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棺里躺了十二个时辰,谢乘云精神抖擞地回魔宫巡视一圈后,才将江木泠拎回原先的住所。

    不知他又和谁结下了梁子,躲债一般地避风头。为此他甚至连处理事务的桌子,惯用的躺椅都搬到江木泠所在的大殿。

    江木泠腹诽,这和掩耳盗铃有何分别?

    消失已久的金脊此时终于现身,懒懒散散地盘在地板上,若不是后背显眼的金斑,它漆黑的蛇身几乎和砖面融为一体。见到江木泠,它丝丝地吐吐信子,权做问候。

    “金脊,你是从揽翠峰回来的么?”她问。

    金脊不会说话,但它早开了灵智,能听懂她的意思。

    “你是从揽翠峰回来的就吐一次舌头,不是就吐两次好不好?”

    金脊吐了两次舌头,虽然蛇性狡猾,但金脊是被谢乘云养大的,宠物随主人,脑子简单的很,不会说谎。

    所以金脊从来没有去过揽翠峰。

    那日谢乘云威胁他说要杀掉杨濛,也是他做的戏,金脊夏日畏热,怕是早躲到水底避暑去了。

    得知此事,江木林才稍稍放下心,原谅了谢乘云,毕竟他没打算滥杀无辜,还不是彻底的无可救药。

    如此一来,谢乘云在她眼皮底下晃悠,她也勉强容忍。二人隔着一道琉璃屏风,共处一室,竟也达成静谧的和谐。

    江木泠从打坐中回过神来,看向谢乘云,今日他换了件朱红外袍,烛火令他的身影毛毛地透过屏风,红白交杂,像雪地里的一簇红雪兰。

    恍惚间,仿佛真的落雪了,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是谢乘云又翻过一纸书页。

    也不知他是在看什么心法内功,看得那样入迷。

    魔界终年不见太阳,江木泠很不习惯,导致她对时间的流逝感受分外迟钝。

    半坐着伸个懒腰,去窗边透气时,才发现昏黄的圆月:升了起来。

    江木泠许久没有时间赏月,受伤后反而才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细端详着月亮,忽然想起以前过五月节吃的黄米凉糕,爹娘姊妹俱在,一家人团圆美满地围坐在桌前,分食凉糕,唇齿间夹杂着红枣和饴糖的甜意。

    是人间的味道。

    长大以后做了修士,各处的记忆似乎都变作了口舌之间的体会,万象宗是宁静的檀香味,北岭的秘境是湿漉漉的青草味,魔界的味道……

    江木泠本想把魔界的记忆归为苦涩的汤药味,鼻尖却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她一回头,便见本应该在看书的谢乘云鬼魅似地站在他身后。

    抓过他来一闻,那香味正是他从皮肤之下透出来的。

    谢乘云倒容忍了她这次冒犯,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月亮,“今天是十五?”

    江木泠捏着指头掐算,她已经在魔宫里看过了十三次月升月落,她被驳重伤那日是七月初二,“对,今天应该是七月十五。”

    “你们魔也过中元节?”她难掩好奇问道。

    “魔死了之后难道叫魔鬼?!”

    谢乘云没理会江木泠颇有逻辑的猜测,看月亮,今天是十五应当没有作假,谢乘云暗恨,忙着养伤,他竟这桩要紧的事给忘了,趁他身上背负的秘密没被发现,便急忙要走。

    然而月光一旦照耀到他的身上,谢乘云便会产生些无法克制的变化。

    近在咫尺的江木泠,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

    只见他垂散下的万千乌发中,忽然长出两只兽类的耳朵,毛色纯白,皮肉却透出微微的粉,瞳仁从沉沉的黑褪做灿烂的金,眼波流转间似那浮光跃金的湖面。

    虽然模样还是谢乘云,但脸上的神态和她熟悉的魔尊判若两人,高傲如谢乘云,何时露出过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

    甚至为他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怎么回事?”江木泠不由地后背发凉,难道是中元节谢乘云的祖辈还魂了?

    “你是谁?你把谢乘云弄到哪里去了?”

    虽然此时已经露馅,他在江木泠——他的仇人兼爱慕者面前丢了丑,但谢乘云心里仍然有一丝欣慰,没白救她,至少还会关心自己的死活。

    可他却是万万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的,有心掐个昏睡咒让江木泠睡过去,但变作这副模样,他法力尽失,甚至身娇体弱都比不过人间的男子。

    “我是他的祖父,此番回来是......”谢乘云灵机一动,倒是和江木泠心有灵犀,拿腔拿调道,“是为了与亲族团圆,所以附在了乘云身上,去见我的乖孙女。”

    “你这无名小卒,休要多事。”

    然而热意涌上四肢百骸,令这番话说得颤颤巍巍,语调倒有些抓心挠肝的味道。

    江木泠听得头皮发麻,擒住他的腕子质问道:“一派胡言,谢乘云的祖父是天魔一族,头上只会长羊角,怎么会长耳朵?你到底是谁?”

    没曾想江木泠连他祖父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果然是对他情根深种,谢乘云暗叹,既然她一片丹心,倒是没必要瞒着她,他相信江木泠会帮自己保守秘密,她不是爱嚼舌头的人。

    “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他认命地垂下了头,道:“我就是谢乘云。”

    “你是谢乘云?你怎么会......?”她惊讶地问。

    江木泠自认十分了解他,但这样的谢乘云,确实是第一次见。

    谢乘云本不想回答,但他挣脱不开江木泠的双手,逃无可逃,只得解释道:“我祖上有魅魔的血脉,数代更迭都没表现出来,谁曾想继承到了我身上,所以我每月十五,月亮最远的那天就会变成这狼狈样。”

    “魅魔?”江木泠回忆,《上古异闻录》中确实曾记载过魅魔,人面兽耳,尾巴细长,末端坠着一团软毛,无论男女皆是长得美艳绝伦,而且浑身上下香气缭绕,久闻有催情之效。

    只是魅魔一族不生丹田,无法修炼,而且因为容貌绮丽,经常被各界好色之徒觊觎,沦为玩物,甚至还有性情残暴的,以猎杀魅魔取乐,因此数量锐减,几近灭绝,近百年来,各界再没听闻过魅魔的踪迹。

    原本法力高强的魔尊在月光下竟原形毕露,变作弱不禁风的魅魔,强烈的反差令江木泠有些呆滞。

    而谢乘云却以为江木泠还是不信,便幽幽道:“你不是喜欢我么?怎么我变成这副样子你倒认不出了?”

    说罢他又凑近了些,好教江木泠看个分明,如此他满腔满腹的媚香便云雾似的密匝匝扑到她面上来了。

    陷在这一阵香雾之中,谢乘云的面貌倒是看不真切,江木泠的灵智也被裹挟得醺醺然,陶陶然。尚未完全修复的灵脉之中忽然钻进千万缕细丝般的念头,在四肢百骸中忽然凝聚成一股冲动,她混混沌沌地确认:“我喜欢你?”

    “这是你亲口对我说的,现在装什么傻?”谢乘云额角浮上一层薄汗,急迫道:“先放开我,我得走了。”

    再耽搁下去,他往日英明神武的形象怕是要付之东流。

    而江木泠眼中的谢乘云却陡然换了一副情态,眼波如电,声音忽然柔媚婉转起来,趴在她耳边不住地说:“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

    那便是真的喜欢他,江木泠已经回忆不起当时她的虚情假意,那几句浮在空中的魔音,似乎变作一个合理的借口,喜欢他,那此时想对他做的事也是情难自禁。

    只不过是情难自禁而已,江木泠清明双眸忽然染上一抹墨色,欺身上前,谢乘云躲闪不得,陷入蓬松柔软的床榻之中。

    江木泠眉眼低垂,遮住目中精光,朱唇微抿,自下而上看是个冷漠无情的样子,她低声问:“你要走去哪里?”

    月上中天,谢乘云体内已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腿脚发软,浑身的皮肤触碰到外衣,便战栗不已,“去冰棺,在那里睡一觉,等月亮下去就好了。”

    “冰棺里多冷啊。”她握住谢乘云的双手,谢乘云无法借力,只得仰倒在床上,喉结无措地滑了两下,听她继续道:“留在这里不好吗?”

    “不行,你快放我走。”谢乘云发觉此时的江木泠分外陌生,她何时这么温柔似水过?莫不是被他身上的气味迷了心智?

    “江木泠,你醒一醒!”

    江木泠充耳不闻,只是更紧密地靠近了他,手下十分灵活,循着缝就钻了进去。

    触碰到他的肌肤,滚烫又滑腻,似是上元节的一碗热汤圆,舌尖轻轻一挤,醇香甜蜜的芝麻馅就流了出来,她又凑上来问:“你是什么做的,甜吗?”

    指头使力一掐,谢乘云的皮肤便泛起微微的红意,江木泠了然轻笑:“我知道了,你是玫瑰红豆沙馅的。”

    他身上的味道,细闻倒确实有股玫瑰的气息,钩子似的,勾走江木泠的神志。

    “你想干什么?”质问声渐渐弱了下去,靡靡不绝,听不真切。把守宫殿的魔将早早躲了出去,魔尊有令,每月十五,所有魔不得擅入魔宫,不得靠近他的寝殿。因此谢乘云上天无法,求告无门,被困在这方寸之间。

    忽而风来,殿内烛火暴涨,像他正在经历的一场暴乱。

    江木泠被这光晃了一瞬,顿了片刻,似乎嫌光太亮,伸手将床帐放下,将他们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床帐上的琉璃珠子,青一颗,红一颗,闪烁着,摇晃着,久久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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