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千音到了人间不到一个月，追捕她的人便按捺不住出现了，只是对方实力太强，墨千音和梅千秋主仆三人仓皇落败，不得不暂时隐藏起来。不到半年，从夏天进入寒冬，墨千音是一副毫发无损的样子，倒是梅千秋和渡悦，小伤变重伤，旧伤叠新伤。茯苓这一路上，也是心力交瘁，救完这个救那个，还得救自己。但闲暇安全的时候对墨千音的热情越来越明显，因为她从见过有如此恢复能力之强的人。明明就被人一剑捅穿了，不过一个时辰，就生龙活虎的，完全没有受伤的迹象。
而了缘，到了秋末，才从床上爬起来，也算将以前所有受过的伤都养了过来。只是，半年了，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话，自从他能下床，他的住处也从药庐换成了漏风的柴房。每日天未亮就要去寺里后山的河里挑水，太阳刚冒出头来，寺里吃穿用度的水缸都填满了水。斋堂师父要起火烧饭的时候，了缘已经劈好了柴准备好。劈过柴，就要清扫寺里的落叶灰尘，等清扫完，全是僧人正好吃完早斋，四处散去，了缘领了残羹剩饭，勉强填饱肚子。早斋过后，就要去跪香，跪完三炷高香后，要抄经诵经，忏悔自己的德行。这一个白天的事情才做完。到了下午，了缘继续挑水，劈柴，清扫寺院。到了晚上，跟着僧人们做晚课。僧人做晚课或在大雄宝殿或在自己的职责区域。了缘只得在外面，正对着大雄宝殿佛珠的方向，跪在院子里。无论刮风下雨，寒霜暴雪，都没有例外。
时间，一转眼入了寒冬，僧人们都填了棉衣，许是人们已经忘了了缘的存在，就像以前一样，了缘几年才出现在僧人们的面前，留下一点印象，转眼就忘记了。他们只记得寺里有个高高在上的僧，是要成佛的。如今他们依旧记得，只是眼前在受摈罚的了缘和身坐高庙的了缘好像不是同一个。他们见了他，只有鄙夷和冷漠。寒冬腊月，了缘穿的还是入了秋才得的旧衣。
入了冬，山上的河水结了冰，了缘只好去井里打水。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在半年内也磨出了老茧，如今天寒地冻，了缘没有暖手的东西，提着水桶的手冻得红肿热痛，他好似不觉得难受，脸上十分平静，眼神安定。每日机械的坐着相同的事，一言不发。这半年里，除了诵经是需要出声响的，他再没开什么口说过一句话。
昨晚下了一场大雪，了缘一个人除雪，从早上做到了傍晚，也只是清扫了一半。得了智海的开恩，才停下手上的活计，一整天都没来得及吃饭。刚放下除雪工具，就得去跪香。等跪完香后，已经斋禁了。了缘站在斋堂门口，看着斋堂已经熄灯关了门，也没什么反应。只好折身往自己的柴房走去。今夜月光如水，寺里大部分的灯都熄了，整个寺庙已经陷入沉寂，僧值正例行公事的巡查各处。
了缘独自一个人，走在高墙的阴影里，脚步轻的不像话。路过他身边的僧值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了缘见到僧值路过，只好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这是规矩，他是触犯纪律的僧，是这寺庙之外的人。
“听说了没有，了空长老，快不行了。”一个僧值低声说道。了缘听说，了空在与了缘断绝了师徒关系，智海给了空恢复了长老位置。
“这事谁不知道，了空长老与那和尚一起受了罚，今年冬天又极冷，跪了香，回到禅房里房中也是冷的。这不坐了病，一病再也没起。”他现在在一些对他犯戒耿耿于怀的僧人嘴里，只是那和尚。
“唉，也怪了空长老没有好好管教了缘师兄，惹得住持如此愤怒，连病都不愿给他看。”另一个僧值说道。
“嘘，小点声，怎可议论住持？”其中一个僧值，又畏又敬的。打断他们二人的谈论。
三个人窃窃私语，一抬头，眼前赫然出现一个身材颀长，无比清瘦的和尚。僧值们被吓了一跳，顺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深深的吸了口气，是了缘。
了缘双手垂在身侧，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沟通过。他的脸上出现一丝挣扎，他死死的挡着僧值的去路。僧值不得不绕开他，四散走开，他们心有余悸的忍不住回头看向了缘，发现他们的身后，已经没有人影了。他们松了一口气，刚转过头来，又被吓到魂不守舍。了缘被冻的脸上青紫，被月光一着色，有点像个死人。
三个僧值，吓得紧紧贴在一起，因为寺规也不敢和了缘说话，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终于，了缘缓缓抬起手，对着空气一划，了缘身后化成一道可见的法术墙。僧值们觉得惊奇又胆怯，呆呆的看着了缘。了缘缓缓的双手合十，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阿弥陀佛，恶僧不想给各位师弟添麻烦。恶僧知道寺规里是不允许僧人与我说话，那我问，你们点头或摇头答我可好？”
僧值面面相觑，明显在犹豫。了缘见状，说出他阻拦他们的原因:“恶僧只是想问问了空长老的事，毕竟师徒一场，刚刚恶僧听闻师弟们在谈论，忍不住问问，了空长老他……是生病了吗？”
有点僧值听后乖乖的点头。
“病的很重？”了缘焦急的问道。僧值又点头。
“没有找药庐看看吗？”了缘追问道。这回，有点僧值点头，有的摇头，了缘便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了。了缘迷惑的愣在原地。
“那……了空长老的情况是很糟糕了？”了缘低声六神无主的问道。
僧值一起点点头。了缘心里难过，站了好久，才回过神放僧值去路。了缘收了法术，合掌向僧值们行礼:“恶僧多谢各位师弟！”
僧值们连忙还了礼，匆忙的跑走了。长长的走廊里，独留了缘一人孤寂的站在那里。了缘难过缓缓抬头望向月亮，他没想到师父会被他连累至此。悲痛席卷了内心，怨生咒便不安分的动了起来。了缘眼眶慢慢含泪，漂亮的眼睛变得水灵珠润。
后来的几天，了缘下意识的往了空的柴房靠近，都被僧值喝退回去。越是如此，他越是心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智海的吩咐，智海又对他避而不见。了缘只好抛开所有事，跪在智海禅房前，只希望能见了空一面。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了缘在智海的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智海归来的时候，他站在了缘身后，肃穆的说:“师兄，去吧，去看看了空师叔吧。”
了缘的心不由的揪了起来，不吃不喝跪了三天的了缘，身体虚弱，他站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最后，不得不用法力来支撑他起身，眼前晕晕乎乎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强撑着身体，淡淡的看了智海一眼，吃力的合掌感谢智海，“多谢住持。”
了缘说完，抬起脚步急匆匆的向了空的柴房跑去，路上跑了急了，体力不支摔在地上。他狼狈的爬起来，直到来到了空的柴房门口。了空的门口已经聚了些僧人，可能是等待着处理了空的后事。了缘的心更加沉重，他气喘吁吁的扶着门，喘了好一会了，努力调整自己的姿态，了缘颤抖的推开了面前的房门，走了进去。
柴房很小，放了个大火盆，炭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房间却还有存着冷意。了缘不由得攥起了拳，心里有些愤怒。他慌忙的走到了空的床边，跪了下来。了空苍老的皮肤深陷，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但他的精神还不错，显然是油尽灯枯的回光返照之兆。
了缘眼眶殷红起来，看着了空，他颤抖着握住了空的手，不知是他的手还是了空的手太冷，了缘觉得他们相握的手烫极了。
“师父。”了缘嚅嗫着唇半晌才喊出来。
了空闻声，才缓缓的转过头来，看到了缘，没有神采的眼眸终于亮了起来，明明高兴的，可是了空的眼角已经流出眼泪来，“你来啦，我以为临死见不到你了。”
“师父！怎么会这样，您一向身体康健。”了缘难过道。
“都是如幻泡影，师父累了，跟了真、智海斗了一辈子，终究是陷入无明矣。”了空自惭形秽的说道，了空目光呆滞的看着了缘，眼泪却还在流，难过道:“只是永福寺欠你的，终究都偿还不了了。”
“师父，弟子心甘情愿的，弟子不那么觉得。”了缘心里又痛又苦，怨生咒也不安分，时时让他分心，如今他意志弱，怨生咒的反应比以往更加剧烈。
“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解人意了，太过纯真。”了空虚弱的笑了笑，然后无限憧憬道:“多希望能看见你做一个只为自己修行的僧啊。”
“弟子一直在这么做，弟子一直在努力。”了缘眼泪从眼眶夺出，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啊，你只有菩提根却无菩提心，纵使让你阅遍天下的佛经禅语，纵使你再修炼百年，你还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一个寺庙的小僧，成不了佛的。”了空感叹道。
了缘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了空一直觉得他成不了佛。明明所有人都坚信这件事，只有了空在反对。
“师父，弟子不懂。弟子真的不懂。”了缘哽咽道，他的手紧紧的握着了空苍老的手，不舍说道:“师父，你是我在这永福寺唯一的自在和快乐。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
“傻孩子，生不足恋，死不足惜。缘合则聚，缘灭则分，无生无死，放下即是。”了空悠悠的笑道。
“都不曾握住，哪来的放下？”了缘难过道。他们不曾相伴，甚至来不及相伴。
“拿起因心念而起，不需要看得见触得到。而放下却需要大智慧，不是逼迫自己去做，而是顺其自然的顿悟放下的真谛。”了空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已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了空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说道:“了缘啊，对于那个女子，不要强求，能放下自然是好的，若放不下就拿起吧。不要考虑佛祖，佛祖大慈大悲，他自然懂的。”
了空说完，缓缓的闭上了眼。了缘傻傻的看着了空，在自己面前圆寂。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寺庙里，他唯一亲近的人，也离他而去。第一次，他觉得与这个寺庙是有多么的格格不入。
了缘呆呆的跪在了空床前，外面已经有僧人开始念起经来。了缘第一次觉得诵经声竟如此刺耳，他的心头怨生咒伸展一挣，了缘明确的感受到，岳郳生打在上面的铜镜，竟掉了两面。怨生咒挣扎的更加厉害，了缘一惊，不得不清醒，克制自己的悲伤。他要控制自己一切不好情绪反应。
柴房的门被人推开，智海走了进来，身上落着薄雪，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雪花落到地上就化开，成了水。
智海看着了空面色安详的圆寂，心里不由想起了他的师父了真，了真走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心安。智海不由得难过，从此了字辈的长者除了了缘再也没有了。
“阿弥陀佛。”智海低声念道。
了缘这才松开了了空冰冷的手，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他扶着床缓缓的吃力的站起身来，请求道:“住持，我希望我能参加师父的超度法会。”
“你们已经不是师徒了。”智海严肃的说道，“而且你还是戴罪之身。”
“请住持成全。”了缘深深鞠躬，坚持道。
“师兄，规矩不能破。”智海也不肯退让的说道。
了缘面无表情的直起身来，平淡的看向智海:“我师父已经圆寂了，这寺里再也没有反对你的人了，住持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呢？”
智海震惊的看向了缘，他从来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了缘的嘴里说出来，接着他听着了缘又不带感情的说道:“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从来没有违背过住持的意愿。而我，只有这么个请求，都这么难吗？”
“师兄，我都是为了你好。”智海委屈起来。
“是啊，永福寺做的一切，住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了缘乖巧的点点头，然后看向智海茫然的问:“我要成佛，还是要靠住持的。只是前提是，我得配合不是吗？”
智海瞳孔猛然的震动，他不可思议的看向了缘，心中竟有些惊恐，智海惊讶的看向了缘，大声问道:“师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了缘看着智海的眼神逐渐有了冷意。
“你在威胁我！”智海不敢置信的委屈的说道。
“你若这么理解，就算是吧。”了缘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住持，我的要求就那么过分吗？”了缘的眼眶再次红了起来。
智海陷入了长久沉默，他定定的看着了缘，突然意识到了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就是因为这几十年的顺从，他已经忽略掉了缘的感受。没想到，了空的死，竟让了缘受了这么大的刺激。
他只好退一步，说道:“是我忽略了，毕竟你和师叔这么多年师徒。只是规矩不能破，你与其他僧众旁观罢。”
了缘的态度这才缓和下来，淡淡的看了智海一眼，走出了柴房。后续的事，智海不可能让他插手，而他现在的状况也做不了什么。
了缘出了柴房，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灰蒙蒙，正下着大雪。了缘踏着绵软的雪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路上，他的心情不敢言喻，他看着高高的红墙会难过，看着青瓦金像会难过，看着来往的僧人会难过，看着这满地的皑皑白雪会难过。
脑海里，还能回忆起了空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便是个随和可亲的人。
“什么？让我照顾了缘师弟？我少不经事，怕不能委以重任。”
“师弟，师弟，今年打春早，河水都化了，不若跟我去看看？”
“想不到咱们是一个字辈，我却要从你的师兄做你的师父，师……了缘啊，你会不会不习惯？反正我是不习惯。”
“唉，做了你的师父以后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以后由智海师侄照顾你的起居了。”
“了缘啊，你我常不相见，天冷记得加衣，天热记得多开窗通风。呵呵，虽然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想啰嗦两句。”
“虽然人人都想说你能成佛，人人都对你尊敬恭维，但人一定不要忘记本心，修佛，修的就是面对这些幻想的态度和意志。”
“……”
了缘已经回到寺庙角落的一个破败的柴房，他的柴房比了空的还要糟糕些，虽然屋顶已经修缮过，可是窗子又破了，这会窗子下面也落了雪。了缘坐到床上，从薄薄的被褥下面，拿出了修罗隐，冻得通红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修罗隐，修罗隐竟产生些暖意。
了缘握着修罗隐，微微闭上眼，墨千音的拿着修罗隐说话的样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缘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在这个心灰意冷的时候，只有那个女子才能让他的心有些温度。了缘只能这样偷偷的思念她一会，不能想的太久，会成瘾。想的太深，会成疾。
了缘只是看了墨千音一眼，又放下了修罗隐。他走到窗前，将破烂的窗子支起来，出神的望着大雪。可能是墨千音离得他太远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墨千音的神识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与永福寺相隔数万里的一个小镇的客栈里，梅千秋正受了伤昏迷不醒。茯苓给他上了药，渡悦跑出去给茯苓照着药方去买药。墨千音守在梅千秋身边，寸步不离。渡悦从外面回来，尽管处理过，但是进屋的时候，肩膀上还贴着雪花。
茯苓这半年被黑衣魔人突袭刺杀，反应能力明显有了一丝丝提升，“下雪了？”
“嗯，下雪了。”渡悦淡淡的点头，维持他侍卫冷酷的样子。
墨千音等到茯苓熬好了药，给梅千秋喝下，才放下心来。她独自一个人下楼，她往客栈外走去，柜台掌柜的看着俊逸英气的墨千音，笑着说道:“女侠要出去啊？”
墨千音淡淡的笑了笑，“去看看雪。”
墨千音走出客栈门口，没有走远，只是站在屋檐下，心事重重的望着鹅毛一样大的雪花，忍不住展开千音扇去接雪。
雪花纷纷落在千音扇上，盖住了扇骨上被偷偷刻上的和尚图案。墨千音望着和尚的图案，脑海里浮现的依旧是没有面容的了缘，她心里忍不住想:“了缘，现在的你正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坐在禅房念经打坐呢？”
如果可以，多希望这场雪能带去彼此的思念啊。我以白雪寄相思，思君念君难逢君。
而了缘，到了秋末，才从床上爬起来，也算将以前所有受过的伤都养了过来。只是，半年了，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话，自从他能下床，他的住处也从药庐换成了漏风的柴房。每日天未亮就要去寺里后山的河里挑水，太阳刚冒出头来，寺里吃穿用度的水缸都填满了水。斋堂师父要起火烧饭的时候，了缘已经劈好了柴准备好。劈过柴，就要清扫寺里的落叶灰尘，等清扫完，全是僧人正好吃完早斋，四处散去，了缘领了残羹剩饭，勉强填饱肚子。早斋过后，就要去跪香，跪完三炷高香后，要抄经诵经，忏悔自己的德行。这一个白天的事情才做完。到了下午，了缘继续挑水，劈柴，清扫寺院。到了晚上，跟着僧人们做晚课。僧人做晚课或在大雄宝殿或在自己的职责区域。了缘只得在外面，正对着大雄宝殿佛珠的方向，跪在院子里。无论刮风下雨，寒霜暴雪，都没有例外。
时间，一转眼入了寒冬，僧人们都填了棉衣，许是人们已经忘了了缘的存在，就像以前一样，了缘几年才出现在僧人们的面前，留下一点印象，转眼就忘记了。他们只记得寺里有个高高在上的僧，是要成佛的。如今他们依旧记得，只是眼前在受摈罚的了缘和身坐高庙的了缘好像不是同一个。他们见了他，只有鄙夷和冷漠。寒冬腊月，了缘穿的还是入了秋才得的旧衣。
入了冬，山上的河水结了冰，了缘只好去井里打水。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在半年内也磨出了老茧，如今天寒地冻，了缘没有暖手的东西，提着水桶的手冻得红肿热痛，他好似不觉得难受，脸上十分平静，眼神安定。每日机械的坐着相同的事，一言不发。这半年里，除了诵经是需要出声响的，他再没开什么口说过一句话。
昨晚下了一场大雪，了缘一个人除雪，从早上做到了傍晚，也只是清扫了一半。得了智海的开恩，才停下手上的活计，一整天都没来得及吃饭。刚放下除雪工具，就得去跪香。等跪完香后，已经斋禁了。了缘站在斋堂门口，看着斋堂已经熄灯关了门，也没什么反应。只好折身往自己的柴房走去。今夜月光如水，寺里大部分的灯都熄了，整个寺庙已经陷入沉寂，僧值正例行公事的巡查各处。
了缘独自一个人，走在高墙的阴影里，脚步轻的不像话。路过他身边的僧值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了缘见到僧值路过，只好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这是规矩，他是触犯纪律的僧，是这寺庙之外的人。
“听说了没有，了空长老，快不行了。”一个僧值低声说道。了缘听说，了空在与了缘断绝了师徒关系，智海给了空恢复了长老位置。
“这事谁不知道，了空长老与那和尚一起受了罚，今年冬天又极冷，跪了香，回到禅房里房中也是冷的。这不坐了病，一病再也没起。”他现在在一些对他犯戒耿耿于怀的僧人嘴里，只是那和尚。
“唉，也怪了空长老没有好好管教了缘师兄，惹得住持如此愤怒，连病都不愿给他看。”另一个僧值说道。
“嘘，小点声，怎可议论住持？”其中一个僧值，又畏又敬的。打断他们二人的谈论。
三个人窃窃私语，一抬头，眼前赫然出现一个身材颀长，无比清瘦的和尚。僧值们被吓了一跳，顺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深深的吸了口气，是了缘。
了缘双手垂在身侧，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沟通过。他的脸上出现一丝挣扎，他死死的挡着僧值的去路。僧值不得不绕开他，四散走开，他们心有余悸的忍不住回头看向了缘，发现他们的身后，已经没有人影了。他们松了一口气，刚转过头来，又被吓到魂不守舍。了缘被冻的脸上青紫，被月光一着色，有点像个死人。
三个僧值，吓得紧紧贴在一起，因为寺规也不敢和了缘说话，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终于，了缘缓缓抬起手，对着空气一划，了缘身后化成一道可见的法术墙。僧值们觉得惊奇又胆怯，呆呆的看着了缘。了缘缓缓的双手合十，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阿弥陀佛，恶僧不想给各位师弟添麻烦。恶僧知道寺规里是不允许僧人与我说话，那我问，你们点头或摇头答我可好？”
僧值面面相觑，明显在犹豫。了缘见状，说出他阻拦他们的原因:“恶僧只是想问问了空长老的事，毕竟师徒一场，刚刚恶僧听闻师弟们在谈论，忍不住问问，了空长老他……是生病了吗？”
有点僧值听后乖乖的点头。
“病的很重？”了缘焦急的问道。僧值又点头。
“没有找药庐看看吗？”了缘追问道。这回，有点僧值点头，有的摇头，了缘便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了。了缘迷惑的愣在原地。
“那……了空长老的情况是很糟糕了？”了缘低声六神无主的问道。
僧值一起点点头。了缘心里难过，站了好久，才回过神放僧值去路。了缘收了法术，合掌向僧值们行礼:“恶僧多谢各位师弟！”
僧值们连忙还了礼，匆忙的跑走了。长长的走廊里，独留了缘一人孤寂的站在那里。了缘难过缓缓抬头望向月亮，他没想到师父会被他连累至此。悲痛席卷了内心，怨生咒便不安分的动了起来。了缘眼眶慢慢含泪，漂亮的眼睛变得水灵珠润。
后来的几天，了缘下意识的往了空的柴房靠近，都被僧值喝退回去。越是如此，他越是心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智海的吩咐，智海又对他避而不见。了缘只好抛开所有事，跪在智海禅房前，只希望能见了空一面。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了缘在智海的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智海归来的时候，他站在了缘身后，肃穆的说:“师兄，去吧，去看看了空师叔吧。”
了缘的心不由的揪了起来，不吃不喝跪了三天的了缘，身体虚弱，他站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最后，不得不用法力来支撑他起身，眼前晕晕乎乎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强撑着身体，淡淡的看了智海一眼，吃力的合掌感谢智海，“多谢住持。”
了缘说完，抬起脚步急匆匆的向了空的柴房跑去，路上跑了急了，体力不支摔在地上。他狼狈的爬起来，直到来到了空的柴房门口。了空的门口已经聚了些僧人，可能是等待着处理了空的后事。了缘的心更加沉重，他气喘吁吁的扶着门，喘了好一会了，努力调整自己的姿态，了缘颤抖的推开了面前的房门，走了进去。
柴房很小，放了个大火盆，炭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房间却还有存着冷意。了缘不由得攥起了拳，心里有些愤怒。他慌忙的走到了空的床边，跪了下来。了空苍老的皮肤深陷，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但他的精神还不错，显然是油尽灯枯的回光返照之兆。
了缘眼眶殷红起来，看着了空，他颤抖着握住了空的手，不知是他的手还是了空的手太冷，了缘觉得他们相握的手烫极了。
“师父。”了缘嚅嗫着唇半晌才喊出来。
了空闻声，才缓缓的转过头来，看到了缘，没有神采的眼眸终于亮了起来，明明高兴的，可是了空的眼角已经流出眼泪来，“你来啦，我以为临死见不到你了。”
“师父！怎么会这样，您一向身体康健。”了缘难过道。
“都是如幻泡影，师父累了，跟了真、智海斗了一辈子，终究是陷入无明矣。”了空自惭形秽的说道，了空目光呆滞的看着了缘，眼泪却还在流，难过道:“只是永福寺欠你的，终究都偿还不了了。”
“师父，弟子心甘情愿的，弟子不那么觉得。”了缘心里又痛又苦，怨生咒也不安分，时时让他分心，如今他意志弱，怨生咒的反应比以往更加剧烈。
“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解人意了，太过纯真。”了空虚弱的笑了笑，然后无限憧憬道:“多希望能看见你做一个只为自己修行的僧啊。”
“弟子一直在这么做，弟子一直在努力。”了缘眼泪从眼眶夺出，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啊，你只有菩提根却无菩提心，纵使让你阅遍天下的佛经禅语，纵使你再修炼百年，你还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一个寺庙的小僧，成不了佛的。”了空感叹道。
了缘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了空一直觉得他成不了佛。明明所有人都坚信这件事，只有了空在反对。
“师父，弟子不懂。弟子真的不懂。”了缘哽咽道，他的手紧紧的握着了空苍老的手，不舍说道:“师父，你是我在这永福寺唯一的自在和快乐。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
“傻孩子，生不足恋，死不足惜。缘合则聚，缘灭则分，无生无死，放下即是。”了空悠悠的笑道。
“都不曾握住，哪来的放下？”了缘难过道。他们不曾相伴，甚至来不及相伴。
“拿起因心念而起，不需要看得见触得到。而放下却需要大智慧，不是逼迫自己去做，而是顺其自然的顿悟放下的真谛。”了空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已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了空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说道:“了缘啊，对于那个女子，不要强求，能放下自然是好的，若放不下就拿起吧。不要考虑佛祖，佛祖大慈大悲，他自然懂的。”
了空说完，缓缓的闭上了眼。了缘傻傻的看着了空，在自己面前圆寂。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寺庙里，他唯一亲近的人，也离他而去。第一次，他觉得与这个寺庙是有多么的格格不入。
了缘呆呆的跪在了空床前，外面已经有僧人开始念起经来。了缘第一次觉得诵经声竟如此刺耳，他的心头怨生咒伸展一挣，了缘明确的感受到，岳郳生打在上面的铜镜，竟掉了两面。怨生咒挣扎的更加厉害，了缘一惊，不得不清醒，克制自己的悲伤。他要控制自己一切不好情绪反应。
柴房的门被人推开，智海走了进来，身上落着薄雪，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雪花落到地上就化开，成了水。
智海看着了空面色安详的圆寂，心里不由想起了他的师父了真，了真走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心安。智海不由得难过，从此了字辈的长者除了了缘再也没有了。
“阿弥陀佛。”智海低声念道。
了缘这才松开了了空冰冷的手，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他扶着床缓缓的吃力的站起身来，请求道:“住持，我希望我能参加师父的超度法会。”
“你们已经不是师徒了。”智海严肃的说道，“而且你还是戴罪之身。”
“请住持成全。”了缘深深鞠躬，坚持道。
“师兄，规矩不能破。”智海也不肯退让的说道。
了缘面无表情的直起身来，平淡的看向智海:“我师父已经圆寂了，这寺里再也没有反对你的人了，住持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呢？”
智海震惊的看向了缘，他从来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了缘的嘴里说出来，接着他听着了缘又不带感情的说道:“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从来没有违背过住持的意愿。而我，只有这么个请求，都这么难吗？”
“师兄，我都是为了你好。”智海委屈起来。
“是啊，永福寺做的一切，住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了缘乖巧的点点头，然后看向智海茫然的问:“我要成佛，还是要靠住持的。只是前提是，我得配合不是吗？”
智海瞳孔猛然的震动，他不可思议的看向了缘，心中竟有些惊恐，智海惊讶的看向了缘，大声问道:“师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了缘看着智海的眼神逐渐有了冷意。
“你在威胁我！”智海不敢置信的委屈的说道。
“你若这么理解，就算是吧。”了缘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住持，我的要求就那么过分吗？”了缘的眼眶再次红了起来。
智海陷入了长久沉默，他定定的看着了缘，突然意识到了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就是因为这几十年的顺从，他已经忽略掉了缘的感受。没想到，了空的死，竟让了缘受了这么大的刺激。
他只好退一步，说道:“是我忽略了，毕竟你和师叔这么多年师徒。只是规矩不能破，你与其他僧众旁观罢。”
了缘的态度这才缓和下来，淡淡的看了智海一眼，走出了柴房。后续的事，智海不可能让他插手，而他现在的状况也做不了什么。
了缘出了柴房，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灰蒙蒙，正下着大雪。了缘踏着绵软的雪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路上，他的心情不敢言喻，他看着高高的红墙会难过，看着青瓦金像会难过，看着来往的僧人会难过，看着这满地的皑皑白雪会难过。
脑海里，还能回忆起了空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便是个随和可亲的人。
“什么？让我照顾了缘师弟？我少不经事，怕不能委以重任。”
“师弟，师弟，今年打春早，河水都化了，不若跟我去看看？”
“想不到咱们是一个字辈，我却要从你的师兄做你的师父，师……了缘啊，你会不会不习惯？反正我是不习惯。”
“唉，做了你的师父以后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以后由智海师侄照顾你的起居了。”
“了缘啊，你我常不相见，天冷记得加衣，天热记得多开窗通风。呵呵，虽然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想啰嗦两句。”
“虽然人人都想说你能成佛，人人都对你尊敬恭维，但人一定不要忘记本心，修佛，修的就是面对这些幻想的态度和意志。”
“……”
了缘已经回到寺庙角落的一个破败的柴房，他的柴房比了空的还要糟糕些，虽然屋顶已经修缮过，可是窗子又破了，这会窗子下面也落了雪。了缘坐到床上，从薄薄的被褥下面，拿出了修罗隐，冻得通红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修罗隐，修罗隐竟产生些暖意。
了缘握着修罗隐，微微闭上眼，墨千音的拿着修罗隐说话的样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缘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在这个心灰意冷的时候，只有那个女子才能让他的心有些温度。了缘只能这样偷偷的思念她一会，不能想的太久，会成瘾。想的太深，会成疾。
了缘只是看了墨千音一眼，又放下了修罗隐。他走到窗前，将破烂的窗子支起来，出神的望着大雪。可能是墨千音离得他太远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墨千音的神识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与永福寺相隔数万里的一个小镇的客栈里，梅千秋正受了伤昏迷不醒。茯苓给他上了药，渡悦跑出去给茯苓照着药方去买药。墨千音守在梅千秋身边，寸步不离。渡悦从外面回来，尽管处理过，但是进屋的时候，肩膀上还贴着雪花。
茯苓这半年被黑衣魔人突袭刺杀，反应能力明显有了一丝丝提升，“下雪了？”
“嗯，下雪了。”渡悦淡淡的点头，维持他侍卫冷酷的样子。
墨千音等到茯苓熬好了药，给梅千秋喝下，才放下心来。她独自一个人下楼，她往客栈外走去，柜台掌柜的看着俊逸英气的墨千音，笑着说道:“女侠要出去啊？”
墨千音淡淡的笑了笑，“去看看雪。”
墨千音走出客栈门口，没有走远，只是站在屋檐下，心事重重的望着鹅毛一样大的雪花，忍不住展开千音扇去接雪。
雪花纷纷落在千音扇上，盖住了扇骨上被偷偷刻上的和尚图案。墨千音望着和尚的图案，脑海里浮现的依旧是没有面容的了缘，她心里忍不住想:“了缘，现在的你正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坐在禅房念经打坐呢？”
如果可以，多希望这场雪能带去彼此的思念啊。我以白雪寄相思，思君念君难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