰鸣听得人仿佛被人锤击着耳鼓，一下又一下宛如嗜血的狼，抓得人心口亢奋且冷然。
楚真真单手束琵琶于身后，擒拿的指间刃破铁如划开豆腐，速度快得让人几乎无法反应过来，就被楚真真顺着他的冲劲一指按在了心口，瞬间穿透了如同蝉翼一般的皮肤屏障，直取血肉！
电光火石间，那人脸上就溅到了自己的血，双目瞪大着错愕地看着眼前年轻美艳的女子。
“速战速决！”楚真真嫌恶地抽回手，向后掠了几步稳稳坐于塔檐，琵琶置于腿上，指尖落下一阵珠落玉盘的乐声。
地面如同抽丝一般，源源不断的骸骨和破碎的尸体从四面八方缓缓爬起来，宛若盛开的花瓣。
“白骨生莲！是杀器舞神！！”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让人闻风丧胆的琵琶声如同凭空斩开了天地，将血腥的气味都断成两分，越是急促越是杀气难掩。
战场中哭爹喊娘的谩骂声夹杂着被四肢行走的恶鬼撕裂的声音，混在了猎猎吹起的风中，顷刻间将大地染遍了鲜血。
——宛如修罗炼狱。
忽得一阵风从旁边掠来，楚真真猛地睁大眼，下意识反手用肘凿击过去。
却被人稳稳地攥住了手腕，“楚谙！”
楚真真看清了来人，一时间空白地愣怔了一瞬，却仍是面色不虞地看着他，“谢太师？”
她无暇理会正欲再弹，手腕处登时传来剧痛，捏得她眉心一抽，伸腿就要踹过去，却被人如同预料到了一挡，死死地捏住手腕，锁在了眼前。
谢玄同脸色沉沉地盯着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楚真真心头火起，暴躁的杀气被滞涩在喉间，憋得眼睛都红了。
“你先滚开——”
捏着她的手指艰难地保持着一股不会伤到她，却又控制不住青筋暴起的力度。
“你的血。”
谢玄同重重地喘着气，仿若极其艰难地出声。
“……为何是黑的？”
楚真真挣扎的力道一顿。
接着，霎时脸色白了起来。
沿着她的掌心，顺着塔尖斑驳而下的血迹，不同于衣裙的张狂红色，黑得如同暗色无边的深狱。
楚真真恍惚间觉得神魂都被剥离开了肉.体，仿若游魂一样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战场上的惨叫变得遥远，却又感觉像是有万根细针扎进了耳廓里，刁钻地刺中最疼的地方。
好疼……
好疼啊——
“楚……楚谙……回来……回……”
什么声音艰难地从缝隙里钻入了耳中，楚真真指节一动。
要跟他回去吗……
“——楚谙！”
低沉的声音轰得一声在耳侧炸开。
楚真真双眼霎时睁大，顿感天旋地转，被一股巨力从脚底猛地拉扯了下去。
——梦醒了。
她是一枝花。
楚真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花。
只是她欠了别人一朵花。
她要努力开花，还清欠他的。
此时窗外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寂静空渺中，带着寒山禅意的钟声顺着窗棂荡进来，却因为霜寒过重，太过冷清的钟声越发让人心情沉重，无法言说的凄苦。
梦里的那个人，她记不住他的样子，想不起他的声音，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但是楚真真知道，他明天还会来到她的梦里，一定会来。
然后带走她的追逐、偿还、针锋相对。
楚真真浓翠的花叶在黑夜里无声地蜷缩，古朴肃穆的沉香缭绕在身侧，有形到无形，却沉默地驱散了噩梦之后的空虚。
室内的地面上，鲜血淋漓的法阵像是狰狞的深渊巨口，猩红色的浓稠液体沿着法阵的纹路溢出来，仿佛贪婪的长舌，热切地觊觎着法阵中安静睡着的这个人。
男子躺在法阵中，未带冠，不束发，满身霜雪，一尘不染。
他眉眼清俊，阖眸沉睡的模样又添了几分柔和，眼角眉梢都是更盛月华的昳丽，活像是谪仙一般的人儿，却在一室惨淡下如同破碎的白瓷，难掩空洞憔悴，风骨无韵。
月色如冰凉石岩上的薄雪，轻盈地落在法阵上，楚真真盯着他起伏微弱的胸膛，却似乎透过一丝不苟的白衣向下，看见了他心口那道反复剜开的伤。
他是个疯子。
疯却阴郁，像一炉冰凉的死灰。
楚真真看着他日复一日的跪在地上，沾着心头血，描摹法阵。
这一刻，他是最虔诚的朝圣者，目光炙烈且充满期待。
脊背痛到发抖，但他会剜得更深，直至最刺目的猩红晕染开山间积雪般清冷的白衣。
楚真真懒懒地叹了口气，“这次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我要渴死了……”
疯子不会给她回应。
“……你的梦里肯定很有意思吧，不然你干嘛为了睡觉自己捅自己。”
“哎，你的梦里会不会有我呀……肯定会有的吧！毕竟我是你养的小花。”
“希望你这次醒过来不要哭了，你每次哭我都害怕你哭着哭着就死了。”
“……”
“你快——醒——过，来！”
“快——醒！给我浇水！”
“……”
“总是不理我。”楚真真小声地嘟囔一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像是回应一般迈进来，楚真真转过眼去看窗外的雨。
“下雨啦！”
花枝颤巍巍地探出窗外，雨水顺着枝干流进已经四五天没有浇过水的龟裂土壤，楚真真舒服地喟叹一声。
“说好了哦，只能下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可是要好好出太阳的！我要晒太阳努力修炼，等我变成人，就能帮疯子收拾屋子了！”
楚真真美滋滋地打着商量，但是窗外的细雨朦胧，不知道有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它们纠结缠绵，像是斩不断的宿命。
“哐——”
窗棂被风刮开，撞得楚真真的花盆歪了一下。
“哎哎哎——”
又来一下，花盆边缘已经探出了窗边。
“干什么！不答应就不答应，撞我算怎么回事！！”
楚真真抖着花枝拼命挣扎。
她回头去看疯子，对方一副已经死透了的样子。
“哐当！”
致命一击，楚真真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已经连盆带花掉到了地上。
准确的来说，是掉到了法阵上。
霎时间，沉重如泰山压顶般的眩晕感仿佛无边无际的茧丝，将她彻底吞没。
恍惚间如同车轮碾转，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闪过颇为久远的记忆……
——她原本扎根在皇城下一处阴冷的土地上。
道是皇城，却终年阴云蔽日，城内白骨累宫阁，万鬼缠宝座。
雨打白灯，碧瓦斑驳，惨死的亡魂攀上泥土的湿气，凄厉挣扎着涌向天空。
楚真真缩在重兵把守下的朱墙根，活得艰难。也就出了太阳才能冒冒头，接着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昏沉梦境。
直到那一天，她被一个疯子带回了家。
他有一双浅淡的眼眸，好似暮霭沉沉的江南烟雨天。
---
“砰砰砰！”
伴随着催命一样地狂拍，竹制的木门被晃得前后摇。本就不太结实，估计一脚就能踢开，也不知外面的人在顾忌什么。
“楚兄！快出来，出大事了！！”
商观棋的手掌拍得发红，满脸惊慌。
门板苟延残喘地晃了一会，“嘎吱”一声开了。
商观棋眼前一明，抬眼就看见一双纤细的眼眸正探究地打量着自己。
他心里一抖，那感觉就像是在烈阳高照的天气里，忽地叫人泼了一身冰水一样，虽然起初有些瘆人，可还是觉得很爽快。
“楚兄……”
商观棋有点忐忑的往里屋看了看，“谢小太师不在吧。”
女扮男装的少年奇怪地挑挑眉，对他笑了笑：“你说什么？”
商观棋有点恍惚，面前人站在金色的暖光中，她的笑容明艳，好像是一场幻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更像幻觉。
她说：“我不是什么楚兄，你认错人了。”
“我是一枝花。”
半载，大旱。
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赤地数千里，人民相食。
然新帝楚氏，豺狼成性，秽乱宫闱，诛手足夺皇权，屠皇城御白骨。罪孽深重，天地之所不容。
——故降此天谴。
贫困之民暴起，生食官吏，自缢宫门，逼新帝祭天，换人间甘霖。
帝遂生焚于高台，以血肉饲万民，以魂魄祭恶鬼，泯灭于天道，永世不得轮回。
大雨十日未绝。
---
“让一让！借过！”
“拜托拜托！借过！！”
楚真真翻身跳下马，在拥挤的人潮中钻过。大抵是正处于花朝节期间，潇湘当地人都挤在了街上，参拜花神逛灯会乐此不疲，此时天还未暗，但空中满是阴沉沉的云，像是很快就要下雨了。
花是最不经潮的，枝头上的浅黄杏花被越来越大的风吹得扑簌簌落了人一头一身，满街的小摊铺子都在匆匆忙忙地赶在下雨前做完最后一波生意，收摊走人。
楚真真急得快要将下唇咬出血来，可惜半点没有用，眼前眼看着越来越挤，她只能费劲地拨开一波又一波的人群，旁边被挤开的人连声斥道：“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吗？！”
楚真真连声抱歉，额间的汗顺着下颚往下滴，衣衫汗湿地粘在身上，衬着阴湿的天气，更是显得难受异常。
但她无暇顾及，心里忐忑不安，视线急切在人群中粗略地查看着，心里有个声音暗暗希望那个人还没有到码头，最好被什么拖住了步伐。
总之一定要等到她来！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直到了码头，也并未从满街花香中嗅到那丝熟悉的沉香味，也并未从明艳的色泽中翻找出那一抹如山间冰雪般的白色。
人潮却越挤越多，越堆越高，喧闹声几乎贴着她的耳鼓，七嘴八舌，她被挤得抬不起手、迈不动步、喊不出声。
太挤了……太挤了！
太挤了！！！！！
“卖花卖花！新鲜的芍药，五文钱一枝！”
“你这花都败了，便宜点！”
“罢了罢了，眼见要落雨，三文钱给你要不啦！”
“……”
楚真真的神智不受控制地松散下来，视线都跟着模糊，她努力睁大眼睛，可眼前的一切却像是笼罩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空虚却黏着，她用尽全力也撕扯不掉。
「“卖花卖花……我死的好惨啊……”」
「“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
花贩们的讨价还价声被压到最轻，呼啸的风声缠着暗潮涌动的气流，将她卷至了崩溃的境地。
「“哈哈哈哈哈你的灵脉呢？你没有灵脉啦……”」
「“你害死了你娘！害死了湘安王！！下来陪我——下来陪我！！”」
“滚……滚开！”楚真真像是被夺了魂一样喃喃道，唇瓣干裂出血，眉心紧拧仿若忍着万般剧痛，攥入手心的指节几乎要将掌心抠出血来。
她吐息急促地想将翻涌的鬼气往下压，可越是精神倦怠，越是容易被攥入肺腑。嘈杂的吆喝声在耳边逐渐扭曲成刺耳的尖叫和恶鬼嘶吼喊冤。
与白骨恶鬼为伴，终是要付出代价。
楚真真眼眶都泛红起来，眼底压着层层血丝，消瘦的骨节紧绷得像弓，牙齿上下咯咯打颤，透支的感觉快要将她全然淹没，只维持着最后一份清醒。
清醒点！还要去找他！
清醒——
楚真真的嗓子干哑如同被火灼烧，胡乱地拼尽全力推开周身拥挤的人群。声嘶力竭喊道。
“滚！——滚开！！！！”
“哗——”风霎时吹了起来，将芍药花吹散了一地。
眼前一片清明，她站在码头刻着小猫小狗的石墩上，四周空无一人。
“老人家！还有船出海吗？！”楚真真冲向不远处匆忙收船帷的船工，急声道：“多少钱都行！”
老年船工手下动作未停，“明日再来吧，我们都要撤船了。”
楚真真从袖中掏钱，“多少钱都行！随便什么船！”
船工掀起眼皮无奈道：“天眼见着就要下雨了，不作美也没用，海上起了风暴谁敢借你船，娘子这等风姿身段，万一出了人命我们全家都不够赔的，就放过我们吧。”
昏暗的天色仿佛在尽头和海连成了一整片，潮湿的水汽铺天盖地地遮蔽了原先还有些光的码头，映得人脸上多了几分晦暗。
楚真真望着暗灰色的咸水，骨节嘎吱作响，僵硬地站在了码头。
收工了的吆喝声像是串成了密集的鼓，在四周喧嚣地响着，从这头连到了集市的那头，伴随着船帷被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的声音，听得人心像是落在了沸腾的锅里。
“啪。”
雨滴轻轻落下来的声响落至耳鼓处时，却又静得吓人。
船、船工、老者、吆喝声，全都消失了。一瞬间。
连绵的细雨如同银白的丝，逐渐汇聚成串，将砖色的地面点上了几丝沉沉的暗色。
须臾，楚真真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指尖苍白无力。
因过度用力而僵硬的手指微微松了开来。似乎从方才开始，她的指节就始终攥紧成拳，仿佛攥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一滴混着脏污泥土的水液自头顶滴落，砸在了松开的指尖上。
染上了血迹的莹白藏在她的手心里，花枝已经被捏得扭曲不堪，却依然完好。
是一朵栀子花。
血红的下摆微动，鞋尖沾上了水珠，踏着堆聚的水滩，转身离开。
下雨了。
“楚谙，下来！”
是他的声音！
楚真真眼前一亮，连忙转过身。
“铮——”
剑光伴随着冲天的喧嚣冲击而来，冲天的杀意几乎转瞬间就能刺穿胸膛。
刺耳的咆哮声声嘶力竭地响起。
“——鬼君在此！先诛鬼君！！！”
剑芒逼近至眼前，楚真真微微皱眉，侧身避开直击面门的剑意，琵琶的颈身转了一个宛如剑花的劲，指节一震打偏剑芒，右手发力拧住剑锋。
接着，手背青筋暴起，泛白细瘦的指节“咄”得一声弹碎了剑身。
浓烈的烟带着熊熊燃起的火，将枝林树木烧得几近成为焦炭。明黄色的布料残破不堪，残缺的混在了烟气之中，站着的人成了只会杀戮的傀儡，刀剑摩擦的轰鸣听得人仿佛被人锤击着耳鼓，一下又一下宛如嗜血的狼，抓得人心口亢奋且冷然。
楚真真单手束琵琶于身后，擒拿的指间刃破铁如划开豆腐，速度快得让人几乎无法反应过来，就被楚真真顺着他的冲劲一指按在了心口，瞬间穿透了如同蝉翼一般的皮肤屏障，直取血肉！
电光火石间，那人脸上就溅到了自己的血，双目瞪大着错愕地看着眼前年轻美艳的女子。
“速战速决！”楚真真嫌恶地抽回手，向后掠了几步稳稳坐于塔檐，琵琶置于腿上，指尖落下一阵珠落玉盘的乐声。
地面如同抽丝一般，源源不断的骸骨和破碎的尸体从四面八方缓缓爬起来，宛若盛开的花瓣。
“白骨生莲！是杀器舞神！！”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让人闻风丧胆的琵琶声如同凭空斩开了天地，将血腥的气味都断成两分，越是急促越是杀气难掩。
战场中哭爹喊娘的谩骂声夹杂着被四肢行走的恶鬼撕裂的声音，混在了猎猎吹起的风中，顷刻间将大地染遍了鲜血。
——宛如修罗炼狱。
忽得一阵风从旁边掠来，楚真真猛地睁大眼，下意识反手用肘凿击过去。
却被人稳稳地攥住了手腕，“楚谙！”
楚真真看清了来人，一时间空白地愣怔了一瞬，却仍是面色不虞地看着他，“谢太师？”
她无暇理会正欲再弹，手腕处登时传来剧痛，捏得她眉心一抽，伸腿就要踹过去，却被人如同预料到了一挡，死死地捏住手腕，锁在了眼前。
谢玄同脸色沉沉地盯着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楚真真心头火起，暴躁的杀气被滞涩在喉间，憋得眼睛都红了。
“你先滚开——”
捏着她的手指艰难地保持着一股不会伤到她，却又控制不住青筋暴起的力度。
“你的血。”
谢玄同重重地喘着气，仿若极其艰难地出声。
“……为何是黑的？”
楚真真挣扎的力道一顿。
接着，霎时脸色白了起来。
沿着她的掌心，顺着塔尖斑驳而下的血迹，不同于衣裙的张狂红色，黑得如同暗色无边的深狱。
楚真真恍惚间觉得神魂都被剥离开了肉.体，仿若游魂一样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战场上的惨叫变得遥远，却又感觉像是有万根细针扎进了耳廓里，刁钻地刺中最疼的地方。
好疼……
好疼啊——
“楚……楚谙……回来……回……”
什么声音艰难地从缝隙里钻入了耳中，楚真真指节一动。
要跟他回去吗……
“——楚谙！”
低沉的声音轰得一声在耳侧炸开。
楚真真双眼霎时睁大，顿感天旋地转，被一股巨力从脚底猛地拉扯了下去。
——梦醒了。
她是一枝花。
楚真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花。
只是她欠了别人一朵花。
她要努力开花，还清欠他的。
此时窗外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寂静空渺中，带着寒山禅意的钟声顺着窗棂荡进来，却因为霜寒过重，太过冷清的钟声越发让人心情沉重，无法言说的凄苦。
梦里的那个人，她记不住他的样子，想不起他的声音，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但是楚真真知道，他明天还会来到她的梦里，一定会来。
然后带走她的追逐、偿还、针锋相对。
楚真真浓翠的花叶在黑夜里无声地蜷缩，古朴肃穆的沉香缭绕在身侧，有形到无形，却沉默地驱散了噩梦之后的空虚。
室内的地面上，鲜血淋漓的法阵像是狰狞的深渊巨口，猩红色的浓稠液体沿着法阵的纹路溢出来，仿佛贪婪的长舌，热切地觊觎着法阵中安静睡着的这个人。
男子躺在法阵中，未带冠，不束发，满身霜雪，一尘不染。
他眉眼清俊，阖眸沉睡的模样又添了几分柔和，眼角眉梢都是更盛月华的昳丽，活像是谪仙一般的人儿，却在一室惨淡下如同破碎的白瓷，难掩空洞憔悴，风骨无韵。
月色如冰凉石岩上的薄雪，轻盈地落在法阵上，楚真真盯着他起伏微弱的胸膛，却似乎透过一丝不苟的白衣向下，看见了他心口那道反复剜开的伤。
他是个疯子。
疯却阴郁，像一炉冰凉的死灰。
楚真真看着他日复一日的跪在地上，沾着心头血，描摹法阵。
这一刻，他是最虔诚的朝圣者，目光炙烈且充满期待。
脊背痛到发抖，但他会剜得更深，直至最刺目的猩红晕染开山间积雪般清冷的白衣。
楚真真懒懒地叹了口气，“这次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我要渴死了……”
疯子不会给她回应。
“……你的梦里肯定很有意思吧，不然你干嘛为了睡觉自己捅自己。”
“哎，你的梦里会不会有我呀……肯定会有的吧！毕竟我是你养的小花。”
“希望你这次醒过来不要哭了，你每次哭我都害怕你哭着哭着就死了。”
“……”
“你快——醒——过，来！”
“快——醒！给我浇水！”
“……”
“总是不理我。”楚真真小声地嘟囔一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像是回应一般迈进来，楚真真转过眼去看窗外的雨。
“下雨啦！”
花枝颤巍巍地探出窗外，雨水顺着枝干流进已经四五天没有浇过水的龟裂土壤，楚真真舒服地喟叹一声。
“说好了哦，只能下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可是要好好出太阳的！我要晒太阳努力修炼，等我变成人，就能帮疯子收拾屋子了！”
楚真真美滋滋地打着商量，但是窗外的细雨朦胧，不知道有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它们纠结缠绵，像是斩不断的宿命。
“哐——”
窗棂被风刮开，撞得楚真真的花盆歪了一下。
“哎哎哎——”
又来一下，花盆边缘已经探出了窗边。
“干什么！不答应就不答应，撞我算怎么回事！！”
楚真真抖着花枝拼命挣扎。
她回头去看疯子，对方一副已经死透了的样子。
“哐当！”
致命一击，楚真真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已经连盆带花掉到了地上。
准确的来说，是掉到了法阵上。
霎时间，沉重如泰山压顶般的眩晕感仿佛无边无际的茧丝，将她彻底吞没。
恍惚间如同车轮碾转，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闪过颇为久远的记忆……
——她原本扎根在皇城下一处阴冷的土地上。
道是皇城，却终年阴云蔽日，城内白骨累宫阁，万鬼缠宝座。
雨打白灯，碧瓦斑驳，惨死的亡魂攀上泥土的湿气，凄厉挣扎着涌向天空。
楚真真缩在重兵把守下的朱墙根，活得艰难。也就出了太阳才能冒冒头，接着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昏沉梦境。
直到那一天，她被一个疯子带回了家。
他有一双浅淡的眼眸，好似暮霭沉沉的江南烟雨天。
---
“砰砰砰！”
伴随着催命一样地狂拍，竹制的木门被晃得前后摇。本就不太结实，估计一脚就能踢开，也不知外面的人在顾忌什么。
“楚兄！快出来，出大事了！！”
商观棋的手掌拍得发红，满脸惊慌。
门板苟延残喘地晃了一会，“嘎吱”一声开了。
商观棋眼前一明，抬眼就看见一双纤细的眼眸正探究地打量着自己。
他心里一抖，那感觉就像是在烈阳高照的天气里，忽地叫人泼了一身冰水一样，虽然起初有些瘆人，可还是觉得很爽快。
“楚兄……”
商观棋有点忐忑的往里屋看了看，“谢小太师不在吧。”
女扮男装的少年奇怪地挑挑眉，对他笑了笑：“你说什么？”
商观棋有点恍惚，面前人站在金色的暖光中，她的笑容明艳，好像是一场幻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更像幻觉。
她说：“我不是什么楚兄，你认错人了。”
“我是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