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是江孤鸾姐妹的十岁生辰,也是仙尊云华收江沅凰为徒的日子。

    二人年岁相当、仙术相当,又同是云华的女儿,收徒断没有只收一个的道理;可云华的解释是两个都收,不过江沅凰是姐姐,这个首徒自然是她来当。

    而其他只是寻常收徒的,便没必要兴师动众。

    拜师宴办得很盛大、也很热闹,江孤鸾上辈子最喜欢热闹,现在听了更加兴致缺缺。

    云华这话骗骗来的宾客还成,骗江孤鸾却是无论如何也骗不着的。

    “冠冕堂皇。”

    来的都是实力不凡的,江孤鸾只是腹诽,连嘟囔都没敢。

    不过,事实难道不是如此么?

    明明可以把这场拜师宴当做两个人的,明明她都没有认真教自己——却仿佛认定了自己不如姐姐。

    江孤鸾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无疑是杀过云华全家,自己是嘴上不留情不错,可自问没主动招惹过她,就先被无视了。

    ……若非江孤鸾清楚记得前世自己是个遵纪守法的五好青年,都以为是自己的错了。

    她吐出口浊气,强压下心头的酸胀感。

    江沅凰没坐她旁边,此刻正在大殿中央行拜师礼。

    云华看向江沅凰时,眼底是仿若能柔煞人的一汪春水,江沅凰大气端庄,云华在她行完礼后也亲自扶起,周围宾客眼神飘忽、表情变化莫测,江孤鸾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传音。

    而讨论的中心,无非是殿中央的母子二人。

    ——说不定也会时不时拉踩一下她。

    江孤鸾全程沉默着,说不难受那都是在诓人。

    这辈子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只知道他叫“景容”,早已仙逝。前一条是云华对师弟云肆说话被她听见,她自个顺藤摸瓜猜的;后一个是同一天她问云肆,对方沉默良久,只说了“他已经死了”这个消息。

    比起永远活在旁人空中的父亲,云华这个母亲似乎更加触手可及。

    可别说母爱了,她连笑都没对江孤鸾露过,江孤鸾看到过的她所有的笑,全是蹭江沅凰的,连倒霉蛋云肆都没见得有过。

    “唉——”

    也是真的感觉无可奈何,江孤鸾没忍住叹息出声。

    这一叹不要紧,各路牛鬼神蛇的目光全有意无意扫过她,眼波流转,她怀疑这些人蛐蛐她蛐蛐得更起劲了。

    甚至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直接问她:“你叹气做甚呀?”

    江孤鸾都不想理这道声音,可好歹顾及着来的人都有头有脸——虽然不知道这个为何没皮没脸上来就对人贴脸开大,但她估摸着自己得罪不起。

    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语气还闷闷的,“无事,心累。”

    这人不依不饶非问出个所以然:“怎的心累了?”

    从来只有江孤鸾去烦别人的份,哪成想今儿个是真的被烦到了。

    她不耐烦地循声望去,倒想看看来者何人。

    ——然后就和一张勾人心魄的帅脸直直对上。

    江孤鸾:“……没、没甚大事。”可恶,她完全不在意这家伙没眼色不要脸的事了。

    帅哥还是一只幼年帅哥,此刻紧皱眉头,似乎不明白她前后话的逻辑——不过哪怕这样也还是帅的!

    江孤鸾被美颜暴击了,也不管失不失礼、合不合适,目光像是黏在他身上一般。

    帅哥被盯得有些害羞,话还结巴起来:“我、我叫宁和谦,你叫什么呀?”

    江孤鸾下意识想嘿嘿笑,刚张开嘴意识到什么,赶紧吸溜一下再说:“我叫江孤鸾,你以后可以常来找我玩呀!”

    还顺便模仿了一下对方的语气。

    拜师宴的席位泾渭分明,她也不担心小孩这桌的一点小事,会被宁和谦小帅哥的爹妈发现,并指责自己诱拐他们家小孩,于是很自然地提出了友谊续订协议。

    宁和谦惊喜地微微瞪大双眼:“我吗?”

    江孤鸾刚开始以为他要说“他妈不准”之类的话,却没听见下文,这才反应过来,小帅哥这是还不够自信?

    她连连点头,“对呀对呀,我特别想和你玩,你以后一定要常来找我!”

    宁和谦竟感动得红了眼眶。

    “谢谢你,我去哪里找你呢?”

    上一世孤寡了一辈子的江孤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挠了挠脑袋,索性当做无事发生。

    “你去沉霜宫,我住在溶月殿,你知道怎么走吗?”

    宁和谦如她所料摇摇头。

    江孤鸾苦恼不已,谁知道交朋友还得和他说怎么走啊。

    她想了半天,总算磕磕绊绊说清楚了怎么从沉霜宫门口走到溶月殿,末了想到什么,目光都有些惊恐:“你知道怎么去沉霜宫吧?”

    幸好宁和谦点点头,不然她都想原地撤回他们的友谊了。

    这天他们无所不聊,她问他:“你喜欢什么?”

    他能老老实实说完各种自己喜欢的,从吃的到看的,甚至精确到了季节与发带。

    宁和谦和江孤鸾,一个未及冠、一个未及笄,平日都用发带束发。

    说完他还非常有聊天意识,学会反问她:“那你呢?”

    “……”

    江孤鸾这辈子就是天生的“恨人”,烦这烦那的,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讨厌。她默了许久,才吐出她最不喜欢的东西来:“我没什么喜欢的,但是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三月。”

    宁和谦震惊,她们姐妹的事闹得天阁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从知道她叫“江孤鸾”开始,就明白今日是她的生辰了。

    “为何啊,你生辰不是在三月么?”

    江孤鸾没回答他,自顾自说着:“包括一切和三月有关的,包括开在三月的花!”

    自然也包括云华,嗯……此刻也包括江沅凰,因为她是真的羡慕嫉妒。

    宁和谦:“……好巧,我也最不喜欢杏花,我们真适合做朋友!”

    心里却想着,等会去就把那条杏花样式的发带扔了!

    “讲义气!”

    江孤鸾无从知晓他这个“最不喜欢”是早就有,还是今日此刻才开始的,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宁和谦这个朋友交得。

    他肯照顾自己的情绪就是好的,她哪能这点都分不清?

    ——

    “吱吱、吱吱——”

    溶月殿里,江孤鸾听到熟悉的“暗号”欣喜非常,立马把门打开。

    因着宁和谦并非头一回来了,这些日子他们的友谊也多有升温,江孤鸾便在溶月殿的禁制上改动了一下,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不过那只是院子外的大殿禁制,江孤鸾自个歇下的地方可没准许宁和谦随意进出——连江沅凰都没这待遇,宁和谦怎么可能会有?

    “你来了呀,快请进!”

    宁和谦跟着江孤鸾进到了溶月殿主殿,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来,但还是显出几分拘束。

    这么腼腆的小帅哥谁不喜欢?

    江孤鸾笑眯眯地请他吃蕴灵果,“这可是我特意种的,包管味道你没吃过!”

    蕴灵果喜阳畏寒,朝天阙这鬼地方肯定是种不了的,她是拿到后山种的,还灵活运用了前世学到的育种技术,在她手下出来的蕴灵果,不仅个头更大,还更甜。

    至于蕴灵多少,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朝天阙的灵气无疑比其他地方足,可问题是蕴灵果自己乐意长在朝天阙么?

    宁和谦拿着被她塞到手里的果子,还愣着神。

    江孤鸾催促道:“快尝尝!”

    宁和谦这才从善如流吃了起来。

    还别说,他刚咬上一口,汁水便争先恐后冒出来,他越吃眼睛瞪得越大。

    “好、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蕴灵果了!”

    江孤鸾很得意,那当然了,天阁的人哪有她这么好的天赋?

    没办法,血脉自带。

    也因为宁和谦给的情绪价值够,江孤鸾和他聊的这一个多时辰心情一直很好。

    只是宁和谦不能多待,倒不是她这儿的原因,是他父亲管得严,一旬才能偷得两个时辰的闲,还全被他拿来同自己玩了。

    对这个玩伴,江孤鸾还是很满意的。

    江沅凰被云华抓得紧,可没她这么多的闲工夫,闲得发慌的她总得找点趣。

    从前话本子算一个,和绵锋老头瞎扯算一个,偶尔江沅凰有空陪她玩玩,现在同宁和谦玩算一个。

    这般想来,倒是许久没去看老头了,忙完种果子,又得了宁和谦这么个新玩伴,说起来她都快忘了还有那老头了。

    ……罪过、罪过。

    “用不用我送你?”

    宁和谦摇摇头,他看得出来江孤鸾不喜欢人多的地,也很为自己好朋友着想:“我自己就可以。”

    江孤鸾自无不可。

    若是她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指定哭笑不得。

    她那哪是不喜欢人多的地,她是不喜欢碰到认识自己的。

    老实说,她心眼子真的很小,只乐意自己蛐蛐别人,听不得别人说她,连自己想想会有这种情况都接受无能,对那帮人当然是能避则避。

    更何况她后来也和江沅凰打听了,宁和谦这小子还不简单,是号称仙门第一锤的素衣长老的独子,天资又了得。

    ……当然,仙门练锤子的,她也只听说过素衣长老,这个称号含金量如何尚存疑。

    不过长老虽深居简出,可炼器的功夫却实在了得。

    总之,作为他儿子的宁和谦肯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这就更不方便她和对方走在一起了。

    “那行,慢走。”

    江孤鸾送他出了庭院便挥手告别,宁和谦临行还忍不住回望她,江孤鸾也舍不得他这张帅脸,又忧心他迟了,二话不多说,“砰”的一下把殿门关上了。

    宁和谦:“……”

    他讪讪走了,半路却碰到了来找妹妹的江沅凰。

    宁和谦生得形貌昳丽,而江沅凰和江孤鸾不愧是亲姐妹,看见他都眼前一亮。

    他走路有些慢吞吞,又抿着嘴,其实是在江孤鸾那儿碰了一层薄墙灰,江沅凰却以为他是不大认路,还在苦恼着呢。

    “这位仙友,可是要去承泽殿?”

    “不……”

    “若是要去承泽殿,直走后在第二个路口左拐便可。”

    江沅凰没把他那声“不”放在心上,只当是他不好意思,毕竟来沉霜宫的,十个里面有十个都是去承泽殿找她母亲的,她还没见过江孤鸾邀请人来玩呢。

    偌大的沉霜宫只住了她们母女三人,不是江孤鸾,也不是江沅凰自己,那便只有云华仙尊了。

    宁和谦显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江孤鸾有点事能说的都不避讳他,他自然也能看出对方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所以宁和谦沉默半晌,敛眉作揖:“多谢。”

    态度疏离又客套,江沅凰偏偏吃他这套君子做派,现在都红了脸,“没、没事,举手之劳。”

    宁和谦点头,不欲多言,二人便就此别过。

    只是他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江沅凰却留在原地望了他背影好久。

    ……

    “阿鸾,你迷人的老姐来也!”

    江沅凰在母亲和妹妹面前俨然是个行走的欢乐包,江孤鸾恰巧在庭院内练剑,见她推开殿门走入,人进来了,还挟着风雪,只留满脸无奈。

    “姐,我的好姐姐,你下次能不能动动手指,施个遁甲术进来啊。”

    如此便不用再带着呼啸而来的风雪了。

    江沅凰心情很好,这会被妹妹嫌弃也不恼,不过嘴上唠叨可没省。

    “嘿,好你个臭阿鸾,还嫌弃起你姐来了?”

    江孤鸾哪敢,三两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作收势,便跑到她姐跟头讨扰了:“哪有哪有,姐姐你这般风姿绝代、举世无双的,小妹我哪敢嫌弃啊!”

    “哼,我看你也只是不敢,心里指不定怎么说我了呢。”

    还给她傲娇上了,江孤鸾有点不敢置信地“哈”了一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此时还在哄这位百月有余大的姐,赶忙又是好一顿吹捧,直到祖宗终于笑了才缓口气。

    “得了,看你漂亮话说得好听,今日新学了一套剑法,我这便教你啊。”

    江沅凰说是这么说,但江孤鸾知道,今日哪怕不说这箩筐的漂亮话,她也会教自己——这不是刚学会便眼巴巴跑来了么。

    江孤鸾暗自偷笑,被她感觉不对劲瞪了一眼,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给她上演了什么叫做一秒变脸。

    “喂喂喂,你到底学不学啊!”

    今日江沅凰不用哄被云华气到了的江孤鸾,底气足得很,威胁起妹妹来老练十足。

    “练练练,我姐这是疼我呢,我哪能作那白眼狼,辜负姐姐的一片好意?只是……”

    “只是什么?”

    江沅凰一个眼神睨过来,江孤鸾的才得的口吃之症立马无痛痊愈。

    “只是今日我在这溶月殿呆得挺久,天色还早,咱们不如去后山练?”

    不说朝天阙,整个天阁对她们姐妹来说都安全得很,不过这宵禁的规矩云华也只对江沅凰立过,江孤鸾这么说无疑是在打消她姐的顾虑。

    果然,江沅凰也没多想今日她怎么不跑出去了,很果断地答应下来,不过还有个没什么实现难度的附加条件:“我先去和母亲说一声。”

    江孤鸾看不上江沅凰的妈宝女做派,虽然她自己上辈子没比江沅凰好到哪里去。

    她撇撇嘴,不过还是提着剑随江沅凰一同去了。

    云华成为仙尊多年,家底丰厚,就算再不喜欢江孤鸾,该有的也不会少,储物戒指都是备上的,不过江孤鸾尤其喜欢剑道,对日夜相伴的剑也喜欢得紧,非时刻牢牢抓住。

    照她的话来说便是,仗剑足以走遍天涯海角。

    ——而且再等几年,待她剑道臻于圆满,便自己给自己打一柄神兵利刃。如今她手里的剑没取名,这把只是供弟子们前期练习的,她也怕起了名感情深了,往后舍不得再寻一柄。

    她们不多时就到了。

    承泽殿大门江沅凰一推就开,也不会触发禁制惊动殿内人。

    江孤鸾准备就和她一同走到正殿门口,由她进去说一声便好。云华一向宠她,费不了多大功夫。

    未曾想正殿门敞开,修者耳聪目明,里面人说话声不大,但江孤鸾也一字不落清晰听见。

    江孤鸾和江沅凰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

    这两道声音江孤鸾都认识,一道自然是云华的,她表示便是化成灰了都认识;另一道也熟,是云华的小师弟云肆仙尊的。

    这位小师叔洒脱不羁,有趣又有分寸,也是江孤鸾平日里“鬼混”的狐朋狗友。

    都是熟人,江孤鸾也还是很尴尬,正计划着现在和她姐使个眼色,对方看不看得懂。

    若是看不懂,便只能传音;不过这般近,灵气波动会被里面两位感知到吧?

    江孤鸾试想了一下那个场景,打了个哆嗦——还是算了。

    正当她想方设法要拉上她姐逃离现场时,倏然一个熟悉的字眼传入她的耳中:阿鸾。

    阿鸾?这不是她么?

    她没法让自己忍住好奇心不去侧耳听,可这一听,便让她遍体生寒。

    朝天阙很冷,沉霜宫说上一句天下第一寒宫也不足为过。

    可,她自幼生于斯、长于斯,早已不畏严寒……

    “是,我能理解你师姐,可……稚子何其无辜啊……”

    “……她、阿鸾是无辜,阿四,师姐知道,师姐只是……师姐做不到如阿沅那般待她。”

    “我知道你自责,知道你忘不了这所有,但是师姐,放过阿鸾吧,她只是稚童……也放过你自己吧。”

    ——

    她听见了什么?

    有两辈子的见闻打底,江孤鸾脑子转得很快。

    “稚子何辜”,这个无辜的小孩,显然是她自己;云华自责、放不下、做不到像待她姐那样待她……

    江孤鸾想得出神,越想心越慌,只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身旁也空落落的,前一秒还站在她身边的江沅凰、偌大的承泽殿、朝天阙永远飘不玩的雪仿佛一刹那尽数消失殆尽,天地之间仿若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江孤鸾……

    “啪嗒——”

    她的剑脱手重重砸在承泽殿铺满玉石的地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重响。

    这下不止是她,思绪天花乱坠的江沅凰也被这声动静唤回了神。

    江孤鸾下意识看了眼地上的剑,有些恍惚地抬头,不期与云华的双眸直直对上。

    她大脑仍发懵,眼底一寸不落地收入了对方眼中的复杂神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一时间羞恼、无力、委屈、苦闷,好似所有负面情绪全部涌上心头,脚比脑子快,本来宝贝得不得了的剑都没去捡,眨眼之间便跑远。

    “阿鸾——”

    江沅凰没管仍愣在原地的云华二人,狂奔追江孤鸾的背影。

    云肆去望云华,想知道对方作何打算。

    可直到江沅凰的背影也消失不见,云华仍停留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当云肆忍不住想开口问她时,只听见裹挟着她一声叹息的风呼啦吹过庭院,从未关的殿门一路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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