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城回来的两天后,永福寺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气宇轩昂,举止落落大方。他身着丝锦,脚踏银靴,手上握着一串白玉珠串。男人从住持智海的静室走出来,被引路的小僧带到了了缘所在的小禅院里。

    僻静的小禅院的门被轻轻推开,男人独自走了进来。男人环视四周,一座禅院,一方天地。一个困僧,一生青灯。男人在禅院四处转着,终寻不到了缘的身影。

    正当他寻人无果准备离开时,一只百灵鸟飞过来,地上追着一只小狐狸。男人停住脚步,百灵鸟和小狐狸也愕然停住,两个小动物围着男人转了转。男人心思如尘,似是明白一般,跟着动物的踪迹去寻了缘。

    在两只可爱的小动物的带领下,男人走进了一片密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那个不染纤尘,身在佛海的和尚,端坐在一棵桃花树下,一只两只小动物趴在他腿边微瞌着眼,显得十分舒适惬意。百灵鸟落在了缘肩上,小狐狸加入休憩团队。

    了缘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柔和的看向对面的男人。只一眼,他就看出了所有玄机。

    “您就是了缘法师?”男人倒是看着了缘有些惊奇,比他还年轻的和尚,却是整个琉璃国的宝贝。

    “是。”了缘点点头。

    “久仰法师大名,今日倒是百闻不如一见了。”男子看着了缘甚为惊讶,又像意料之中。

    “施主过奖了。”了缘淡淡笑道。

    “我知道法师与琉璃王是至交好友,所以我才亲自来拜访。”男子看着了缘直入主题。

    “有些事已经注定了,你来见我又是为何?”了缘垂目缓缓说道。

    “法师如何看待战争?”男人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珠串,慢条斯理的问道。

    “刀兵劫。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了缘低声答道。

    “那我也要告诉法师,从古至今,改朝换代是必然的。时局更换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和无数烈士的意志。一国为富强而扩张,亦或是因欺压而反抗,同样,也说不准是——替天行道。”男子背脊挺直的倚在一棵繁盛的桃树树干上将最后那四个字吐字铿锵有力。

    “替天行道……既然你都已经下定了决心,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何须来问我?”了缘默默重复了一句后更是不解的看着男子。

    男子淡笑道:“佛家讲究‘缘’一字,你我今日的相见也是因果轮回罢了。”

    “我想你定是说服了住持,否则你也不会站在这里了。”了缘思忖片刻,心中有了答案。

    “的确,我答应了住持大师一些事情。自然也有交换。”男子故意拉长声音,想激起了缘的好奇心。

    可惜,了缘对男子口中的交易并不在意,他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面色喜怒不形于色,姿态淡然。

    男人知道了缘的意思,也不做纠缠。他站直身体,整理衣摆,长声笑道:“罢了。我只是好奇了缘法师本人而已,今已得见,心愿已了。我们后会有期!”

    男子轻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缘眼底浮现丝丝悲伤,听着那脚步声,心却沉了下去。

    “真希望不会见。”了缘自己嘟囔道。

    云来客栈,墨千音整日坐在客栈二楼靠窗的位置,俯瞰着通往云来客栈的那条必经之路。三日了,人来人往的,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始终没见到那抹独特的身影。

    梅千秋懒懒散散的从楼下走上来,就看见墨千音如往常一样,愣愣的盯着窗外,手里机械的剥着莲子的软壳,剥好了停顿好一会儿才送进嘴里,一颗莲子让她咀嚼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梅千秋走到墨千音的桌边,没精神的拉开椅子,重重坐下,整个身子伏在桌子上。墨千音听着动静扭过头来,难忍的掩住鼻子:“好重的脂粉味,又去花天酒地了?”

    “唉,你又不肯走,我一个人回去,二哥会生气的。若是他知道你在等了缘和尚,他会更生气。”梅千秋懒懒的抬着眼皮抱怨道。

    “他要是责难你,你就全推到我身上就是了。再者说,我的来去为何要受制于他?”墨千音语气冷淡,但含有不满之意。

    “唉,我只是委屈,你们的爱恨情仇,为何将我夹在中间呢?”梅千秋苦恼的挠挠头。

    “今日是第三天了,我有预感他会来的。”墨千音望着阁楼外的街道嘟囔道,“他会来的。”

    梅千秋闻声望向墨千音痴痴呆呆的模样,眼神复杂了起来,但他没有多说什么,便伏在桌上,缓缓的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冽,染着后院飘来的淡淡桃花的香气,大雄宝殿里传来僧人们整齐划一,抑扬顿挫的诵经声。诵经的嗡鸣传遍整个永福寺,伴着那嗡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了寺院深处。

    小禅院的院门缓缓打开,云恩跟着师傅智海缓缓的走了进来。了缘此时正在禅房内也在做早课。智海在房门口听到了了缘一个人的念诵声,便耐心在外面等着。云恩无聊的坐在禅房门口,曲着膝盖,双手托腮,歪着头听了缘的念诵:“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早课时辰一过,了缘这才打开禅房的门。智海正身立于了缘面前:“师兄。”

    “住持。”了缘还礼。

    “师兄持戒始终是无人能及的。”智海笑道。

    “持戒守纪本是僧人最基本的戒律。住持请进。”了缘请智海进禅房。

    “不必了,今日我来只是来查看师兄持戒如何。”智海笑道,“今日看来师兄还是让人放心的。”

    “是。”了缘颔首。

    “只是,师兄能自持,若有外物诱之,师兄还能保持初心,自持己志吗?”智海又问。

    了缘顿了一下,便明白了智海的意思。

    “圣贤书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缘鲁莽许下诺言,如今身体力行去完成自己给自己的劫。事成当回,凡间俗世本与我不相关。请住持放心。”了缘说道。

    “我不管圣贤,但听师兄一诺,智海才能放心。师兄临行前,智海有一言相劝,人的贪欲是万恶之源,人一旦生了贪念,纯净的内心就会被腐蚀,便会堕入魔道。有时候女人就是贪欲的源头……”智海说道。

    “了缘明白了。”了缘神色泰然。

    “我希望有些事师兄可以当断则断,不要任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好。至少智海有生之年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智海眯起眼睛笑道,语气有些松动:“师兄速去速回,如今是多事之秋,外面危险。”

    智海说完,领着小云恩缓缓离开。

    了缘望着智海坚定的背影,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悲悯之情,悲从何来?了缘有些愚钝,是悲自己还是别人?

    了缘此次出行预算着不会花费太多时间,便身着一身麻布青衣和一串佛珠。禅院的后门打开,果不其然,有扫山门的小僧在把守,这是智海的一贯作风,一切关于他的事都必须知晓。

    “师兄。”扫地的小僧向了缘行礼。

    “师弟辛苦了,山门已经洁净无尘,了缘十分感激。”了缘温暖的笑道。

    扫地小僧有些自惭形秽,将头压的更低了。了缘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叮嘱道:“回去吧,我此时便出发,不日归来。”

    “是,师兄。”扫地小僧立刻拎着扫帚小跑离去了。

    了缘在去寻找云来客栈的路上,心中便做了打算。此次一行之后,他便与墨千音真正了断缘分。

    云来客栈位于永福寺南面,脚程不过一两个时辰。

    过了午时,梅千秋一场大梦都做过了,墨千音还在执着的站在窗边静静等待着。梅千秋有些看不下去的说:“他若会来,你就是大睡着他也会来,他若不来,你就是站死在窗前,他也不会出现。”

    “他会出现的,他答应我的。我相信他。”墨千音不为所动的说道。

    “他本是个出家之人,受尽佛教教条的管制。他身份又特殊,求佛论会上就能看出琉璃国有多看重他。这样的人一身枷锁,每走一步行一事都需要谨小慎微,身不由己的人是不会为你奋不顾身的。”梅千秋劝说道。

    墨千音深知梅千秋话中的道理,可是她已经对那个呆和尚有了好感。若不是他身处佛门,她也不会小心翼翼的如此行事了。她是喜欢就会表明心迹的坦率之人,不喜欢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利落之人。如今她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都要思虑再三,为的就是不冒犯她喜欢的人所坚守的信仰,为的就是不打破她喜欢的人所遵守清规戒律。

    可是她又是贪婪之人,她不愿意放手,她想让他留在身边,朝夕相伴。哪怕此生不言爱,不谈情,不拥抱,不亲吻,没有洞房花烛,没有儿孙满堂,只需要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有自己,和一句“我在”就够了。

    “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神族后裔,可是论起门当户对,你跟二哥真的很般配。我二哥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对你也是百依百顺的。他天资卓越,那上古神剑黎自愿选择了他,与他缔结关系,这就足以说明他的优秀……虽然脾气是差了一点,有时候霸道了一点,话少了一点,可不管怎么对比他都比了缘合适吧?”梅千秋劝说之际不忘撮合墨千音与沧漓。

    “小梅,感情从来不是合适就行了。”墨千音转过身来格外认真的说。

    梅千秋望着墨千音那坚定的眼神,突然间有一些怔忡,似是失神了片刻,最终无奈的笑道:“你说的也对。可是适合……也真的不失为一种幸福。”

    “小梅,如果有一天妖界需要联姻了,你会愿意吗?”墨千音有些迷茫的问道。

    “会的。”梅千秋毫不犹豫的说。

    身在其位,身不由己。哪怕不爱,他也会娶。哪怕爱,他一辈子也不会说。

    “但是,我估计没有哪个妖界公主能看上你,虽然你生了一副好皮囊,但是你这风流成性的行径,让女儿们望而却步罢。”墨千音突然话锋一转,将梅千秋羞辱一番。

    梅千秋厚颜无耻,大言不惭,笑道:“那岂不是更好,省了很多麻烦。”

    “无可救药。”墨千音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梅千秋深深的看着墨千音的笑容,然后将头转向了窗外,突然他惊呼一声:“小千,和尚,和尚。”

    墨千音立刻转过身去,只见艳阳之下,一身素衣缓缓的走在人群之中,衣着打扮本其貌不扬,但却不知何故格外突出,那人脚步不徐不疾,目光祥和而平静,整个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瞧那颗光头,在阳光下也能如此明亮,刚刚他晃到我的眼睛了。”梅千秋懒散的趴在窗户边缘,不禁赞叹道。

    “胡说八道。”墨千音走过来踹了梅千秋屁股一脚,飞快的下楼了。

    “唉,女大不中留了。哪有女人这么不懂矜持的?”梅千秋老气横秋的叹道。

    “主子,你不就喜欢不矜持的?”渡悦神出鬼没的突然出现,没眼色的说了一句。

    梅千秋转头瞪了渡悦一眼,抬起手佯装要揍他。渡悦退了两步。

    法术脚力各掺半,墨千音风一般的速度就跑到了楼下,她望着远处在阳光下的确发光的头顶,她的心就开始不规律的跳了起来。墨千音侧过身向前一步,让窗户挡着。她匆匆忙忙的整理刚刚下楼时,弄皱的衣摆,伸手摸了摸扎紧着的辫子,生怕不够得体。

    再踏出门去,一抬眼直直望去,了缘的身形已经完全映在视线之中。了缘目光柔柔的望了过来,将墨千音的面容收进瞳孔里,那个女孩子尽管最简单的打扮,都能流露出世间绝色的美。

    墨千音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了缘走到她面前,先行了一礼,“让姑娘久等了。”

    “不久,我知道你会来的。”墨千音痴痴的看着了缘,嘴里下意识的接话。

    了缘见墨千音凝视着自己,疑惑道:“为何如此看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头比较亮而已。”墨千音莫名脸红的别回头,掩饰着自己的丑态转过身去。

    “……”了缘道。

    “可不嘛,远远的都刺着我的眼睛了。”没眼力的某人从二楼缓缓下来,打趣似的说道。

    “小僧自小就剃度,到了这把年岁倒真的洗磨的锃锃发亮了。”了缘也笑道。

    墨千音看着二人突然说道:“你们在楼下等我,我去去就来。”墨千音话落,便风风火火的又上楼了去。

    墨千音走到二楼,后知后觉的回味起了“姑娘”二字,不是音音,是姑娘,如此生疏。刚刚他们的距离,足有三五步之隔,这对墨千音来说,他们的距离太远了。墨千音的心一时间七上八下的,狐疑开来。

    “想不到,法师真的信守承诺,说三日内来便三日。”梅千秋笑道。

    “一诺要值千金,既然当初应下,不好出尔反尔。”了缘无奈的笑道。

    “有些事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得会比当局者清晰,法师的千金一诺,对有些人来说是希望,对有些人来说是刺眼。”梅千秋话里有话意有所指道。

    了缘的手上握着的佛珠在纤长的手指下缓缓地一颗一颗的拨动,了缘这一次闭口不言。

    “尽管是朋友,小千始终是个女人。”梅千秋笑着提醒道。了缘的手突然轻颤的一下,依旧没有答言。

    “法师,小千是有婚约在身的,尽管小千不愿意,但是家族的联姻还是摆在那的。况且她未来的夫君是魔界的皇子,那人脾气不好,永福寺和你到底是凡人。”梅千秋少有的没有眼色的说话,但其实是为了他们两个好。

    了缘手里的佛珠因拨动速度过快,发出了嗒、嗒的碰撞声,那声音凌乱而迅速。了缘的目光定定的望着地板某处聚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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