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三日,水寨迎来了短暂的太平,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风浪袭来前的宁静。

    这三日中,秦凌羽清晨随杨鲤上山,每每要到日落西山时才能回到水寨。霞光漫天,从极西之地渲染开大片粉紫橙黄,铺延至极东之海,两人迎着晚霞,来到山脚下的村口。

    幼童们在空地上玩耍,秦凌羽看到他们用树枝为刀剑,以苇叶编织成盾,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大喊一声进攻,然后有模有样地“拼杀”起来,誓要攻下对方的营垒。因为过度兴奋,他们的脸颊染上红晕,开心地追逐、大笑,偶尔有一两个孩子跌倒在地,但又很快爬起,拍拍裤腿上的黄泥,继续投入到属于他们的游戏中。妇人们或从河边端回浣好的衣服,或从议事厅中散会归来,呼喊着自己孩子的乳名,对鸟儿一般奔向她们的孩子张开臂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留恋,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永远也无法割舍的家园。

    秦凌羽想,或许这就是秦家世代镇守东南的理由,护一方安宁,许万家幸福。虽然在山中奔波了一天,已经疲惫到不想说话,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杨鲤被一早等候在村头的少年们拽走,笑骂着、推搡着,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鹤从羊肠小道那头走来,经过那群笑闹着的孩子们的“战场”时,似乎有些为难。他尽力避开横冲直撞的孩童,却还是被一个手拿木剑的男孩撞到。男孩仰起头,望向眉目清冷的男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向后退了半步。

    沈鹤俯下身,从男孩手里拿过那柄小剑,握在自己手中,边演示边说:“你握剑的姿势不对,容易伤到拇指,正确的应当是这样。”

    说着,沈鹤十分利落地挽了个剑花,看呆了一众孩童。演示完毕,沈鹤将木剑还给男孩,询问道:“现在,可以让我过去了吗?”

    男孩回过神,双手捧过木剑,由衷地夸赞道:“大哥哥,你好厉害!”

    其他孩童也跟着附和道。一时间,空地上叽叽喳喳炸开了锅,沈鹤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向秦凌羽走来,接过她手中的工具,道:“回家吧。”

    走在回江家的路上,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开口,却又同时道:“你先说。”

    秦凌羽相让道:“沈鹤,你先说吧。”

    不知不觉间,她对眼前这个人的称呼已经经历了多次变动,从狗洞相见孽缘开始的“沈狗”,变为风餐露宿患难与共的“沈大人”,再变为今天的“沈鹤”。

    系统:【宿主,你变了,你不觉得他狗了。】

    秦凌羽笑了笑。

    大难临头,什么恩怨不能一笔勾销?难不成她还能再穿越一次,逆时光而上,回到她以为自己能躺赢一生的那天,然后命令沈鹤从秦府狗洞里钻出去,她佩刀站在墙下,对他说出那句“北镇抚司有请”?

    光是想想,就很惊悚了。

    这时,沈鹤开口道:“若我们打赢此仗,平安返回京城,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秦凌羽怔住了。

    她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那时面对重重挑战,更多想的是如何苟到临川、替这个世界的母亲平反,于是自己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

    但那些挑战中,她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她的答案。

    “我不会继续留在京城,留在秦府。”秦凌羽回答道,“大梁疆域如此辽阔,如果能打赢此仗,活着回到京城,我想向圣人请一道恩旨,请求她准许我绘制一张全域图。白芷、采薇她们在诏狱等了我那样久,我想带她们去看看京城外的山河。”她顿了顿,问道,“你呢?你仍然会留在北镇抚司吗?”

    沈鹤点头,“北镇抚司听奉圣人号令,淮南王一旦倒台,淮州必定震荡,京城中某些朝臣也难以撇清干系,我会留在北镇抚司,瞿青他们还需要我。”

    “沈鹤,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只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你真的喜欢每天身处刑房吗?那种地方阴暗潮湿,年纪大了容易得风湿;血腥味重,待久了心理都会变态的。”

    事实上,秦凌羽只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真心想要留在北镇抚司吗?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自己。

    晚风温柔,拂过平静的湖面,在心上掀起一点涟漪。

    沈鹤转过头,凝着少女的脸,哑然失笑。

    秦凌羽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有些生气,“不许笑,也不准敷衍你自己,你得对自己负责。我已经选择了我的路,你就没有想过离开那里,换一条路吗?”

    沈鹤将目光移向湖中倒映的漫天云霞,“也许你会觉得,北镇抚司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归宿,但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日子。世人多有误解,我并不在意,”他转身面对她,霞光为他周身镀上温柔的彩色,“你向往山海,我便同你母亲那般守卫山海。”

    -

    桌上是一枚细长的树叶,叶脉沾了血,灯火一照,是透明的暗红。江萍捏着叶柄,对桌边围着的另外三人道:“我问过寨子里的老人,他们说这种植物只生长在附近一处海岛上。那个东瀛人携带此物,这么看来,倭寇的驻地兴许就在那里。”

    杨露边擦刀边说:“那敢情好,那岛离岸不远,寻常舢舨也过得去,我等通晓水性的也可助一臂之力。”

    秦凌羽拿出完成的地图,铺开在桌面上,指尖点着近岸的孤岛,分析道:“杨鲤和我用千里望观察过这座岛,它面积并不大,但近岸处多生怪石,难攻易守,若想强攻,恐怕难以取胜。”

    她想了想,指尖挪向西北角一处海崖,“大营位于海岛以西之地,一旦发兵,在岛屿高处瞭望的倭寇必然立刻知晓,故强攻不可取,只能智取。但西北有一高地,可派斥候在此地驻扎,及时传回敌方动向,亦可架设火炮远攻。”

    沈鹤微微颔首,“届时兵分两路,一路在沿海抗敌,一路前往城下。淮南王心狠手辣,若城中已混入倭寇,必定以百姓为要挟。临川官兵不堪大用,大营军士以沿海防务为首,临川城,便要拜托诸位了。”

    杨露放下东瀛刀,与杨露相视一眼,齐齐抱拳道:“我等定不负大人所托,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东南。”

    战争来临那日,隆隆炮声如惊雷,自天际滚滚而来。硝烟与箭雨占据了半面天空,秦凌羽在大营帐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防图,耳畔不断传来斥候的禀报,说东瀛人击破了战船左舷,船舱进水,不知还能战至几时。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连指尖腾挪之际都在颤抖,但想到沈鹤还在临川城努力,不由咬牙坚持,在副将的帮助下调动军队。

    海水中漂荡着战船和舢舨的残骸断木,被大梁人与东瀛人的血染红。战争是如此残酷,伤兵挣扎着游上岸,被同伴拖起,用简易的担架送回大营治疗。战局未定,两边都杀红了眼,砍卷了刀刃,自己的船要沉了,便跳上敌方的甲板,再度厮杀起来。

    罗成武留下的那批武器也派上了用场,大营的军士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端着火铳射击,奈何操练时间过短,时有射偏的情况。每个人都在高度透支自己的体力,不知是否还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朝阳,但只要他们不曾退缩,就有胜利的希望。

    太阳落山后,炮火声暂歇,秦凌羽终于得闲,在营间空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中间燃起的那捧篝火愣神。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和初秋的萧索之意,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1]

    没想到,上学时课本中的诗经名篇,有朝一日会走入现实。

    他们是大梁的守卫者,他们与东南百姓共存亡。

    凄凉渺远的歌声,在每个人心头徘徊不去。撑到第五日,连秦凌羽也拿起了刀时,马蹄声自天边而来,一女将飞身下马,战袍翻卷间,箭矢破空而来,瞬间射穿了倭寇的胸膛。温热的鲜血泼溅在秦凌羽面上,下一刻,她被拥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阿羽,你做得很好,娘为你骄傲。”

    秦凌羽原本不想哭的,她太累了,连流泪都变成了一件难事,但还是有一行温热的东西自眼角滑落,落在秦澈的铁甲上。战场相逢,母女二人虽阔别已久,仍不能多加寒暄。

    询问过秦澈的近况后,她听见自己轻轻说道:“沈鹤还活着吗?”

    话音刚落,一人骑马疾驰而来,秦澈见状,抹去她的泪,笑道:“娘去了,你们好好聊。”说完翻身上马,带领援军奔赴前线。

    冲天的呐喊声中,秦凌羽面对那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斟酌半天,终于道:“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他的状况并不比她好,两人都是最狼狈的样子,比初见时还要狼狈,衣袖被划得破破烂烂,身上不知沾了谁的血。

    主将回归,援军已至,心却一直不曾落下。

    海天之际,朝阳缓缓升起,从熹微变得明媚刺眼,照在沈鹤的脸上,将他们包裹在灿灿金芒中。

    刀兵落地,卸下了所有防备。

    她对沈鹤伸出手,下一刻,两人业已紧紧相拥。

    “你向往山海,亦可守护山海。”

    秦凌羽想,或许那幅山河图,承载的早已不仅是山川湖海,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故事。

    而眼前之人,与她共同经历。

    她想带他,去看人间更好的风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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