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漫,天高云阔。

    已是暮春时节,江南的姹紫嫣红渐渐老了,而苍茫的大漠,依旧是笼罩在带了生硬的冷意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灰白静静地沉下,唯有风携着沙石卷过地面,留下寂寥的呼啸声。

    被风沙侵蚀的道路上传来马蹄声。那是一行人马,踏着沙尘远远奔来。为首的是个高壮的中年汉子,黝黑的脸上印着走南闯北饱经风霜的痕迹。其余的有中年人,也有年轻的小伙子,围在货车四周。货车上拉的是几个落锁的木箱子,箱子上插了镖旗,依稀能看到旗面上的“南”字。

    南家的远安镖局,天下闻名。

    愈是向前,道路越发模糊难辨。不远处,一簇枯黄色的野草堆里插着一块木板。那木板已被拦腰折断,上面刻的字也早已看不清,但打头的汉子看见那断了的板子,却是眼前一亮,高声喊道:“就要到河常了,我们在那儿落脚。”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于一行人马中掀起回应的欢呼。从天色未明便送镖上路,他们已在这戈壁滩上走了很久,大家都又累又乏,听到河常就要到了,自然欣喜,唯有队尾跟着的两人毫无反应,神情如常。那两个人都身着黑衣,一男一女,男人四十来岁的样子,英气的面容棱角分明,他神色淡然,一双眸子是深不见底的幽黑;女子却很年轻,甚至可以说她还是个少女,乌发明眸,两颊生花,带了些赶路的疲态,反倒更惹人爱怜,只是她身上的清冷锐利和男人如出一辙。一行人中,这两人始终落在最后,与大部队拉开些许距离,但又不会太远。

    日头渐西,又不知行了多久,远方的地平线开始显出房屋的轮廓,那便是河常。这个小镇坐落在大漠的绿洲边,也是这条商路上为数不多能休整的地方之一,过路人总会在此歇脚。见河常已不远,前面的人马不禁加快了速度,黑衣男人同少女对视一眼,也策马跟上。

    夕阳的色泽愈来愈深,砂石路也渐渐开阔整齐,小镇上的人家变得清晰,近在眼前。一块一人高的石头屹立在路边,上面有“河常”二字,用朱色的颜料描了刻痕,红得扎眼。过了这巨石,就算进了镇子。镇子上人并不多,却也能看到好几处客栈饭馆的酒旗在大漠冷风与如血的残阳里翻飞。进了镇子,这打头的汉子便放慢了马,也不似身后几个头一次来的年轻人好奇地左顾右盼,他直直地走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下了马,便有伙计迎上来。身后的镖师也纷纷下马,撩开小店的帘子,跟着进了店门。

    队末的男人和少女也翻身下马。不知怎的,看清这处小店外挂的旗子,男人突然眉头一紧,迈出的脚步也忽然顿住。

    “这里……”男人自言自语道,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听上去宛如鬼魅。

    “洛大哥,你头一趟跑这条路不知道,这店是熟店。”男人身前的小伙子听到他的话,以为他是在警惕这小店,便压低声音回答。

    男人没有做声。他将手中的缰绳递给迎出来牵马的伙计,那黑衣少女牵了自己的马,却不知怎的看了男人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男人轻轻摇了摇头,跟着进了店门,少女便也不再犹豫,随伙计走向后院。

    店里没什么人,入了黄昏,灯还没有来得及点,光线暗淡,略显萧索。店里的设施很简朴,土地上杂乱地摆着木制的桌椅板凳。领队的中年汉子已经和同行的镖师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小厮匆匆过来给桌上的茶壶里添了水,又拿了一摞干净的粗碗,在桌上依次摆开。男人环顾四周,拣了墙角一张无人的桌子,倚着墙面坐下,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大哥为何不坐过去?”小伙子掀开帘子,便见男人独自坐在角落,不禁问,“一个人在这儿多没意思。”

    男人没有睁眼,淡淡道:“图个清静。”

    小伙子自知失言,他眨眨眼:“那就不打扰洛大哥了。”

    他是这一行人里少数愿意同男人讲话的,其他人,哪怕是南镖头对男人都怀着几分忌惮。这大抵是因为男人孤僻的性子,还有他诡异的武功与身法。他见过男人出手,那是一次运镖途中,他们遇到一行武功高强的马贼,对方不愿了事,还打死打伤了镖局的人。他亲眼看着那些马贼坠下马,身体被扭成奇怪的角度,一切不过瞬息之间,男人已落在他面前,黑衣飘然,双手却已是浸满鲜血——是马贼的血。

    男人出手便是杀意。

    但无论如何,在远安镖局这五六年,跟了不少趟镖,尤其是遇到这种有血光之灾的买卖,男人也算于镖局有功。远安镖局的大掌柜南旻之门下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背负着秘密,已是山穷水尽,来镖局只求生计。

    小伙子收回思绪。他拎起这张木桌上的茶壶,灌了两口茶水,便向外走去,突然听到身后阴森森的声音:“你去哪里?”

    “我出去同阿念姑娘一起看着货物和马匹。”小伙子哆嗦了一下,答道。

    “南镖头好像并没有让你看东西。”男人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啊,我……”小伙子一时语塞。

    “当我没说过,去吧。”男人沉默了片刻,道。

    小伙子有点心虚地走出门。男人微不可见地叹息,继而无声苦笑。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阿念已经长大了。

    那边镖师们围着的桌子已经喧闹起来。一路劳累,但在这荒漠上行走,更多的是寂寞;如今终于停下歇息,话匣子便打开了。一片笑声中,中年汉子冲柜台后喊:“老板娘,还是老样子,给弟兄们准备些好的。”

    柜台后的站着个蓝衫的女人,似乎是在低头对账,听到中年汉子的话语,她搁下手里的笔,转了出来。女人披着淡蓝的轻纱,里穿了件浅色长裙,乌黑的长发挽成妇人的发髻,面容妍丽,一双柳叶眼波光流转。奇异的是,不同于其他美丽的女子,她周身有种明耀却危险的气质,吸引着他人禁不住侧目,看久了却心生寒意。

    “南镖头,好久没来啊。”老板娘笑道,她从伙计手里接过茶壶,给桌上的空碗依次添了茶。

    “这路也就送那几家的货,一年走几次了不起。”南镖头拿起碗,喝了口茶,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店里,“你家掌柜的呢,怎么不见他?”

    女人的眼神暗了下去:“冬天的时候他害了病,本以为没什么,谁能想到他就这么走了……”

    南镖头叹气:“唉,世事无常。节哀,节哀。”

    “无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也是难免的。”女人勉强一笑,“南镖头稍等,我已经吩咐后厨去准备吃食了,您先歇息着,酒菜稍后便来。”说着,她放下茶壶,向柜台后走去。

    “好啊,好一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角落里,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并不大,却格外清晰地传入在场众人的耳中。女人步子一顿,停在原地。

    “老板娘……呵,真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处重逢了。”男人并不看她,自顾自地拿过一只空碗,放在面前。瓷碗砸在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好久不见。”女人转身,面色有些苍白。

    南镖头见状,一时不知该如何。他只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娘不干净,似乎是犯过什么事,逃到这处荒僻的小镇,隐姓埋名,但具体也打听不出来。至于这男人,他的过往更是一团迷雾,现在见这情形,两人大抵是认识的,久别重逢,竟有这样的巧合。

    男人不再说话,他拎起茶壶,向碗中倾倒茶水。他盯着茶水落入碗中,溅起水花,薄薄的雾气从热茶里浮出,在空中扭曲出缥缈的线。

    “洛兄弟,你……”南镖头见气氛不对,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你同老板娘认识啊?”

    男人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把茶碗搁在桌边,神色冷冽。

    “前尘往事,不必说了。”说完,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小店里的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说话。女人依旧地站在原地,没了先前的神采,神色木然。

    南镖头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唉……我那兄弟,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知老板娘和他有什么过节,刚才失礼,多有得罪。”

    “无妨。”仿佛过了很久,女人才开口。她勉强笑笑:“我去后面催催厨子,南镖头多担待。”

    说完,她快步向后厨走去,淡蓝的身影消失在柜台旁的帘子后。

    -

    洛鸿很少做梦,但这天晚上,他梦到自己站在一片雪地里。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寂静无声。他抬头望天,天空满是灰色的云翳。

    他知道自己在梦境里,因为他看到面前的那扇木门。木门已经很旧了,上面布满划痕,还有棕褐色的污迹。

    这是轩王府一座偏僻的院落的木门,关住了他的童年与青春,即使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

    洛鸿向前走了几步,在木门前站定。他抬起手,想要推开面前的木门,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颤抖。

    推开门,会看到什么?洛鸿想,或许是十来岁的自己,跪在冰天雪地里,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却时不时传来一阵钝痛。腹中早已感不到饥饿,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他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雪地。恍惚中,他感到有人从雪中将他扶起,温度透过单衣,渗到他已经冻僵的皮肤上。他似乎看到了浅蓝的天幕,那是在轩王府小小的院落中唯一能看到的外界。

    如果不是那天……洛鸿的手慢慢攥成拳,指节因用力变得青白。少年时的他也曾感到过萤火般的微光,可没过多久,他跪在轩王面前——和她一起,那时,梦中的温情便被现实打得粉碎。

    他终究是没有推开那扇门,只是在一片雪色中席地而坐,静静地等待自己的苏醒。

    -

    女人坐在桌前,看着灯里跳动的火苗。她不知道这一晚自己已经往灯中添了多少次油与水,却始终没有倦意,窗外是大漠呼啸的风声,风强时,有砂石被卷到窗上,与窗棂碰撞,发出细微的摩擦之音。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那脚步声很轻,寻常人甚至听不出来。女人呼吸一滞,她伸出手,将袖子上的褶皱抚平。

    黑衣男人走下楼梯,大抵是看到灯下的人影,脚步声顿了片刻,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频率。他并不看女人,径直向门边走去。

    “洛鸿。”女人在他身后轻声道。

    洛鸿停在原地,却并未回身。

    “有什么事。”他的嗓子哑得厉害。

    “这些年,你是在远安镖局做镖师?”女人将手指贴在脸颊上,感受着手传来的凉意。

    “……也只是这几年的事,前些年一直在漂泊。”洛鸿终于侧过身子,看向女人。他的眼神还如很多年一样,沉重锐利,带着血的颜色,“你也算合了当年的心意了吧。”

    “是啊,这里的日子,我很满意。”女人呼出一口气,“我丈夫没走的时候,这确实是我期愿的平淡生活。”

    洛鸿一步一步走过来,右手狠狠按在桌面,他俯下身,女人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映着火光:“你知道我在四处辗转,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狰狞,有风漏进来,油灯上的火苗摇曳不定。

    “我找遍了各地,十六年前,我来过河常,差点把命送在大漠里,却一无所获。”男人眼中滑过苦涩,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愤怒,“是我小看你了,无论如何,你也是轩王府中一流的刺客,藏身之处怎会轻易被人找到。”

    “是么。”女人的眸子里光芒跃动,“如今却这样再见面,实属巧合。”

    “你应该庆幸。”洛鸿的声音仿佛覆上了冰霜,“当年我要是找到你……不,哪怕是十年前,我都必将你碎尸万段。”

    女人毫不吃惊,她挑动了灯中的灯芯,眼帘微垂:“你现在动手也来得及。”

    洛鸿盯着她看了许久,眸中的怒意渐渐平息。

    “算了。”他自嘲般说,“半辈子都在血海里翻滚,倦了。现在的你,已经不值得我动手了。”

    “镖师的生活不见得多么安逸。”女人说。

    “至少比在轩王府好。”洛鸿直起身,他似乎不愿再同女人说下去,眼里透出不耐烦的神情,细看却更深更沉,“到我换班了,走了。”

    女人没再说话。她目送男人推开门,走进茫茫夜色,屋里又归于平静,女人面容上的一丝怅然转瞬即逝,她吹灭了灯,月色刹那间倾泻下来,留下一片清清冷冷的苍白。

    -

    东方的天幕泛起斑白,男人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冻得僵住的双腿。他怕了拍身上的尘土,将自己随手把玩的匕首收好。

    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响动声。洛鸿没有回头,他知道是阿念。

    “要上路了。”他看着微明的天际,自言自语。

    阿念牵着马走了过来,在他旁边站定。洛鸿想,或许是过往经历的缘故,阿念也不太爱说话,这样的性子,倒是和自己相像。

    “洛叔。”黑衣少女的声音在晨色中微小却清晰,“这店确实有古怪么?”

    洛鸿一愣,意识到阿念的问题从何来:“无事,只是那位老板娘,是我的一位……故人。”

    阿念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惊讶:“洛叔竟在这里遇到了故人。”

    “是啊。”洛鸿的眼神黯淡。

    多么巧。他在心里念着,可惜,可惜。

    “你知道十六年前,京城的那件事么?”沉默良久,洛鸿说,“天韵楼大火,名动京城的花魁云霜便死于烈火之中。”

    阿念不知洛鸿为何忽的说起这个。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未曾听闻。洛鸿轻轻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十六年……时光如潮水,不论是怎样的事情,都在它的冲刷下消散了痕迹,一如自己的过去。当年,天韵楼一事在京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人们都说云霜是火中的妖魅,所以最终又归于烈火之中,可事后天韵楼的废墟中却有她被烧焦的尸体。那场大火中的死人不少,其中便有轩王手下重要的棋子,如果不是这件事,轩王的势力绝不会倒得那么快,而自己恐怕难以脱离桎梏。无论是从方式还是结果,这都是对轩王狠狠的一击,毕竟那时,轩王也是用一场大火编织传说,将她带到众人的目光中。

    只是,洛鸿从未想到,她居然用了这样决绝的方式与过去一刀两断。

    这也算决绝么……他面上浮起冷笑,以掩饰恨意带来的嘴角抽搐。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这么想?他们是杀手,手上早已沾满了不该死和该死的人的血。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

    洛鸿止住思绪,他不愿再去想这些事。很多年,他都在打听当年的事,在找那个本该死于烈火中的女人,将从琉璃馆与满芳茶室问出来的只言片语与自己脑海里的事实对接,还原出掩藏的真相。愤怒与执念燃烧着他的生命,直到在河常的大漠,在这座小店,他看到了十六年后的她,那股气却突然不复存在了,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攥着一壶水走了很久很久,却发现自己手里的壶中空无一物,没有失落,也没有难过,只剩下漫长的麻木与疲倦。

    洛鸿骑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小店外的酒旗。那旗子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在大漠风沙的吹刷下,颜色已经褪得很淡了,上面的字迹却还清晰着。

    女人倚在小店门边,她依旧穿着昨天那身淡蓝的衣装,在灰蒙蒙的色调之中,扎眼却更显萧索。洛鸿拉动缰绳,在女人面前停下。阿念跟在他身后,见状,也默默停下等他。

    “阿念,该走了。”队尾的小伙子骑马过来,出声提醒。

    “她是——”女人的目光落在黑衣少女上,看清少女的面容,她眼中多了震惊。

    “是她的女儿。”洛鸿说。

    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苦笑几声,低声道:“洛鸿,你的确……有本事。”

    洛鸿没有回答。他调转马头,看着上路的队伍,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出口。

    “保重。”女人的声音穿过风声,轻飘飘地落在他耳中。

    再也不见。

    马蹄扬起沙尘,押镖的队伍踏着晨曦继续行进。他们身后,朝阳自地平线缓缓升起,向大漠洒下一片苍茫之色。

    女人没有看远去的队伍。清晨还很冷,在这春风吹不到的地方,她拉紧了身上披的纱衣,转身进了店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继而合上,将冰凉的空气与燃着炭火的屋里隔开,如同囿住一个破碎却仍在散发着温润暖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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