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要说,你莫挨我这般近!”

    姜白泠似乎真的被他逼急,梆地一声,他的脸上便出现个结结实实的拳头印子,似乎还有某些头饰也被她打掉,滚落手边。

    他伸手去捡,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头饰,而是枚通体玲珑的单字小玉章。上面的篆刻依稀可辨,是个‘羲’字。

    方玉礼忍不住惊讶道:“这是——”

    姜白泠倒吸一口冷气:“你不准碰我东西!”

    她原本想伸手去够,却被他的身位桎梏着动弹不得,急得满头细汗。

    方玉礼死死攥着那枚玉章,心绪无比复杂。

    他认得出,这是他的玉章。

    方玉礼其实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他也不是什么方家从外头捡的养子,他真正的身份是靖安王遗孤。

    他叫沈羲。

    前世,爹娘得知方家与镇北王联手的谋逆之计,被其倒打一耙,以谋逆之罪送上绞刑台,而他们要沈家灭门还不够,见他侥幸脱逃,还要将他也极尽利用,带回方家教养,为了替父母报仇,他舍了自己的名姓,含垢忍辱地成为方家养子,用尽腌臜手段爬上宰相之位,不择手段地对所有人进行复仇。

    他尤记得自己年少时唯一受过的好意,便是六岁那年的大雪天,他从人堆里侥幸脱出,逃到半路,因失血过多而冻晕在路边,一双笨拙的手将他托起,他一抬头,便是姜白泠被雪冻得红彤彤的鼻尖。

    “你是谁呀?这么冷,为何在外面睡着了?”小姑娘嘀嘀咕咕地对他说话,手上却一刻也没闲着,将他拉入一个破庙,笨拙地生了半日火。

    火光潋滟,她眉眼盈盈,像个小仙娥。

    沈羲又冷又饿,眼睛也被血糊得睁不开,她又拿着自己的帕子,擦拭他的脸。

    她一边擦,一边继续嘀咕:“看你衣着打扮定是富贵人家书香门第,我救了你,你日后可记得来娶我,我叫姜白泠,小字泠娘,虽然我是庶女,但在家中排行第一,对了,我家就住在张公桥旁。”

    只是擦个面的功夫,她却把家底都掏出来,挟恩图报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沈羲忽然发现,方才那个笑盈盈的小仙娥似乎有些表里不一,言行举止瞧上去无辜又可怜,没想到话里话外全是利用。

    半日的功夫不到,竟已看破他的家世,将他算计得明明白白。

    她并不是真心救他。

    一想到此处,少年的心底便滋生出一股酸酸的滋味,这令他愤然又无奈,再开口语气都是冷的:“你连我是谁都不知,就不怕我报复你?”

    姜白泠一愣,顿时又委屈得眨巴出几滴泪来,虽然嘴上没说怕,可替他擦脸的手已抖成了筛糠,瞧上去颇为可怜,任谁见了都会再不忍心报复这般楚楚可怜的小姑娘。

    他凶她,她便不再与他交流了,可半夜见他忽发高热,仍是一言不发地拽着他的脖领,一夜敲遍了镇上所有医馆的门。

    那天夜里真的很冷,沈羲几次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可总有一双热乎乎的小手执着地捂着他的心口,还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熨烫的面颊贴着他的面颊,极小声地说你再撑会儿好不好。

    很像撒娇,沈羲轻而易举地被这样的语气哄好了。

    他靠意志撑了下来,可退热之后,还未等到他开口,小姑娘便又自洽地仰着下巴说:“我治好你了,你不许报复我,不然你就是狼心狗肺的负心人,白眼狼!”

    分明比他还小些,说出来的话却头头是道,听上去怪唬人的。

    沈羲心中暗笑,却忍不住偏过脸瞧着她继续头头是道。

    他问她为何执意要离开,一般女子应是舍不得离开家里的。

    姜白泠看了看他,垂下眼睫,掩着眼底的失落:“我娘说,一个人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他们对我一点儿也不好,我不想留在家中吃苦,所以,今日我放你一条生路,来日,你记得带我走。”

    沈羲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并不知自己应允了她之后,她是否还会吃苦,只知爹娘说成亲是大事,不能随意许诺,他只能给她一枚自己的章子,让她日后去京城寻他。

    后来他便被方中书令带回,养作棋子,阴差阳错与她做了十年对门邻居。姜白泠没能认出他,只知他是方家的养子,狗都不理的扫把星一个,因而看他十分不顺眼,整日与他闹得你死我活,不曾有半日安分。

    又过数年,他年十八,进士及第,前往京城赴任。

    自那时起,他手上沾的人命越发地多,想要他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时常想离京回乡看她,可京城水浑,他被宫里那群厉鬼缠身,满身污糟泥泞,肮脏不堪,再不敢多靠近她半寸,只能趁夜半无人之时,小心翼翼地赶回去,在她的小院儿里时不时扔几块金器银器,瞧着她捧着金子咯咯地笑,道一句怎么天上又掉金子了,青天大老爷真好!

    可就因为他上一世太沉溺于复仇,才让这样一个明媚的女子被人溺死于自家院中泥塘,死在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芦苇旁,水银灌了满喉,生前连一句求救都唤不出来。

    他还记得自己亲手将姜白泠从水塘里捞出来那日。

    死了足有半月的人,原本柔顺的墨发被散发着浓重腥气的水草缠绕,秀气明净的脸盘被浸泡得发白,就连平日最伶俐的嘴唇亦泡胀泡烂。

    也不知是否是他曾在大理寺有过几年功绩,青天大老爷怜他,才将他保回如今。

    重活一世,他只想保住姜白泠,寻出害她的人,让他们亦尝尝水银灌喉之滋味。

    “方、方玉礼,快拿开你的狗爪,有喜婆进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的喜婆不知为何急匆匆地从外间走进来,他逐渐回神,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度紧到腕上起了红印。

    然而两个人此时衣襟散乱,伪装尽破,方玉礼赶紧拉着她滚到某个角落,用宽大的盖头同时覆住两个人的头,期间,少女的发丝不经意拂过他的面颊,激起一片颤栗。

    “二位少爷小姐莫怕,老身是过来放喜帕的,今日外头太忙,一时疏忽忘记了,夫人吩咐了今夜一定要见红,还请您二位见谅则个!”

    两个人都不曾说话,却都因为被盖头拢住头面而能清晰地听见对方凌乱的呼吸。

    好一对正在厮混的假鸳鸯。

    方玉礼按捺住心绪,喉结一动,附在她耳边道:“姜白泠,我家父是朝中正二品命官,平民胆敢欺瞒命官家眷,莫说吊死,许是你连白绫都没来得及悬挂就要被拖去县府,先打五十大板,再处以常人难以忍受之极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知你平生最恨吃苦,不会不知道出门自投罗网意味着何事吧?”

    姜白泠心中暗啐此人真是一如既往地卑鄙,她偏头避开他的鼻息,低声说,“那你假扮方素又如何解释?一时兴起?”

    话刚说出口,方玉礼便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可最后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只道:“来此寻个人,不害你。”

    姜白泠眼睫一颤,朝他望去,心中暗自疑惑此人何时说话变得如此黏黏腻腻?

    然而她身为庶女,已听过太多像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早就不信了。

    姜白泠的心底逐渐复杂起来。

    方玉礼此人,抛开人品,十五六的年纪,长相底子极好,五官清润淡漠,却并不失锋芒,远望过去,便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可姜白泠知道,他全然不似看上去那样好,方玉礼不是一个好人。

    他的劣性与她十分相似,明明长得人模人样,可底子顽劣难琢,内心早黑透了。

    她早前目睹他做过一些这样那样的坏事,便是这样看上去清正朗润的少年郎,背地里做的那些腌臜事,无一件不令人发指。而他也清楚她,表面装得可怜懵懂,可内心却极为自私自利,虚荣且伪善。

    没有人可以容忍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存在。她与方玉礼亦是如此,无论有无那日宴席上的羞辱,她与他这辈子都注定水火不容,难以相处。

    方家要对姜家如何她根本不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筹谋会不会因他而受到阻碍。

    “所以呢。”她问。

    方玉礼注视着她,眼底情绪波涛汹涌。

    很想与她道出前因后果,将真相全然告知,可每每开口,心中又会出现另一道声音提醒他,他是逆天改命之人,一旦道出因果,自身便会先一步消亡。

    沉默少许,方玉礼只能退而求其次,慢慢来。

    想罢,他开口道:“姜白泠,你想离开姜家,我可以帮你。”

    “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你看,你我都已经穿上这喜袍,衣衫不整地坐在原本属于你弟弟的婚房里厮混,如若此事败露,对你对我皆是百害而无一利,不如你我暂时站在同一条船上,你让我在姜家寻人,我有办法让你离开姜家。”

    “你觉得我会信你?”

    “你只能信我。”

    他的语气太执着,姜白泠抬头与他对视,那眼光很热切,其中暗携的某些隐秘且呼之欲出的情感,又叫她看不太明白,只道此人看自己的眼光还是头一次如此热切,热切地令她哑口无言,无法再辩驳半分。

    最后,少年轻叹了口气,捏着方才滚落在地的玉章,轻描淡写地说:“这个玉章的主人我认识,他是不是叫沈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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