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这里面有二十万英镑,够你在伦敦再撑两年。”余笙很少有脑子这么清醒的时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周衍思绪停滞,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意思?”

    “我要回国了。”

    “你才从国内回来。怎么又要回去??”

    余笙正色地,一字一顿地说: ”我说,我——要——回——国。”

    周衍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都是写在脸上,表情坚决,她下达的命令不允许违背。

    他懂了她的意思,方才吃饭时挂在唇角的弧度渐渐消失。

    “为什么?你家里出事了?”

    余笙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避开和他对视,说:“这个不管你的事。”

    “出了事你就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你才二十一岁,你不上学了吗?你不练琴了吗?你回去又能做什么?你在伦敦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周衍说得很慢,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低哑的嗓音里。

    听到一连串的问题,余笙感觉疲倦席来。她站起来,走到餐桌另外一边,把薄薄的银色卡片放在他手边。

    “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间公寓,车你也可以接着开。我不会再回来。在伦敦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做。”

    去过他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应该过的生活。

    别像她一样。余笙的睫毛低下去。

    他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攥紧,几乎是绷着脸问:“余笙,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以前从没摆过脸色。

    余笙张开嘴说不出口,最终慢慢抿紧唇,试图去掰开自己右手腕上的桎梏。

    周衍看着她的眼睛:“你告诉我,你心里,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说出来我就放手。”

    “你好像忘了件事,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她提醒道,笑得比哭还难看。

    “余笙,你到底有没有心。”

    余笙愣一下,无力地垂下头:“周三,人心都是肉长的”

    爱才能滋养出血肉。她没有爱,当然也没有心。

    周衍一怔,表情彻底敛起来,冷冷地问:“所以这是你的答案吗?”

    “你不能这样...”余笙的眼眶红起来。

    所有人都可以伤害她。但他不行。

    余笙的手不停震颤,去拽他发白的指节,但她用不了力,跟他的力度比起来微不足道。

    "对不起...对不起..."余笙不停重复道,泪水一颗一颗无声地砸下去。

    周衍闭上眼,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液体顺着皮肤贴合的缝隙渗进去,无名指的指腹蹭到掌心中间的一小块湿润。

    他不想要这句对不起。

    深呼吸,周衍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你先说你为什么要回国?有问题我们就解决问题,你别一句要回国就想打发我。”

    难过的情绪像潮水一般涨起来,将她淹没。余笙的脑子混乱起来,前不搭后,眼神也慢慢失焦。

    “你让我走...求你...我真的要回去。”

    他松开了手,沉默地望见她的一举一动。

    重获自由的余笙飞快跑到沙发旁边拿起包,往玄关处冲去,

    “余笙。”周衍叫住她,视线里的人穿鞋的动作一顿,“今天是我生日。”所以他才会带回来一瓶红酒。

    “祝你生日快乐。”余笙拧开门。

    周衍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

    她还是要走。她不会再回来,她亲口说的。

    他住进来的第一天是她的生日,深夜下了很大的雨,整个城都被淋湿,隔着墙都能听见她在梦里的哭声。中间隔了八十二天。她走的这天是他的生日,伦敦晴空万里,阳光明媚。

    一只无形的手握紧周衍的心脏,彷佛要将里面的血液都挤出来,猛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

    *

    空客A380掠过北极上空,外面是极致的黑夜,机舱里只有紧急出口的标示亮着。

    余笙裹着毛毯侧躺在座位上,牙齿抖个不停。她去卫生间里吐过了好几次,胃里依旧烧得厉害。

    “你不舒服吗?”

    余笙转头看,发现是邻座的女生在问她。

    对方一头干净的短发,手里拿着一副防噪耳机。

    “我看你一直去卫生间,是姨妈来了吗?我这里有止痛药你要吗?”

    余笙犹豫一下,点头。她现在不是生理期,但她想要止痛药。

    女生从包里拿出布洛芬,又按铃呼叫空姐要了热水,撕开一袋红色包装的速溶饮料倒进去,递给余笙。

    余笙闻到浓浓的红枣姜糖味,小声说了句谢谢。

    “我叫方菡,你呢?”

    “余笙。”

    “你是在伦敦吗?”

    “对。”

    方菡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好羡慕,我在Leicester,周末想逛个街都要坐火车去伦敦。”

    接下来二十分钟,余笙小口喝着热茶,听方菡吐槽她住的地方到底有多村。

    “你怎么这个时间回国呀?英国大学不是都才开学吗?”

    “我休学了。”余笙不好意思多说。

    “真假的?你也在gap吗?!我也在!好巧。”

    方菡自来熟地拉着余笙聊天南地北。余笙的注意力被渐渐转移开,整个人稍微打起几分精神。

    当方菡发现两个人在有家奢侈品店居然共用一个sales的时候,掏出手机坚持要加上余笙的微信。

    “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那个sales,但是那家店只有她一个人会说中文,你居然也在她手下受罪。没关系,我已经在研究欧洲还有哪家店有人美心善的中国柜姐,大不了我们去巴黎或者苏黎世买。”

    余笙其实没有多大感觉,她只在那个牌子买过几件衣服,印象里似乎那个sales说话经常四声念一声,一股子港普味。

    “对了,你是上京人吗?还是落地后要转机啊?”

    “不是,我在沪市长大的,但我妈妈是上京人,所以我回去住上京。”

    “哇!那我们后面还可以约出来逛街。”方菡摩拳擦掌,胸有成竹的样子,“你放心,上京就是我的地盘,哪个牌子要去哪个商场找哪个柜姐,我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到时候直接在店里血流成河。”

    余笙听到这个比喻,没忍住笑起来。

    “你笑起来好好看,还有金发,像个洋娃娃一样。”方菡赞叹道,“你是在伦敦染的吗?”

    “对,在伦敦那家很火的网红店染的。”余笙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没去补过发根了。

    飞机落地在上京国际机场。

    方菡有三大箱托运行李。余笙在陪她等,帮她一起把三十寸的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拿下来,搬上推车。

    过完海关刚到出口,栏杆外有一对中年人挥手:“菡菡!”

    “爸妈!我在!”方菡跳起来,手举在空中。

    “你有人来接吗?”她问余笙,“没有的话我叫我爸妈送你。”

    余笙顿一下,笑道:“有,他们马上来。”

    “好,那我先走啦。”方菡在耳边作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下次有空一起约饭。”

    方菡的爸爸自然而然接过推车,她妈妈搂住女儿的肩膀,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消失在人群中。

    余笙在角落站一会儿,迈开步子,去出租车专用口。

    实际上,并没有人会来接她。

    *

    余笙到家的时候,一个佣人在客厅打扫卫生。

    “我妈呢?”她问。

    佣人停下手中的活:“陈夫人晚上在外有饭局。”

    “她回来了可以通知我一声吗?我找她有点事。谢谢。”

    二楼的走廊一片漆黑,但余笙不需要灯光也能找到不熟悉的卧室。

    她躺下去,拿出手机,翻到和周衍的聊天记录。

    屏幕散发的微弱的光,照亮整个房间。

    [图片] 吃了

    吃药

    吃了

    [图片]

    早上吃药了吗?

    ...

    好

    来接我 [定位]

    ...

    好

    能来面谈吗?

    请问男生可以吗?我有驾照

    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距离太近,以至于没能在数据化的网络世界留下多少可寻的痕迹。一些琐碎的日常片段在这一刻野蛮地钻进脑海,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像不太好使的老式放映机,一个接一个地播放。

    她知道自己记忆力不太好,总有一天会忘掉其中的大部分,尽管她并不想。但随着时间流逝,大脑会自动将这些识别为不再需要的“垃圾”,她高中心理课上讲的。再重要的记忆也会有被遗忘的那一天。

    也许幸运的话,大脑会施舍给她其中一两个画面,成为永久记忆。

    手机被扣在床上,光被挡住,房间里重回黑暗。

    余笙失声痛哭,疼痛跟着泪一点点泄出,但更多的留在了身体里,藏在血液,和氧气一起被输送到各个细胞中。

    人生的意义在于体验失去所有人,最终找到自己。

    最初在网上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缩在狭小的宿舍,听着美国室友打电话的聊天声。如果是她室友,星期一要失去Toby,星期二要失去James,反正每一天要失去的人都不一样,加起来大概26个字母,每个字母开头的名字都有几个。

    余笙就会庆幸自己没有朋友,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现在她失去了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唯一的一个人,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她依旧没能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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