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傅景修命人将陶靖带走后,城门悬尸一事便彻底尘埃落定。

    可这仅仅是对普通百姓而言,其余的人则不是,身处其中的官员和富绅更不是。

    燕园被毁,林荣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些往日来往的达官显贵一下子就安静了起来,称不上噤若寒蝉人人自危,但也能感知到,风雨欲来。

    如今又临近元日,家家户户赋闲,只要有个什么宴会聚餐,便会将此事拿出来聊上两句。

    尤其是在其中格外出力显眼的驸马,傅景修,被提及的次数尤其高。

    旁人皆猜不透,这个往日不声不语的永安路监察巡使,到底想做什么,又到底是谁的人。

    都说他不喜长公主李幼仪,与其兄镇北王交恶;养父陆朝君身为大都督,是个不折不扣的保皇党,与诸位皇子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尚在京城时,又是太子伴读,身份多有复杂。

    不是没人怀疑过傅景修早就投靠了哪位皇子,亦或者哪个藩王,但有心想去公主别苑打探几分,却都被挡了回来,说公主近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故而有意无意的,这些人全都将视线瞄准了另一家,可能要遭受“无妄之灾”的人,平州府知府,柴荣。

    此时的柴家,十来个女子聚集在后院,围炉煮茶。这些女子要么是柴荣下属的妻女,要么是富商子嗣,多有交好。

    “听说,那林三公子,被狼妖咬死了,死的可惨了,都没找到全尸。”

    “别提了。那可是林家嫡亲儿子,听说消息已经传回了南地,林家震怒,三皇子也发了威,说定要叫这些妖物好看。”

    “怎么好看,难不成他还能斩尽天下妖物不成?说起来,还不是自作自受。”

    “谁说不是呢,不仅强抢民女,还私猎了不少妖物,如今被找上门,怎么不算是报应呢。”

    “嘘,小声些,皇亲国戚可是我们能编排的,倒是柴家,真要被牵连?”女子压低声音,若有若无的看向主位上明显心思不佳的柴家大小姐。

    另一个低下头:“瞧这气氛八成就是了,拿捏不了镇妖司的人,拿捏不了驸马,还拿捏不了一个知府吗。连着出了那么多事情,定会治个不察的罪名。”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柴家的庇荫,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大家都懂,可真遇着了,还是不免心有戚戚。

    倒是有几个女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重新将目光放在了走进屋的柴夫人身上。

    毕竟是三皇子的亲表兄,又是林家独子,身边怎么会没人保护。

    林荣轩,真的死了吗?

    -

    林荣轩没死,但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毕竟他已经没了活着的价值。

    祁晟和傅景修告辞后,便换下了一身的血衣,开始往家赶。

    手里还提了时媱喜欢的吃食,特意绕路去南城买的烤鸭与点心。

    他有些心不在焉,刚走进巷口,就被拦了下来。

    “哟,你就是阿媱姑娘的哥哥吧。”村口晒太阳的阿嬷努力辨别着来人。确认清楚后,浑浊的双眼突闪光芒,她连忙站起身凑上前,腿脚格外的利索,完全不像是七八十岁的人。

    祁晟听到时媱的名字,闪开的动作下意识微顿,又因“哥哥”二字,有些不快的抿起嘴角。

    到底是谁传的,竟成了兄妹。

    他看向屋舍的方向,发现未上门锁后,表情有些松怔。

    今日竟然比他早归?

    这几日,时媱一直躲着他。从那夜回来后,就早出晚归,鲜少露面。

    若非子蛊切实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他甚至都怀疑,时媱没有回来过,而是直接住在了书肆。

    就算是见着了,每次问起,也只会说在忙,大家都忙,见不到正常,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

    所以,即便察觉到了时媱的异样,也是没有半点法子,只能任由她逃避。

    不是没想过找人调查时媱在做什么,也不是没想过将她彻底关起来。

    但想起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祁晟歇下了自己的心思。

    而且……

    祁晟表情微冷的感受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妖丹的运转日益频繁,体内原本的炁与妖炁的对冲,叫他越发难捱。

    一日不解决,一日不复仇,一日不调查出真相,他心难安。

    阿嬷似是半点没察觉出祁晟的冷漠,笑眯眯道:“一直想找你,却总是遇不着。我想问问,阿媱姑娘可有婚约啊,有没有意中人的嘞。没有的话……”

    祁晟低下头,眸色漆黑。

    “没有怎样?”

    “能咋样,就那样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媱姑娘那么好,当然是给她介绍介绍。你是不知道,街坊夸的嘞,人又漂亮,又温柔。”

    “谁和你说,我是她哥哥的。”

    祁晟打断。她的好他自己清楚就好,无需旁人惦念。

    倒是罪魁祸首——

    话题跳的太快,老阿嬷混沌的大脑迟疑了一瞬:“不是吗,都这么说,谁说的……朱婶子?许家娘子?哎哟,老婆子我记性不好。反正你要是有意……”

    祁晟彻底失去耐心,快步离开,老阿嬷跟在后面依依不舍。

    她口齿不清的嘟囔:“走这么快做什么,老婆子我还没说完呢。还想着说若有意,就来巷子口找我呢。八娘家的小子正说亲,还是个书生嘞,出息得很,俩人一定登对,生的娃娃也顶顶漂亮。”

    阿嬷追不上,也不恼。

    自顾自的哼起了戏文,道人间夫妻恩爱,生活美满,即便日子过得清贫,也和和美美的,养育子嗣直至白头。

    耳力还算不错的祁晟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一种暴戾涌上心头。

    ——时媱嫁给别人,并给别的男人生孩子,度过一生。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这婆子的话如同炮仗一样,炸开在祁晟的耳畔,他捏着食绳的手,不禁紧了三分。

    时媱会吗?

    如果真的有这种机会,她会选择嫁给别人吗?如果没有蛊虫错误的将她和他绑在一起,她真的会和自己前往京城吗。

    更不要说前路艰辛,稍有不慎,自己就会如前世一般万劫不复。

    而留在这里,她不会遭遇那些,会如普通女子一样。

    不,不对。

    她是他的,必须是他的。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就……

    祁晟杀心顿时四溢,郁气充斥着心头,面部带了淡淡的阴霾。

    而这股郁气,在看见自家大门被敲开,时媱言笑晏晏的和一名陌生男子谈天时,达到了顶峰。

    “是许郎君呀,有什么事吗?”时媱立在石阶上,“巧娘最近可还好,我还想着这几天去看看她。”

    “她挺好的好。”许邵阳手里拿着个篮子,“这是我阿娘做的胡饼,上面刷了乡亲从山上带来的冬酿,是……我阿娘给你的谢礼,她说你不收那些金银,就想着让你们兄妹吃好点儿。”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还请收下。”他态度诚恳。

    时媱略微思忖,笑着接下:“那我就不客气了,都说许婶做饭很好吃,我闻着就食欲大开,果然是好手艺。”

    “客气了,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需要记得和我们说。”

    许邵阳看着面前的女子,有些欲言又止。好半晌,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个油纸包。

    “瞧我,差点儿忘了。”许邵阳将东西递过去,面带懊恼,“这是巧娘自己做的蜜饯,叫我带给你。”

    时媱低下头,没有立刻接过。

    如果她没识错,这包蜜饯根本不是巧娘自己做的,而是从天长街上,价格颇为昂贵的洪福斋里买的。

    虽说如今百姓富足,但糖这个东西,依旧是稀缺品,价格不便宜。若真是许巧儿自己制作的糖渍品,她就收了。

    而这个……

    时媱轻疑一声:“许郎君莫不是拿错了,我记得这红绳是洪福斋铺子专用的,该不是把买给巧娘的礼物,错拿了过来吧。”

    许邵阳见时媱发现,拿着东西的手微颤,下意识的收回,又坚定地往前送了一下。

    “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拿都拿了,收下吧,就当是给你的谢礼,谢谢你将阿姊救了回来。”

    “使不得。”时媱连连摆手,“而且,也不是我救的,要谢也该谢那些官府的人。”

    许邵阳不肯罢休,时媱也不想接,就这么推搡起来。

    祁晟看着,闭了闭眼。

    宽阔的脊背微微发紧,面色更是严肃的没边,快速走到时媱旁边。

    “拿走,她不喜吃甜食,我们不需要。”他肃声。

    时媱听到背后穿出声音,着实是吓了一跳。先是惊讶,接着移开视线:“你回来了。”

    “嗯。”祁晟淡淡回答。

    许邵阳再次见到祁晟,还是有些被他的气势吓到,身体略向后仰,又不甘示弱的直视。

    “你是时姑娘的阿兄吧,在下许邵阳,叨扰了。”他勉强笑着,“不是很甜的,还请收下。”

    “不需要。”祁晟将时媱推进屋内,冰冷的凝视着,“还有……”

    “什么?”许邵阳木木的答。

    “我们不是兄妹。”

    不等许邵阳反应过来,门“啪”的一声在他面前合拢,又微微弹开一条缝隙。

    许邵阳略显难堪的偷窥着,想走,却迈不开步子。

    “下次不要开门了……”

    男人拥在女子身后。

    “为什么?”时媱被推搡的有些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既然在家,干嘛不开,万一有急事呢。”

    “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了,青天白日的。”

    祁晟:“我不放心,坏人太多了,而且,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万一有毒呢。”他伸手拎开了篮子。

    “哪有……”时媱无奈,没有再抢回来,“你太大惊小怪了。”

    祁晟转移话题,将自己带回来的塞到时媱怀里:“我买了烤鸭,还想吃什么,我去做。”

    时媱正想报菜名,外面传来轻轻的敲响。

    扭头看去,只见尚未锁合的大门被推开,不是许邵阳,而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

    他挑眉看向院中,尤其是落在祁晟身上,有点儿略看好戏的意思。

    吊儿郎当的倚靠在木框上,剑眉星目却尽显风流不羁,修长白皙的手里提了个箱子,晃了晃去。

    “请问……能管我一口饭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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