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鹤狸当着孙悟空的面又卜了几卦，卦象如同蒙着烟雾，叫人看不清读不懂。
“不应该呀。”
他卜卦的术法还是风生水教给他的，因为常年以白鹤之身静修，了悟天地之道，反而比风生水更胜一筹。
平日里卜算几乎是百试百灵，为何今日却不好用了？
鹤狸不死心的换着法子卜卦，得出来的还是一样的卦象。
清俊公子牙关紧咬，恨恨捶地。
蠢货蠢货！就算真要报仇难道不能徐徐图之吗？
这样莽撞的送上门去，岂不是任人宰割。
鹤狸睨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孙悟空，冷声问道：“她去了多久？”
不过是只小小鹤妖，居然如此无礼。
孙悟空本不想回答，却又想到了覆灭于五指山下的不得门，他沉默片刻道：“我也没细数过，只知道她离开时山腰落下的枫叶有些发红。”
离开时刚入秋不久，而今又是一年春日。
鹤狸心头爬满细细密密的古怪痒意，掐诀的手止不住发颤。
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风生水若是复仇成功，那西天乱套的消息早就满天飞了。若是不成功还留下条小命，那她定然会前来找他，找所有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神妖鬼，毕竟他认识的风生水可是普天之下最爱记仇的人，不死不休，脸皮还厚，惹了她的人就别想再过安稳日子。
现在复仇不成，也没来找他，那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鹤狸面色惨白，强撑着用一条腿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凝视着面前的五指山。
“蠢货，蠢货。”
毫无血色的唇瓣不停开合，骂声从低哑到激昂。
疯了？
孙悟空艰难仰头，一头雾水的看着突然变脸的鹤妖。
一缕浅红色的雨丝从眼前划过，落在只剩半截的草叶上，凝结为圆滚滚的水珠。
又下雨了，但这雨跟之前似乎不大一样。
鹤狸也察觉到异常，雨水丝丝缕缕飘落到唇瓣上，掺杂着有些熟悉的浅淡血腥味。
雪白闪电划破天空，瞬息后，轰鸣雷声紧随而来。
雷声响起时，一柄漆黑长剑从远方袭来，重重扎在一猴一鹤跟前，泥土飞溅，雷光四溢。
风生水的剑比她人快了一步，等到她气喘吁吁的捂着血肉外翻的肩膀落地时，鹤狸已经捡起了地上那柄剑。
他一眼就认出这被雷劈得焦黑的玩意儿正是风生水爱不释手的枣木剑，于是悬着的心安了一半。
既然剑回来了，那人势必也会回来。
只是剑都成了这样，人想必要更惨一些。
等到风生水落地后，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打量一圈。
好嘛，瞧着比他想象的还要惨一点，怪不得雨水都染上了血色。
“小狸？”
见到面色比手中木炭剑还黑的白衣公子，风生水诧异片刻，挑眉一笑，眼角唇边的血迹流得更欢了。
“你是来找我的？”
“我是来找死的。”鹤狸淡淡开口。
风生水被怼得哽住。
一捧青色的丹药出现在眼前，风生水看着嘴硬心软的好友，狠狠感动了一下，毫不客气的大口吞下。
那么多丹药下肚，但凡吊着一口气都能救活，更何况风生水这一身伤只是瞧着吓人，实际并无大碍。
血止住后，她第一反应是拿回鹤狸手中的枣木剑，珍而重之的收回储物囊中。
面对鹤狸嫌弃的眼神，她嘿嘿一笑，“它可是大功臣，要不是它我的小命可要交代在西天咯。”
鹤狸皱眉，“那灵山如此凶险？”
风生水连连点头，又犹犹豫豫的摇头，“我也不知道灵山凶不凶险，因为我压根就没进去。”
抬手和一直没出声的孙悟空打了个招呼，风生水撩起被鲜血染红的袍子，随意坐下，跟二人讲起她这些日子的经历。
连着御剑飞行好几日，风生水才终于到达西方极乐之境边界，她本想一鼓作气冲到如来面前质问，却被结界挡在了边界之外。更可气的是那结界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除了她其他人都能自由进出。
若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么会区别对待？
他们此番举动反而让风生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来镇压个猴子干嘛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弄个五指山就算了，还恰好落在了无空山。
他们不得门哪里会这么倒霉！肯定是故意针对他们！
躲着她有什么用，她可不是那种轻易退缩的人。于是之后的日子风生水就驻扎在结界边缘，每日对着往来的人神仙佛传道，因着她悟道深刻，又伶牙俐齿，还真让她策反了一些人。
估计是戳到痛点，结界中的那些人坐不住了，派了两个怪模怪样的什么尊者出来，恶声恶气的让她赶紧离开。
一开始风生水好脾气的跟他们解释，她是来找如来要个真相，讨个血债的，希望能行个方便。哪成想对方不仅没给好脸色，两句话没说完就想动手。
“这我能忍？”讲到激动处，风生水情不自禁的跺脚，尘土四溅，趴在地上的孙悟空吃了大亏。
可他非但没生气，反而好脾气的甩甩脑袋，兴致勃勃的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
他向来看不惯西天那帮表里不一的家伙，此刻倒是跟风生水同仇敌忾起来。
鹤狸比孙悟空了解风生水，听她说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把他们怎么了？”
风生水撇嘴，给他们展示自己破破烂烂血迹斑斑的外衣。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修士能把他们怎么着，反而是他俩一点不讲武德，二打一就算了，还弄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宝物法器，给我弄得一身伤。”
她一边说话，一边取下腰间挂着的竹节杯，扣开杯口的泥封，开始往外倒东西。
“那可是他们的大本营，说不定一会儿派更多人来群殴我，我自然不会跟他们多做纠缠，索性直接把他们抓了回来。”
鹤狸捶了捶心口，终于把堵在心口的气呼了出来。
看来风生水确实没吃亏，毕竟地上死死抱着对方的阿傩、迦叶两位尊者看起来可比她惨多了，不说遮不住肌肤的衣袍，两张脸一抬起来那青青紫紫都能吓人一跳。
孙悟空倒是很兴奋，“你把他们抓来是准备威胁如来老儿前来见你？”
“如来要是会因为他们就出来见我，那早在西天结界外就出来了，怎么可能看着我把他的两位尊者带回这里。”她神秘一笑，“他俩我当然是另有用处。”
风生水一手一个提着阿傩和迦叶，踏着崖壁上凸起的石块跃到山腰之上。
上次她看到这山腰上挂着六字大明咒，本来想顺手扯下来，却发现根本碰触不得。一开始她没在意，可遇见孙悟空后便立刻反应过来。
能够大闹天宫地府，在十万天兵天将围追堵截下还不吃亏的齐天大圣怎么可能被一座普普通通的山镇压住，看来最关键的就是这句六字真言。若是取下这六字真言，那孙悟空是不是就能突破禁锢，碎裂山石而出，到时她也可以试试聚魄凝魂，看看师祖他们是否还有复生的机会。
她是修道者被佛教的六字大明咒排斥很正常，那如果让佛前尊者阿傩迦叶来摘取呢？
明黄色的符咒近在眼前，风生水用力将二人甩到跟前，空出手取出漆黑的枣木剑威胁。
“你俩去把它揭下来。”
浩瀚雷霆之力在剑身上跃动，这把看似不起眼的枣木剑的厉害之处阿傩迦叶早就见识过，两人身上的伤口现在还流窜着令人痛苦难耐的电流。
他们瑟瑟发抖的退了两步，满脸苦色的摇头。
“这是佛祖亲自布下的六字真言，我与迦叶只是小小尊者，哪有那个本领取下来。”
风生水不信，“有没有试试看就知道。”
阿傩迦叶被逼无奈，只得伸手去够那符咒，指尖碰触到符咒时并没有像风生水一样被刺目的金光灼伤。就在风生水以为这事成了的时候，符咒上的六个字却漩涡般飞速转了起来，将阿傩迦叶吸进去后，立马又恢复原样。
化为原形的鹤狸摇摇欲坠的落在石化的风生水身边，他一条腿立得稳稳当当，用翅膀安抚的拍了拍她。
“看来人家早就留了后手，怪不得任你在门前撒野抢人。小姑娘，你还是太天真稚嫩啊。”
事已至此，鹤狸怕风生水又冲动行事，本打算将她带回自己洞府，好好将养将养身体，至于复仇之事本就是浮游撼象，白日做梦。若是其他人，鹤狸定会冷嘲热讽的让他去找凡人买把称，好好称量称量自己几斤几两。可偏偏遇到这事的是风生水，一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比铁牛还固执的家伙，劝她放弃是不可能的，只能先把人安抚住，之后再徐徐图之。
没想到风生水竟然完全不领情，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就留在这。”
鹤狸不解，“你留在这干什么？西天进不去，五指山拔不起，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伤痛！”
无空山外围着好大一片竹海，还是风生水刚带回三师弟时随手种下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砍下的竹子被剔除枝叶后整整齐齐的堆放在一起，风生水估量着差不多了才停下手，从一旁引水灌溉到草地上后，地上的藤蔓疯长。她操控着藤蔓将竹子细细密密的编制，很快一座竹屋小院便有了雏形。
“怎么能说是徒增伤悲？”风生水趁鹤狸不备，飞快扯了他两根羽毛，对着羽毛轻吹一口气后，洁白的羽毛旋转着飞到顶上化成合适的大小，严丝合缝的贴合着四壁，成为绝不会漏雨还冬暖夏凉的屋顶。
修好了住所，她才笑嘻嘻的对鹤狸道：“死的是师父他们，又不是我。我既然还活着，又立志为他们讨个公道，每天除了抽空伤悲伤悲，更多的时间自然是要勤修苦练，增长本领。”
鹤狸伸手按下她的嘴角，“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于是风生水不笑了。
“我今日进不了西天，不代表我明日进不了。我怕今日讨不回公道，不代表明日讨不回。我又不用担心寿数，不如留在这里看着曾经的无空山激励激励自己，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有一日，我能得偿所愿。”
“你……”
春风略过，一切柔软可爱，也过于生机勃勃。
“算了，随你吧。”
那户放牛的人家在去年入冬前就建好了新房，只是不再毗邻五指山，而是往远处搬离了十几里。
于是乎河边那座翠竹小院的主人，就成了齐天大圣唯一的邻居。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桃花漫漫如浅粉烟云，风轻轻一吹，落得孙悟空满脑袋花瓣。
花开花谢好几回，他也早就习惯，没有半分恼怒，反而张开嘴接住几片花瓣嚼了嚼。
入口不仅是桃花的香味，还带着一股清甜。
“又到时候了？”
话音刚落，层层叠叠的花树外便出现一道白金色身影。
那身影离他越近，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就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青绿色的小叶片，形似铜钱，入口却清甜无比。
凡人祭祀会焚烧黄纸做的纸钱，而这位自誉修道之人，必须要别致些，所以每年清明就会裹挟着遮天蔽日的榆钱来此。
榆钱祭故人，祭生不祭死。
“小大圣，想我了没？”
风生水将精心准备的酒菜从食盒中一一拿出来放在孙悟空面前，又挥手聚了些鲜嫩的榆钱盛在空盘中，摆在自己面前。
她随手折了两根桃木做筷子，从盘中夹起菜送到孙悟空嘴边，见他犹犹豫豫的吃掉后，满意的笑起来。
“前几年你还非要跟我闹一会别扭，今年这么听话是不是证明我们已经算是相熟的朋友了？”
孙悟空看了她一眼，撇开脑袋，“说什么朋友，我不是你的仇人吗？”
尝了一口榆钱，风生水诧异道：“我俩怎么就成仇人了？”
见他望着身旁的山石，风生水又瞬间明白过来。
“那时我什么都不清楚，又找不到幕后真凶，只好迁怒于你。想着要不是你肆意妄为也不会落下五指山，连累了我不得门，可这些年潜心修道，驱除魔障，自己也就琢磨明白了。”
风生水揉了揉他乱蓬蓬的金发，跟可爱的小猴子有什么关系呢。大人的世界阴谋阳谋多得很，他一无所知的入了棋局，任人操控，倒比她自己还要可怜几分。
又喝了几杯酒下肚，孙悟空那些别扭彻底散去，他看着面前丰盛的美食问道：“你不是来祭拜你师父他们吗？为什么把东西都给我吃了？”
风生水投喂动作不停，“他们要是活着，干嘛要祭拜，他们若是死了，还要吃东西？不如给我们小大圣打打牙祭，还能得你一句多谢。”
“你倒是想得开。”
风生水耸肩，“要是我想不开，每日满心愤恨哭哭啼啼，那岂不是仇者快，亲者痛，还累着自己。”
自花果山崩石而出，孙悟空也干过几件大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可若要说通达，还得是眼前这位。
若是师父见到她……
风生水虽然就住在山脚竹海外的河边，却也并不常来探望这位邻居。
日常她多待在翠竹小院中修道，偶尔外出历练访友，只是再没像之前那样一走就是二十几年，而是不管去哪儿，都会在每年清明前赶回来。
和孙悟空闲聊几句后，她开始进行每年必不可少的环节，去山上尝试着摘下符咒，不过可惜今年也是一样的无功而返。
落地时似乎是没站稳，孙悟空看见她脚步踉跄了一下，要不是眼疾手快扶住了身边的桃树，恐怕就要狼狈摔倒。
风生水背对着孙悟空抬手擦了擦唇角，而后若无其事的走过来收拾碗筷。
孙悟空狐疑的看了她半天，没忍住道：“你刚才……”
风生水耳尖有些泛红，声音拔高，“不就是脚滑了一下，你就不能装作没看到吗？我很尴尬的好不好！”
平日里风生水在孙悟空面前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大姐姐形象，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脸红。明明他已经是大名鼎鼎的齐天大圣，在风生水眼中却仿佛还是花果山中冒冒失失的小猴子。
干咳两声后，风生水赶紧收了东西离开。
白金色的身影离开后，漫天飞舞的榆钱没了依凭，只能哀哀零落泥土中。
四周响起的虫鸣鸟叫明明和以往一样，孙悟空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过长的发丝被风生水顺手折了只桃花做簪子挽成了发髻，如今眼前没有一丝阻挡，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身前的小土坑中积攒了一汪清水，金灿灿的发丝映在水洼中，如同艳阳与天上明月争辉。
少了什么？
他如今一无所有，还能少了什么？
也许少的不是他拥有的东西，而是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到底少了什么？
就在他即将拨开迷雾时，一旁传来的悉悉索索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孙悟空抬头望去，一只灰皮小松鼠正在风生水白日站过的树下使劲挖着什么东西。他凝神看了半天，借着月光依稀瞧见一抹碧色。
等到松鼠叼着东西转身，他才看清那抹碧色的真身。
不规则的圆形，掺杂着丝丝缕缕鲜红，好像是一块碧玉。
是风生水不小心掉下的吗？
或许是他身上沾染了一点风生水的气息，松鼠没有离开，而是蹦蹦跳跳的将东西送到了孙悟空面前。
没等孙悟空细看几眼，一只消瘦的手便将那玉石小心拾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孙悟空有些嫌弃的看着面前的鹤妖。
前几年风生水参悟了断肢重生的法术，在五指山下种了一片桃林，想要借桃木为鹤狸重续断掉的那条腿。不过也不是什么桃木都可以，必须要用由他亲自种下，照料长大，沾染因果的桃木，于是鹤狸不得不在这桃林中住了几年，因此和孙悟空也熟识起来。
鹤狸没有理会孙悟空，只是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玉石。
恨血化碧。
她这些年修的到底是什么道？
“不应该呀。”
他卜卦的术法还是风生水教给他的，因为常年以白鹤之身静修，了悟天地之道，反而比风生水更胜一筹。
平日里卜算几乎是百试百灵，为何今日却不好用了？
鹤狸不死心的换着法子卜卦，得出来的还是一样的卦象。
清俊公子牙关紧咬，恨恨捶地。
蠢货蠢货！就算真要报仇难道不能徐徐图之吗？
这样莽撞的送上门去，岂不是任人宰割。
鹤狸睨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孙悟空，冷声问道：“她去了多久？”
不过是只小小鹤妖，居然如此无礼。
孙悟空本不想回答，却又想到了覆灭于五指山下的不得门，他沉默片刻道：“我也没细数过，只知道她离开时山腰落下的枫叶有些发红。”
离开时刚入秋不久，而今又是一年春日。
鹤狸心头爬满细细密密的古怪痒意，掐诀的手止不住发颤。
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风生水若是复仇成功，那西天乱套的消息早就满天飞了。若是不成功还留下条小命，那她定然会前来找他，找所有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神妖鬼，毕竟他认识的风生水可是普天之下最爱记仇的人，不死不休，脸皮还厚，惹了她的人就别想再过安稳日子。
现在复仇不成，也没来找他，那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鹤狸面色惨白，强撑着用一条腿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凝视着面前的五指山。
“蠢货，蠢货。”
毫无血色的唇瓣不停开合，骂声从低哑到激昂。
疯了？
孙悟空艰难仰头，一头雾水的看着突然变脸的鹤妖。
一缕浅红色的雨丝从眼前划过，落在只剩半截的草叶上，凝结为圆滚滚的水珠。
又下雨了，但这雨跟之前似乎不大一样。
鹤狸也察觉到异常，雨水丝丝缕缕飘落到唇瓣上，掺杂着有些熟悉的浅淡血腥味。
雪白闪电划破天空，瞬息后，轰鸣雷声紧随而来。
雷声响起时，一柄漆黑长剑从远方袭来，重重扎在一猴一鹤跟前，泥土飞溅，雷光四溢。
风生水的剑比她人快了一步，等到她气喘吁吁的捂着血肉外翻的肩膀落地时，鹤狸已经捡起了地上那柄剑。
他一眼就认出这被雷劈得焦黑的玩意儿正是风生水爱不释手的枣木剑，于是悬着的心安了一半。
既然剑回来了，那人势必也会回来。
只是剑都成了这样，人想必要更惨一些。
等到风生水落地后，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打量一圈。
好嘛，瞧着比他想象的还要惨一点，怪不得雨水都染上了血色。
“小狸？”
见到面色比手中木炭剑还黑的白衣公子，风生水诧异片刻，挑眉一笑，眼角唇边的血迹流得更欢了。
“你是来找我的？”
“我是来找死的。”鹤狸淡淡开口。
风生水被怼得哽住。
一捧青色的丹药出现在眼前，风生水看着嘴硬心软的好友，狠狠感动了一下，毫不客气的大口吞下。
那么多丹药下肚，但凡吊着一口气都能救活，更何况风生水这一身伤只是瞧着吓人，实际并无大碍。
血止住后，她第一反应是拿回鹤狸手中的枣木剑，珍而重之的收回储物囊中。
面对鹤狸嫌弃的眼神，她嘿嘿一笑，“它可是大功臣，要不是它我的小命可要交代在西天咯。”
鹤狸皱眉，“那灵山如此凶险？”
风生水连连点头，又犹犹豫豫的摇头，“我也不知道灵山凶不凶险，因为我压根就没进去。”
抬手和一直没出声的孙悟空打了个招呼，风生水撩起被鲜血染红的袍子，随意坐下，跟二人讲起她这些日子的经历。
连着御剑飞行好几日，风生水才终于到达西方极乐之境边界，她本想一鼓作气冲到如来面前质问，却被结界挡在了边界之外。更可气的是那结界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除了她其他人都能自由进出。
若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么会区别对待？
他们此番举动反而让风生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来镇压个猴子干嘛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弄个五指山就算了，还恰好落在了无空山。
他们不得门哪里会这么倒霉！肯定是故意针对他们！
躲着她有什么用，她可不是那种轻易退缩的人。于是之后的日子风生水就驻扎在结界边缘，每日对着往来的人神仙佛传道，因着她悟道深刻，又伶牙俐齿，还真让她策反了一些人。
估计是戳到痛点，结界中的那些人坐不住了，派了两个怪模怪样的什么尊者出来，恶声恶气的让她赶紧离开。
一开始风生水好脾气的跟他们解释，她是来找如来要个真相，讨个血债的，希望能行个方便。哪成想对方不仅没给好脸色，两句话没说完就想动手。
“这我能忍？”讲到激动处，风生水情不自禁的跺脚，尘土四溅，趴在地上的孙悟空吃了大亏。
可他非但没生气，反而好脾气的甩甩脑袋，兴致勃勃的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
他向来看不惯西天那帮表里不一的家伙，此刻倒是跟风生水同仇敌忾起来。
鹤狸比孙悟空了解风生水，听她说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把他们怎么了？”
风生水撇嘴，给他们展示自己破破烂烂血迹斑斑的外衣。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修士能把他们怎么着，反而是他俩一点不讲武德，二打一就算了，还弄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宝物法器，给我弄得一身伤。”
她一边说话，一边取下腰间挂着的竹节杯，扣开杯口的泥封，开始往外倒东西。
“那可是他们的大本营，说不定一会儿派更多人来群殴我，我自然不会跟他们多做纠缠，索性直接把他们抓了回来。”
鹤狸捶了捶心口，终于把堵在心口的气呼了出来。
看来风生水确实没吃亏，毕竟地上死死抱着对方的阿傩、迦叶两位尊者看起来可比她惨多了，不说遮不住肌肤的衣袍，两张脸一抬起来那青青紫紫都能吓人一跳。
孙悟空倒是很兴奋，“你把他们抓来是准备威胁如来老儿前来见你？”
“如来要是会因为他们就出来见我，那早在西天结界外就出来了，怎么可能看着我把他的两位尊者带回这里。”她神秘一笑，“他俩我当然是另有用处。”
风生水一手一个提着阿傩和迦叶，踏着崖壁上凸起的石块跃到山腰之上。
上次她看到这山腰上挂着六字大明咒，本来想顺手扯下来，却发现根本碰触不得。一开始她没在意，可遇见孙悟空后便立刻反应过来。
能够大闹天宫地府，在十万天兵天将围追堵截下还不吃亏的齐天大圣怎么可能被一座普普通通的山镇压住，看来最关键的就是这句六字真言。若是取下这六字真言，那孙悟空是不是就能突破禁锢，碎裂山石而出，到时她也可以试试聚魄凝魂，看看师祖他们是否还有复生的机会。
她是修道者被佛教的六字大明咒排斥很正常，那如果让佛前尊者阿傩迦叶来摘取呢？
明黄色的符咒近在眼前，风生水用力将二人甩到跟前，空出手取出漆黑的枣木剑威胁。
“你俩去把它揭下来。”
浩瀚雷霆之力在剑身上跃动，这把看似不起眼的枣木剑的厉害之处阿傩迦叶早就见识过，两人身上的伤口现在还流窜着令人痛苦难耐的电流。
他们瑟瑟发抖的退了两步，满脸苦色的摇头。
“这是佛祖亲自布下的六字真言，我与迦叶只是小小尊者，哪有那个本领取下来。”
风生水不信，“有没有试试看就知道。”
阿傩迦叶被逼无奈，只得伸手去够那符咒，指尖碰触到符咒时并没有像风生水一样被刺目的金光灼伤。就在风生水以为这事成了的时候，符咒上的六个字却漩涡般飞速转了起来，将阿傩迦叶吸进去后，立马又恢复原样。
化为原形的鹤狸摇摇欲坠的落在石化的风生水身边，他一条腿立得稳稳当当，用翅膀安抚的拍了拍她。
“看来人家早就留了后手，怪不得任你在门前撒野抢人。小姑娘，你还是太天真稚嫩啊。”
事已至此，鹤狸怕风生水又冲动行事，本打算将她带回自己洞府，好好将养将养身体，至于复仇之事本就是浮游撼象，白日做梦。若是其他人，鹤狸定会冷嘲热讽的让他去找凡人买把称，好好称量称量自己几斤几两。可偏偏遇到这事的是风生水，一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比铁牛还固执的家伙，劝她放弃是不可能的，只能先把人安抚住，之后再徐徐图之。
没想到风生水竟然完全不领情，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就留在这。”
鹤狸不解，“你留在这干什么？西天进不去，五指山拔不起，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伤痛！”
无空山外围着好大一片竹海，还是风生水刚带回三师弟时随手种下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砍下的竹子被剔除枝叶后整整齐齐的堆放在一起，风生水估量着差不多了才停下手，从一旁引水灌溉到草地上后，地上的藤蔓疯长。她操控着藤蔓将竹子细细密密的编制，很快一座竹屋小院便有了雏形。
“怎么能说是徒增伤悲？”风生水趁鹤狸不备，飞快扯了他两根羽毛，对着羽毛轻吹一口气后，洁白的羽毛旋转着飞到顶上化成合适的大小，严丝合缝的贴合着四壁，成为绝不会漏雨还冬暖夏凉的屋顶。
修好了住所，她才笑嘻嘻的对鹤狸道：“死的是师父他们，又不是我。我既然还活着，又立志为他们讨个公道，每天除了抽空伤悲伤悲，更多的时间自然是要勤修苦练，增长本领。”
鹤狸伸手按下她的嘴角，“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于是风生水不笑了。
“我今日进不了西天，不代表我明日进不了。我怕今日讨不回公道，不代表明日讨不回。我又不用担心寿数，不如留在这里看着曾经的无空山激励激励自己，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有一日，我能得偿所愿。”
“你……”
春风略过，一切柔软可爱，也过于生机勃勃。
“算了，随你吧。”
那户放牛的人家在去年入冬前就建好了新房，只是不再毗邻五指山，而是往远处搬离了十几里。
于是乎河边那座翠竹小院的主人，就成了齐天大圣唯一的邻居。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桃花漫漫如浅粉烟云，风轻轻一吹，落得孙悟空满脑袋花瓣。
花开花谢好几回，他也早就习惯，没有半分恼怒，反而张开嘴接住几片花瓣嚼了嚼。
入口不仅是桃花的香味，还带着一股清甜。
“又到时候了？”
话音刚落，层层叠叠的花树外便出现一道白金色身影。
那身影离他越近，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就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青绿色的小叶片，形似铜钱，入口却清甜无比。
凡人祭祀会焚烧黄纸做的纸钱，而这位自誉修道之人，必须要别致些，所以每年清明就会裹挟着遮天蔽日的榆钱来此。
榆钱祭故人，祭生不祭死。
“小大圣，想我了没？”
风生水将精心准备的酒菜从食盒中一一拿出来放在孙悟空面前，又挥手聚了些鲜嫩的榆钱盛在空盘中，摆在自己面前。
她随手折了两根桃木做筷子，从盘中夹起菜送到孙悟空嘴边，见他犹犹豫豫的吃掉后，满意的笑起来。
“前几年你还非要跟我闹一会别扭，今年这么听话是不是证明我们已经算是相熟的朋友了？”
孙悟空看了她一眼，撇开脑袋，“说什么朋友，我不是你的仇人吗？”
尝了一口榆钱，风生水诧异道：“我俩怎么就成仇人了？”
见他望着身旁的山石，风生水又瞬间明白过来。
“那时我什么都不清楚，又找不到幕后真凶，只好迁怒于你。想着要不是你肆意妄为也不会落下五指山，连累了我不得门，可这些年潜心修道，驱除魔障，自己也就琢磨明白了。”
风生水揉了揉他乱蓬蓬的金发，跟可爱的小猴子有什么关系呢。大人的世界阴谋阳谋多得很，他一无所知的入了棋局，任人操控，倒比她自己还要可怜几分。
又喝了几杯酒下肚，孙悟空那些别扭彻底散去，他看着面前丰盛的美食问道：“你不是来祭拜你师父他们吗？为什么把东西都给我吃了？”
风生水投喂动作不停，“他们要是活着，干嘛要祭拜，他们若是死了，还要吃东西？不如给我们小大圣打打牙祭，还能得你一句多谢。”
“你倒是想得开。”
风生水耸肩，“要是我想不开，每日满心愤恨哭哭啼啼，那岂不是仇者快，亲者痛，还累着自己。”
自花果山崩石而出，孙悟空也干过几件大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可若要说通达，还得是眼前这位。
若是师父见到她……
风生水虽然就住在山脚竹海外的河边，却也并不常来探望这位邻居。
日常她多待在翠竹小院中修道，偶尔外出历练访友，只是再没像之前那样一走就是二十几年，而是不管去哪儿，都会在每年清明前赶回来。
和孙悟空闲聊几句后，她开始进行每年必不可少的环节，去山上尝试着摘下符咒，不过可惜今年也是一样的无功而返。
落地时似乎是没站稳，孙悟空看见她脚步踉跄了一下，要不是眼疾手快扶住了身边的桃树，恐怕就要狼狈摔倒。
风生水背对着孙悟空抬手擦了擦唇角，而后若无其事的走过来收拾碗筷。
孙悟空狐疑的看了她半天，没忍住道：“你刚才……”
风生水耳尖有些泛红，声音拔高，“不就是脚滑了一下，你就不能装作没看到吗？我很尴尬的好不好！”
平日里风生水在孙悟空面前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大姐姐形象，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脸红。明明他已经是大名鼎鼎的齐天大圣，在风生水眼中却仿佛还是花果山中冒冒失失的小猴子。
干咳两声后，风生水赶紧收了东西离开。
白金色的身影离开后，漫天飞舞的榆钱没了依凭，只能哀哀零落泥土中。
四周响起的虫鸣鸟叫明明和以往一样，孙悟空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过长的发丝被风生水顺手折了只桃花做簪子挽成了发髻，如今眼前没有一丝阻挡，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身前的小土坑中积攒了一汪清水，金灿灿的发丝映在水洼中，如同艳阳与天上明月争辉。
少了什么？
他如今一无所有，还能少了什么？
也许少的不是他拥有的东西，而是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到底少了什么？
就在他即将拨开迷雾时，一旁传来的悉悉索索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孙悟空抬头望去，一只灰皮小松鼠正在风生水白日站过的树下使劲挖着什么东西。他凝神看了半天，借着月光依稀瞧见一抹碧色。
等到松鼠叼着东西转身，他才看清那抹碧色的真身。
不规则的圆形，掺杂着丝丝缕缕鲜红，好像是一块碧玉。
是风生水不小心掉下的吗？
或许是他身上沾染了一点风生水的气息，松鼠没有离开，而是蹦蹦跳跳的将东西送到了孙悟空面前。
没等孙悟空细看几眼，一只消瘦的手便将那玉石小心拾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孙悟空有些嫌弃的看着面前的鹤妖。
前几年风生水参悟了断肢重生的法术，在五指山下种了一片桃林，想要借桃木为鹤狸重续断掉的那条腿。不过也不是什么桃木都可以，必须要用由他亲自种下，照料长大，沾染因果的桃木，于是鹤狸不得不在这桃林中住了几年，因此和孙悟空也熟识起来。
鹤狸没有理会孙悟空，只是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玉石。
恨血化碧。
她这些年修的到底是什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