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宵佳节,淅淅沥沥下了几场雨。

    城里的喜庆笼在一片雨幕中,倒显得尤为清冷。

    陵城谭家的宅院被雨水冲洗得匀净,藏青色的屋檐上泛着明亮的水光,檐下却挂着几盏晦气的白灯笼。

    灯笼下,布幔幡帐,白帷叠绕,两个黑漆的棺椁放在灵堂中央,棺前未设香烛贡品,只摆了一个烧纸的铜盆。

    铜盆中猩红点点,忽明忽暗,几缕残留的青烟被风拂过消散在梁上。

    梁是用上等楠木做成,表面雕刻了精致花纹,涂了层防火油,阴雨天泛着沉郁的光泽却不油润。

    细微之处,处处彰显这间宅院的奢华。然而,诺大的屋子却空空荡荡,除了两个棺椁,竟是连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

    “我哥哥有消息了吗?”

    一个身穿孝裳,头戴孝帽的女子跪在冰凉的玉石砖上,玉石的冷冷寒意隔着粗布白衣渗入肌理,戴孝的女子却仿佛一个假人般眼神空洞。

    跪在她身旁的丫鬟摇了摇头,将烧纸的火盆往她身边挪了挪,顺手端起早已放凉了的白粥,轻声道:“小姐,喝口粥吧。”

    玉色釉面碗底卧着几粒米,比赈灾施得粥还稀,连米汤都算不得。

    被唤作小姐的女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往火盆子里递了叠黄纸。

    微熄的火盆猝然燃起,旺盛得火光映得她脸庞乍暖。

    想当初,她家的百年招牌“云锦”在陵城一带声名显赫,送帖子的商户络绎不绝。

    奈何造化弄人,上个月凡是穿过她家云锦的人浑身生疮流脓。

    为了救治陵城中的病人,她家散尽家财,变卖府中所有能换来钱财的物件,不曾想掏空家底厚竟换来她家一夜倾覆!

    她哥哥谭知竹为了重振家业,连夜带上云锦去京城寻求门路。

    可谁知几日后没等来谭知竹的消息,倒先等来她爹娘在祈福路上遇害的消息……

    火盆中一叠黄纸燃尽,猩红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纸灰,穿堂风刮过,猩红明了又暗。

    谭暮莘垂首,被宽大的孝帽遮住神情,“阿笙,你为何不走?”

    阿笙固执地端着粥碗递到她面前,“谭府就是奴婢的家。”

    闻言,她红肿的眼眶再次泛红,哽咽的话到嘴边,却被一道剧烈的撞击声惊得浑身一怔,她下意识往声源望去。

    原是院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摔了进来,他挣扎起身,血迹一路从院门处滴到玉石阶上,甚是恐怖。

    他抬头看见两口棺椁,忽然像被抽掉筋骨似的,倒在了阶上。

    阿笙认出来人,惊得抖落手中粥碗,碗碎成数片,米汤顺着地砖,流到了阶前润湿一片。

    “三水?!你……你这是怎么了?大少爷呢?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大……大少爷……”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间,谭暮莘挣扎起身又被脚下长衫绊住,双膝重重磕在玉石砖上。

    她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爬向奄奄一息的三水,急忙问:“我哥呢?大少爷在哪?你说话啊!快说!”

    “大少爷坠……坠崖,生死不……”

    话未说完,一股鲜血从三水口中呛出,当场咽气。

    简陋的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茫然地回望那两口棺材,窒息,绝望,心口血猛地上涌,一口鲜血呛出,染红大片白裳。

    爹娘祈福遇害,大哥坠崖生死不明。

    若只是生死不明,尚且有一线生机。

    偏偏是坠崖……

    她的哥哥意气风发,未曾施展竟成了入不了棺、立不了牌位、尸骨无存的孤魂野鬼!

    她多希望这一切只是场梦。

    可玉石阶上的斑斑血迹犹如一根骨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双眼。

    她绝望地恸哭,痛苦地闭上双眼,往日种种团圆画面在眼前重现。

    再睁开,一朝间,全家覆灭,辉煌不复。

    满屋的白色帷幔,简陋的丧事祭奠了三位亡灵。

    “砰——”

    她悲痛欲绝之时,院门突然再次被外力踹开,随即传来一阵阵嘈杂声,一群陌生凶悍的男人闯了进来。

    那群男人见这副场景有些乱了阵脚,一个个均是没想过门后是这副血腥场面。

    为首的男人是陵城商行的二把手陈度偶,在陵城颇有名望,他为了稳住众人,站了出来,“你家欠我们这群商户的钱何时还?”

    面对这群要债的,阿笙惊慌失措,又怕他们闯进灵堂惊扰亡灵。

    她奋不顾身地挡在谭暮莘身前,跪在地上求饶。

    “求求各位老板宽限些时日,我们,我们……我们很快便能还上,陈老板,奴婢向您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陈度偶一脚踹开阿笙,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赔成这样,你拿什么赔?”

    “我们一定还……求求……求您再宽限些日子。”

    阿笙强忍腹部的绞痛连连磕头,没几下她的额头便渗出了血丝,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谭暮莘挣扎着爬起,去阻拦阿笙。

    主仆二人伤的伤,吐血的吐血,甚至阶上还躺着一个断气的。

    陈度偶啐了口吐沫,和身后几个男子嬉笑一团,“好一个主仆情深啊,我们感动得要哭了。”

    他蹲在谭暮莘面前,一柄折扇挑起了她的下巴。

    遭轻薄的羞辱感迎面而来,她倔强的别开脸,又被陈度偶一把抓住头发强迫她直视他。

    “看你们穷成这样想必是还不上,这样吧,卖你们主仆去窑子如何?往后我们几个会常去照顾你主仆生意,权当是还你爹娘欠我们的债了。”

    “陈老板这主意妙啊!”

    “还得是陈老板想的周到。”

    “这陵城第一绣娘的滋味儿,我也想尝尝。”

    “尔等,猪狗不如的东西!”

    谭暮莘嘴角溢出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衣裳上。

    她气得怒目圆瞪,却不曾想在对面那群人眼中,又成了另一番滋味。

    “脾气够烈。”

    “滚。”

    “谭家都倒了,还以为自己是谭家大小姐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应家已经同你解除婚约了,你如今能依靠谁?”

    陈度偶捏着她的下巴狠狠一甩,她吃痛的跌倒在地。

    她在陵城哪怕不仰仗谭家的盛名,美貌也是独一份。

    从前顾忌谭家有钱有势,又顾忌城西应家,无人敢这般当众羞辱她。

    如今她家落败,应家早在事发当日便遣了小厮上门送还庚帖与退婚书,与她家撇得一干二净。

    她没了靠山,正如同物件般任人拿捏。

    她咬紧槽牙,满脸愤懑,“欠的钱,我会还!”

    “还?听闻你给你双亲打得棺材还是用得自己体己钱,不去窑子你拿什么还?不过嘛,”陈老板两眼色眯眯,饶有兴趣的看着谭暮莘,“我陈度偶经商多年,最是欣赏谭大小姐这般女子,不如你给我做通房,咱们两家钱一笔勾销。若是伺候好我,其他老板嘛,我大发慈悲一并替你还了。”

    陈度偶再次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说着便要伸手揩油,却冷不丁的被一根突然冒出来的拐棍拦下。

    “陈老板!别太过分。”

    谭暮莘抬起眼,顺着拐棍看去。

    持拐的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他四两拨千斤似的拨开陈度偶的手。

    “哟,哪阵风把环爷吹来了?来救你这堂侄女?您不是早分家了吗?”陈度偶讪讪收回手,意犹未尽地看着她。

    “你家后院十几个小娘,不差我侄女这一个,咱们还是聊聊钱吧。”

    谭环身为谭暮莘的堂叔,哪能见死不救?说完他又慷慨激昂的对讨债人道:“各位,我在商行倒也算是各位前辈,日后肯继续称我一句环爷的,今日请先回去,别再为难她主仆二人。”

    “商行自然尊您是前辈,可是这钱嘛,不是个小数啊,也请环爷别难为我们这群晚辈。”

    “……”

    谭环看看她,又看看几位老板,随后拐棍重重一敲,似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

    “那就,让我来替她担保!恳请各位老板宽限三个月,她若不还,我替她赔,这是担保字据。”

    陈度偶接下字据看完传与身后几位老板,和同来的老板们商量一番。

    “既然环爷开口,我们小辈不敢拂了您的面子。不过得提醒一句,如今谭家家徒四壁,拿不出一个子儿来。若是她还不上,环爷别怪我等不懂事。”

    谭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看着上门讨债的商户陆陆续续离开,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位堂叔当年与她家分家的时候,她还是襁褓里的婴儿。

    因此与这位堂叔没有太多亲情,不甚了解。

    却没想到最后救她于水火的,竟是平日里素无来往的堂叔。

    她内心风起云涌,最终缓缓平静下去……

    “谢谢堂叔。”

    “见外了,你哥哥呢?为何不见知竹?”

    “我哥哥他……”她紧紧咬着嘴唇,克制住眼泪,“带云锦去京城的路上,坠崖了。”

    “两个苦命的孩子,可惜堂叔手里不富裕,以后你想怎么办啊?”

    谭家这一脉仅剩她一人,堂叔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得赶紧想出法子,否则还会连累堂叔受牵连。

    谭家这步棋该如何盘活?

    她咬着干裂的唇,忽然眼神露出莹莹的光亮。

    “我想去京城。”

    “你去京城干嘛?”谭环面露不忍,“那京城山高路远,你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闺阁小姐,路上艰辛哪能受得住。”

    谭暮莘被谭环一句道破,面露窘状。

    可她爹娘死的不明不白,哥哥又坠崖。

    家中做了几十年的云锦生意,从出过岔子,为何陡然间,桩桩件件都落到她家头上?

    既然谭知竹去得,她身为妹妹自然也去得。

    “哥哥未完成的事,我要再去一次。”

    “……”

    谭环沉默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袋,“你家云锦手艺极好,你的绣艺又精湛。这笔钱我原是想劝你重新开铺的,你拿去做个路费吧,莫要推辞。”

    “谢谢堂叔。”

    她感动的几乎想要落泪。

    夜已深,月色浓重。

    一个黑影摸着墙边从谭家翻了出去……

    待那黑影走后不久,一间房子突然烧了起来。

    阿笙是被一股浓烟呛醒得。

    醒来时,浓烟滚滚,整个库房已经烧穿墙,火舌不断舔舐着旁边的房屋,蔓延速度极快,凶猛无比。

    “小姐!小姐快起来!走水了!”

    “哪儿?”谭暮莘一听走水迅速翻身下床。

    “库房!布料全在里面!”

    谭家的布料染完放库房,往常有下人轮流监管。

    里面全是易燃料子,半点火星子都不许靠近,一旦失火只会越烧越旺。

    她看着火光漫天的库房,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去京城的路。

    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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