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同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些,暴露在火折子下的脸色苍白却又泛着异样的红晕,像是此时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精神,就连汗水都糊满了额角,将碎发粘的黏糊糊的。

    谢玄同倒退一步,身形却是有些晃动,仿佛低喃一般道:“无事,抓住就好,我们尽快……回去。”

    然而他还没说完,双眼就不舒服地闭了起来,仿佛被昏沉的大脑支配撑不起身体,眉心拧得极紧。

    楚真真猛地扑上去,扶住了谢玄同。果然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衣衫都烫得厉害,像是抱着一团火。

    楚真真惊得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艰难地思考很久。

    “这是……发热?!”

    而且格外厉害,烫手得简直不能碰,能把花叶烫掉的程度。

    谢玄同轻轻地摇了摇头,身形轻微摇晃,“无事,我们走吧。”

    楚真真急道:“走什么走?先给我看看,你何时开始的……哦!”

    她恍然大悟。

    果然幻妖的伤口没那么简单,虽说是没毒,但是却能吸走灵力,还会让伤口发炎,引发高热。

    ——所以谢玄同从救她入洞开始,就一直靠着石岩不动,就连跟她牵手的时候手心都烫得厉害。而自己在那边胡言乱语,他却一直在忍着高热的难受,又无灵力疏导,自然身体受不住,便只能闭目养神调息。

    楚真真咬紧牙关,扶着他靠到了石岩处,“你为何不跟我说?”

    谢玄同蹙紧眉心,呼吸都在发烫,但仍是缓慢道:“你灵力仅能保一人,不必用在我身上。”

    楚真真道:“那你就这么一直烧着,不难受吗?”

    谢玄同声音还是淡淡的,却轻得过分,其中掺杂着几声哑,“无妨,休息片刻就好。”

    楚真真知道他肯定难受得厉害,不然怎么会撑了这么久,直到这一刻才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的模样。

    纤长的睫羽颤颤地搭在眼睑处,苍白的脸色透着些许不自然的酡粉,脖颈处全是汗,散乱滚烫的鼻息从微颤的唇瓣里溢了出来,听着满是忍耐的喘息。

    但他的手还是死死地反抓住楚真真的指节,半点未松开。

    楚真真再唤他,却未再得到一声回应,像是烧昏了头,但嘴里仍是极轻地喘息低喃着“无事。”

    都是只有17岁的少年,纵使再沉稳再令人畏惧,也会疼会发热。

    也会难受。

    楚真真要急疯了,在自己的乾坤袋里翻了半天,却未翻到任何能退烧的药,除了一团被褥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没什么有用的。

    “该死!”她烦躁地把乾坤袋一摔,拨开乱七八糟的东西,拽着被褥便将谢玄同裹了起来。

    等到胡乱一通裹了以后,楚真真才发觉到哪里不对,慌忙又把被褥掀开,帮谢玄同解开外衣。

    汗水早就浸湿了衣衫,在地洞这种冰冷的地方,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异常担心,他就一直这么难受地装作并无异常,和自己平静地商量对策。

    ……甚至还忍受着自己的无理取闹,乱发脾气。

    而她自己,竟然真的就一点都不曾察觉。

    楚真真被喉口哽着的什么东西噎得眼圈发酸,抖着手指将谢玄同的外衫剥了开来丢到了一边,整个人用被褥将谢玄同小心地包裹住,然后紧紧地抱进怀里。

    清俊的少年指节微微颤抖,鼻息间满是压抑的喘息,馥郁的沉香味现在都染上了一丝病气。楚真真的心揪得死紧,手忙脚乱地擦谢玄同额头上的汗。

    然而实在是烫得厉害,想来无法自然褪去,楚真真不知道什么其他方法,只能握着他的手腕,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

    “谁要自保了?!”楚真真紧紧地贴着谢玄同的面庞,咬紧牙关道:“我们两个同生共死,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谢玄同低低地喘了一声,似是恢复了几分意识,睁开视线朦胧的淡色眸子,“……别闹。”他嘶哑着嗓子,轻轻地推了推楚真真,皱眉道:“别输灵力,你自己……”

    楚真真唇瓣上全是咬痕,气得声线都发抖,一拳凿过去。

    “谁跟你闹了?!是你在闹!你就是要把我丢在这里,一辈子出不去!!”

    谢玄同发颤的指节将她的手指收入被中,声音低低地,呼吸格外不顺畅,如同裹着滚烫的烟气。

    “别哭……我带你回去。”

    楚真真愣愣地盯着他将发烫的脸颊埋入了被褥,仅露出来的半截漆黑的发丝。仿佛又是商观棋描述的那个严肃又冷若冰霜的谢小太师模样。

    当时低沉郑重的声音犹在耳边,楚真真鼻子一酸,又揪心又内疚到极致。

    谢玄同只觉被子一凉,似乎被人掀了开来,冷风飕飕地往里钻。

    柔软的躯体仅着里衣便钻了进来,像灵蛇一般缠住他的身体,毫不介意他身上如火炉般的滚烫,用在此刻略显冰凉的身体给他降温。

    灵力如同泉涌一般顺着四肢百骸往他身上涌,让谢玄同拧紧的眉心都舒展开了些,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嘶哑低吟,像是终于开始运转周身的灵力,如同冰水浇灌火热一般浇得四肢都没那么难受了。

    谢玄同下意识地想要推楚真真出去,却被死死地抓住了手腕。

    楚真真眼眶通红,因为过高的温度被烫的脊骨颤抖,声音又软又抖:“……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快好起来,不然我就还不清了……”

    她只是一枝花。

    还不起谢小太师的命。

    谢玄同一下子僵硬住了,下一瞬就感觉到细嫩的手掌顺着衣衫钻了进来,毫不嫌弃地用自己光裸的掌心紧贴着汗湿的躯体,用相触的肌肤给他输送灵力。

    他们是天下闻名的少年怨偶,成婚后从来都没有如此靠近。

    此时少女的躯体柔滑细腻,紧贴的胸口仿佛能感知到对方震动不已的心脉,蓬勃有力,却又温软异常,直直地往他怀里钻,一颗心单纯无比,赤诚无比。

    谢玄同难受地咳嗽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避过了些,“……谙。”

    “再乱动。”楚真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紧紧贴着他的面庞,一字一顿道:“我俩就耗一辈子!”

    谢玄同恍惚之中,觉得这副生病被拥抱在被褥里的姿势,格外熟悉。

    就在他六岁的时候……

    ---

    谢玄同六岁那年,父亲和母亲一同在巡游途中意外去世,尸骨无存。

    太师府历经六朝,是真真正正的数百年钟鸣鼎食,簪缨世家。看似朝政大局都尽在掌控,可朝廷,皇帝,对太师府的忌惮却是从未休止。

    一些意外,就是皇帝对太师府的掣肘。

    作为至交好友的宁远公主闻讯便匆忙带着女儿赶到了太师府,见到的却只有在大雪中守丧太久困累交加还发起了高热的谢玄同。

    炉子里的凤炭烧得燃起了些跳跃的火星子,负雪室内被弄得暖暖的。

    谢玄同头疼欲裂地醒来时,已经夜幕沉沉。雪明明是下了好几日,可此刻还是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像是要下一整夜都不停。

    如同厚实的白色褥子,铺满了九州台山的地面,顺着蜿蜒的山路,裹满了树丛和枝头。

    谢玄同不舒服地喘了几口气,视线恍惚地游移到了榻边。

    一只缀着翠玉纹饰的小碗里盛着深色的药汤,被静静地放在那里。应当是大人有事去忙了,才离开不久,因而汤碗里的药还在冒着烟气,一圈圈宛如涟漪般滚在了汤药上。

    外面应该是没什么人,枝叶仿佛不堪重负,被压得弯了枝头,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

    谢玄同盯着汤药的褐色水面,视线飘忽地发起了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发呆了,因为这种行为,在祖父眼里,如同“毫无作为”、“耗费时辰”。

    ……但是他现在除了发呆,似乎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大人们都在忙着事,祖父沉着一张脸,太师府上下没有人敢哭,朝廷派来的人就堵在门口,就连长兄……都眼眶泛着红欲言又止。

    他早就该察觉这些,只是不太想承认而已。

    六岁的孩子倒是难得有了这个年纪的懵懂神情,而不是板着一张小脸,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他鼻息间的呼吸极轻,绵软地抬起还在发烫的手掌环住了膝盖,将脑袋支在膝上,愣愣地透过窗缝看窗外的雪。

    窗扇大概是没有关严实,被风吹得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窗外的风大极了,如有万千寒意,丝丝缕缕地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咔啦——”

    风吹开了摇摆不定的窗扇,雪花被裹着落在了负雪室的窗台上,一旦触及木质的纹理,便融了进去,只留下几点水痕。

    谢玄同微微蹙起了眉,淡色的眸子里染上了几丝疑惑不解。

    ——不是要起身关窗,而是因为窗台上放着一朵花。

    那是一朵半开未开的睡莲,花瓣拢起,包裹住了内里的芯蕊,一缕月光映着细碎的银花雪瓣,却是娇艳欲滴,如同生长在最氤氲的江南暖湖。

    而在这样的冬季,帝京没有莲花。

    谢玄同愣愣地拿起窗台上的莲花,依稀有些恍惚且茫然。

    窗台下的雪地发出了极轻的簌簌声,似是有人躲在那里。

    谢玄同从茫然中惊醒,指节一顿,脆声道:“谁?”

    他等了片刻,都没等到任何动静,身体半撑在窗台上,往下看。随之诧异地微微睁大了浅色的眼睛。

    “你……”

    裹得像一个小雪团子的小郡主扒在窗下,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因为不够高,只能一蹦一蹦地往上扒拉,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噗”的轻响,反而陷得越来越深。

    想来这朵莲花,都是她费了半天劲才放上去的。

    五岁多的楚真真抬眼便撞进了淡色的眸子,黑亮的双眼欣喜地亮了起来,两只小手抬起张开,声音软乎乎的。

    “夫……夫君哥哥!”

    谢玄同被她叫得指尖一蜷,故作镇定道:“你来做什么?”

    宁远公主每年都会在冬日来太师府小住,商议有关“契”的事。楚真真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他们未来会成亲,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追在他身后颠颠地叫“夫君哥哥”,撒娇一般地要他陪自己玩。

    但是谢玄同不爱理她,也总是要修炼读书,冷冰冰地板着小脸拒绝很多次。但是楚真真总是会像小尾巴一样追着他,怎么都甩不掉,也吓不走。

    “你的门……门打不开……”楚真真似乎实在是蹦不上去,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哥哥,我想上去。”

    这声叫得格外可怜,衬着发红的小脸蛋和委屈盈着水汽的眸子,更让人心软。

    月光洒在她身上,她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小兔子。

    门打不开,必然是因为大人们下了禁制,怕有人进来打搅他休息。想来楚真真应该也是被耳提面命,让她不要来打扰自己。

    谢玄同原始想说“你回去吧”,不知怎么的,话在嘴里一转,宛如牵动了他的肢体,让他沉默着抿了抿唇,竟是探出了半截身体,伸手将楚真真往上拽。

    楚真真倏地弯起了大眼睛,配合地勾住了谢玄同脖颈,整个人被软绵绵提了起来。

    但是毕竟都还小,谢玄同又生着病。

    六岁的谢玄同小脸憋得通红,玉白的面庞如同水蜜桃,鼻尖上都在冒汗。楚真真虽是被扯疼了,但还是一声不吭地眼巴巴瞅着他,两只小脚无处可踩又乖乖蹬着空气,仿佛能给谢玄同借力。

    “轰。”床榻被撞得发出了一声脆响,两个奶娃娃力一下没收住,抱着滚到了褥子上,就连旁边放汤药的小案都被撞得抖了一下。

    “你没事……”谢玄同抱着怀里软乎乎的人,紧张地低头看,却忽然被楚真真抬头“啾”了一下脸,话都顿住了。

    触感温温热热的,还带着一点莲花香,贴着谢玄同的侧脸蹭了蹭,留下莹亮的水印。楚真真笑得像个小铃铛。

    “夫君哥哥,有没有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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