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小姑娘吃完饭,卫俨就没理由再留下去了。所以,这一夜,他也没过安生。一早,他发去了几条微信,先没收到回复,正犹疑着要不要直接电联,那头先打了过来。

    大福以畅快的口气告诉卫俨,尹飞连夜研究了她那份模特资料,她的回避解除了,已经归队正常上班了。卫俨自然替她开心,趁着势头,又提了下班见面。

    小姑娘答应了,虽然不是一口答应,而也似是多余地说了句,“卫俨,谢谢你。”

    就为这一句“谢谢”,卫俨又琢磨了一个白天,思维在工作和琢磨之间游走切换,像小沙弥修行不专,总是不得要领。

    终于,下班了。

    卫俨在距离公安局三个红绿灯的时候就给大福发了消息,等车子到了大门口,一抬眼就看见了人。小姑娘比电话里还显得兴奋,是小跑着来的。

    “又又,怎么这么高兴?”他也不自禁地跟着欢畅起来,迎上去,就张开双臂了。

    大福站定喘着气,笑容不减,先举起了一直捧在胸前的几本书,“我今天有了个重大发现,我可能……我……”

    话才半句,还不知所以然,大福却猛一顿住,额上冒出细密的汗,不是自控的,“又又?又又!”卫俨的神情在呼声中变得惊惧,伸出双臂,却不是美好地迎接——

    小姑娘脸色煞白,忽然失去了意识。

    ……

    急诊室里的病床上,卫俨满脸是汗地伏在床头,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尚且昏睡的大福,惊魂未定。

    “行了小伙子,你也别太紧张,她没什么大事,就是低血糖。”一旁的接诊医生看他一直神经紧绷,不免宽慰了句。

    卫俨此刻的反射弧比平时长了十倍不止,半天才稍稍转过了脸,“医生,她这样不是第一次了,真的没问题吗?”

    上次在急诊室里见面的场景还是热乎的,卫俨不得不联系起来。

    医生又翻了翻大福初步检查的几张化验单,态度依旧:“检查来看除了低血糖就是贫血。这姑娘看着就瘦,这么高的个子,恐怕还没有一百斤。糖分摄入不足,消耗过大,原因很多。”

    卫俨觉得医生说到了要害,渐渐也平静了下来,“那她这个情况有没有什么根治的办法?”

    卫俨心想,今天要不是他在,就像上回一样,人不知在哪里晕倒,太让人不放心了。

    “这个说到底不能算是病,只要按时吃饭,健康饮食,少熬夜休息好,就能改善。药物也只是保健作用,我在处方上开了一个疗程的叶酸,等下别忘了取。”

    听着挺简单的,但只是增添了卫俨的无奈,他叹了声,“谢谢您,我知道了。”

    医生点了下头,暂时离开了。卫俨重新把眼睛转回大福脸上,却发现,小姑娘已经醒了,正坐起来。

    “又又,感觉怎么样?”他心里一揪,马上去扶,眼睛都微微泛红,“你吓死我了!”

    大福好像也是被吓到了,眼睫颤动,垂向自己的右手,“输的什么药啊?”

    “葡萄糖,补充糖分的。”卫俨皱了眉,“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饭?忙?还是不舒服?”这话透着些微嗔怪。

    “我……忙,忘了。”大福露出难色,抿着嘴唇,忽而一惊,却问:“我的书呢?!你不会没管吧?”

    卫俨当时确实没心思管别的,但几本书被小姑娘捧在怀里,晕倒时,他接得快,是连人带书一起抱上车的,“书比命重要?这么爱学习?”他无奈,“在车里,身体好了再看吧。”

    大福松了口气,瞟了眼墙上的挂钟,八点,不算太晚,“卫俨,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她淡淡一笑,有点试探的意味。

    卫俨顿了下,发觉小姑娘是在“讨好”,心情一下就变了,“吃饭可以,但有条件。”

    人刚醒,脸色比先前好多了,但仍显得几分虚弱。卫俨看着这样的小姑娘,尽管已想好了要怎么说,却不由地凝滞了片刻,“以后你每天都要按时吃饭,多吃一点,增加体重,直到满一百二十斤。”

    后半句话仿佛难懂的佛偈,大福直接懵了,“一百二?”

    卫俨叹气,“又又,以前你在所里的时候再瘦也不像现在这样,你这一年肯定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低血糖本身不严重,但发作的后果不可控,我不想再看见第三次了。”

    大福缓缓低了眼睛,这一年她确实过得很艰难,备考的主观心态和学习的客观难度,让她心力交瘁。她还没时间去调整。

    “我以后按时吃饭就是了。”她把许多话咽了下去,“今天只是特殊情况,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卫俨皱眉一笑,看了眼吊瓶,“马上就完了,带你去吃饭,你可以边吃边跟我说。”

    大福本来也是这个意思,点了下头。这时,卫俨兜里的手机巧巧地响了,他拿来一看,目光略略一闪,“又又,你靠好了别乱动,我接个电话,很快回来。”

    大福看到他那个眼神了,但没多想:“要去加班吗?你去吧,我没事。”

    卫俨没回答,转身大步走了,有点急,仿佛真是工作。

    大福回头也摸出自己的手机,倒没人找她,她就常规操作去“骚扰”清清了。这么等了有一刻钟,不见卫俨人影,吊瓶的药水输完了,她就叫值班护士来拔了针。

    不需要住院就该走了。她按着手背上的棉球往外走,一面左右观望找人。这是公安局附近的六院,不是她熟悉的人民医院,转过两条走廊也没见人。

    正不知道往哪里去时,拐角等候区的一幅画面让她顿步原地——卫俨找着了,正和一对中年男女说话。男人背对着望不见脸,但女人侧站着,大福认得。

    是卫俨的妈妈郑春阳。那么,这只能是卫俨的父母了。

    他们为什么会来?因为自己?一时间,一些像是有答案,又不能完全明晰的问题,乱糟糟地在大福心底腾绕起来。接着,她退步,站到了一块宣传牌后面。

    这处是视线盲区,但隔绝不了谈话声。

    ……

    “她没事了,我等下就送她回家。”卫俨一脸愧色看着父母,“不过,你们暂时就别去看她了,我怕她……”

    “这个我和你妈早就想到了。”卫怀国接了儿子的话,“就是在家等着也坐不住。”

    夫妻俩会来自然就是从儿子这里得到了消息。早些时候,郑春阳因为记挂着大福昨天不舒服,就想问问情况,谁知电话打过去,卫俨正好刚到医院。

    郑春阳叹气,又道:“我昨天就想提醒你来着,你要是哪天白天有空,最好带小齐做个全面体检。你上次不就是在医院碰见她的吗?这才隔了没多久啊!”

    妈妈说的卫俨不是没想到,而他说的,妈妈也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看上去比他还要着急。

    “嗯,我会劝她的,你们都别太担心了。”

    卫怀国看郑春阳关切的样子,自己心里也有想法,“对了,你也问问她的工作情况,她刚去刑警队,应该还没适应,有压力。如果暂时没有案子,劝她请两天病假,好好休息一下。”

    其实事情的起因就是汉服案,但卫俨不知道案子的进展,也怕小姑娘不会听他的,“我知道了爸。”

    了解了情况,夫妻俩好歹踏实了些,想着大福那里不能长时间没人照应,又叮嘱了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卫俨看着父母走出大门,转身就小跑着回病房,冲过拐角处,听到了大福在后头叫他:

    “卫俨,我在这里!”

    卫俨愣了下才赶忙回头,“不是让你别乱动吗?你直接乱跑?”说着眼睛一瞥走廊的休息椅,把人扶了过去。

    “输完液了,我活动活动,又没走远。”大福淡笑,不眨眼地望着卫俨,“谁给你打的电话啊?工作?”

    “嗯,一点小事,不影响。”卫俨并不知道大福在明知故问,回得果断,然后看向她左手背上的胶布贴,帮她轻轻按了按,“带你吃饭,想吃什么?”

    大福抿了抿唇,拉着卫俨的衣袖站起来,“嗯……去昨天你买粥的地方吧,昨天没吃够。”

    这话才真让卫俨没防备,眼睛一圆,“又又,现在可能不太合适,因为,时间晚了。那家是自家经营,一般七点多就休息了,跟商场饭店不一样。”

    大福掏出手机看了眼,快九点了,“哦,也对,那下次再去吧。”她还是没怀疑。

    卫俨松了口气,两人开始慢慢往外走,“又又,要是你喜欢,我下次直接给你送,你等着吃就行了。”

    大福含笑,觉得卫俨就是“不择手段”想去她家,“嗯,我觉得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

    ……

    去不成“粥铺”,大福就说直接回家,两人在路上找了家小吃店,简单解决了。车子像昨天一样开进了永安小区的地库,熄了火,两人同时转向对方,同时开了口:

    “又又,我不放心你。”

    “医药费是多少?”

    两人都听清了彼此的话,但必然是卫俨反应更大,“又又,这种钱可以不跟我算吗?”

    大福抿紧了唇,没回,就看着他。

    卫俨低叹了声,无奈讲道:“就当我又接了你的警,履行一下警察的公益职责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行吗?”

    “可我也是警察呀。”大福这下倒回得很快,然后身体一转,先下了车。

    “别生气又又!”卫俨自然火速追来,还一下拉住了大福的手,“又又!我求你。”

    大福却并没有置之不理,也没动,由他牵着,“我自己会走,但书不会,你帮我把书送上楼吧?”

    卫俨的心悬着,被这种态度晃了下,忽然有点不稳,“嗯?”

    “拿书呀!”

    “哦…哦哦哦……”

    空荡的地库里,卫俨的声音活像被扼住脖子的鹅。

    ……

    客厅的沙发上,卫俨正在翻书,都是介绍中国古代服饰的,不是很对他的兴趣,而他的“兴趣”,正在距他不到五米的卫生间里:大福一进门就把人晾着去洗澡了。

    “书好看吗?看出什么名堂了?”

    这句话让本就漫不经心的卫俨按下了弹跳键,“又又,”他吸了口气,陪笑,“你在单位看这些,是跟汉服的案子有关系吗?”

    卫俨虽然“志”不在此,但脑子到底没短路,这话一针见血。大福也一笑,走近拿过了书,“就是我说的那个重大发现!”

    卫俨没再插嘴,两只耳朵竖起来听,目不转睛。

    原来,早上大福和杨松一起整理案件资料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尸体照片里的异常。这个异常让她瞬间屏蔽了尸体的“恶心”:

    “我发现,这个死者的汉服穿错了。根据她的个人资料,她有十几年的汉服爱好史了,而且一直偏爱文物复原款。这种半专家型的爱好者,是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大福说着就抽出夹在书里的一张尸体全身图,卫俨反复观察,说道:“你的意思是,衣服穿错了就代表不是本人穿的,那只能是凶手欲盖弥彰,想伪装出一种自杀的仪式感。”

    “对!”大福的眼睛闪着好看的光泽,“其实他杀的结论法医处昨天就下了,但他们没有关注到衣服的问题。”

    “那就是侦查方向错了?”卫俨配合得很默契,目光里透出赞叹的笑意,“又又,你立功了。”

    大福含笑,继续解释:“后来我就去了一趟书店,买了这些参考资料,想佐证这个发现。”

    卫俨刚才就看见了,每本书都有被划过的重点,“又又,你讲给我听,我长长见识。”

    不全然是“奉承”,卫俨也勾起了破案的瘾,更开心的是,能听见小姑娘为他作专场演讲。而大福本就才说了一半:

    “死者穿的汉服乍一看是宋制,但实际却是宋明混搭。她胸口这件贴身穿的叫抹胸,类似于内衣,而宋朝沿袭唐代风流开放的风气,衣襟部分都是敞开穿着的。”

    “抹胸外面这一层,学名叫褙子。它的花边装饰只到胸口部分,下摆是没有的,这是明制宽袖褙子的典型特征。如果是宋制褙子,那它的下摆至少会镶嵌饰物。”

    “明代和宋代的社会风气差别很大,简单来说,明朝妇女的穿着保守得多,是不可能露出内衣的。”

    “所以,不仅是形制混搭的错误,这件明制褙子还错误地穿成了宋代‘对交穿’的方式,也就是把原本对称的领子交错,形成类似V领的样式。”

    类似这种传统文化知识,卫俨从小跟着郑春阳听了不少,却从没有什么深入的感受。但到此刻,他已经完全沉浸了,脑子里就两个字:精彩。

    大福能看懂卫俨脸上的神情,却不提,转身坐到了沙发上,“我跟队里做了个汇报,尹队很高兴,说对案子很有用,就立马抓人去了。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结案了。”

    卫俨才回过神,放了书,缓缓蹲在小姑娘身前,目光发深,“又又,结案了就能好好吃饭了吧?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怎么话题又回到在医院里的那段了?

    “嗯,我已经答应你了,好好吃饭。”大福的体内好像有种不可抗力,只能依着他说。

    卫俨满意一笑,拿来先前放在方几上的一瓶药,“你除了低血糖还有贫血,得补充点微量元素,一天一次,一次两片。”

    大福拧开瓶盖看了眼,一粒粒淡黄的小药片,长得挺可爱的,“水在餐桌上,帮我拿一下。”

    卫俨求之不得,立马端了杯水来,看小姑娘咕嘟咕嘟咽下去,脸上的笑意就没收过。

    已经十点多了。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了时间。

    “又又,我……”

    “要是不介意,今晚你就睡沙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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