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六月,春暖花开,山涧之水叮咚,花草树木都已然繁茂,山寺的花香四溢,整个永福寺都萦绕在其中。鸟儿归巢欢悦啼鸣,可惜了缘是听不到的。

    正是生机勃勃的的季节,皇宫却传来了噩耗,琉璃国太上王病危。了缘正在佛前跪香的时候,智海带着僧人来到殿前。

    “师兄。”智海走到了缘低声唤道。

    了缘从禅定中回神,缓缓抬起头望向智海。

    “师兄,你的摈罚暂时结束了,皇帝召见你。”智海说道。

    了缘看到智海身后的僧人捧着他的衣物。接着,智海弯腰将了缘扶了起来,吩咐道:“去带师兄沐浴净身,更衣熏香。”

    了缘起身双手合十,向智海行礼,默默的跟着僧人离开。了缘沐浴之后,僧人在旁伺候他更衣。白皙的肌肤,结实的背脊上还留着几处疤痕,之前的刀痕已经变成了一条柳叶状。手臂因为长期干力气活变得更加健硕有力,穿上僧衣,披上袈裟,又显得有些消瘦。

    了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重新披上这袈裟,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他没有送墨千音回空幽谷,没有看到那些残忍杀戮的场景,没有怨生咒没有灵脉,他没有犯过戒,没有动过情,没有被惩罚剥夺了作为一个僧修行的权利,他的师父了空还活着……他还是这琉璃国独一无二的高僧,被众僧寄予厚望。

    了缘准备完毕后,了缘准备出发时,智海才出现。他神色复杂的走到了缘面前,轻轻唤了声:“师兄。”

    “住持。”了缘端庄肃穆的合掌,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智海叹了口气,他知道了缘本来就与他不亲近,了空圆寂后,他们师兄弟的关系也算达到了冰点。到底是寺里的僧人修行不够,多嘴多舌者,传出他对了空苛待的事。

    “太上王病危,这几日一心想见你,你去了好生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吧。接你的公公,你还算熟悉,会对你多加照顾。”智海叮嘱道,“师兄,这是重新来过的开始,僧人犯戒并不可怕,若能重回正道,依旧能成正果。”

    “了缘铭记于心。”了缘庄重的合掌,恭敬的说。

    “去吧。”智海拍了拍了缘的肩膀说道。

    了缘没想到在他摈罚的三年期限里,他能走出永福寺,能听听鸟儿的叫声。摈罚快一年了,这是了缘最简单的心愿,他想感受到身边的事物都是鲜活的。

    他走到永福寺的寺门口,看到了已经恭候多时的张公公,张公公这次脸上没有上次来接他的喜色,一脸悲苦:“了缘法师。”张公公弯腰行礼道。

    “张公公,久等了。”了缘合掌还礼说道。

    “哪里,哪里。”张公公客气而拘谨的笑了,“事不宜迟,法师我们启程吧。”

    这次张公公是带着马车和一个小队兵力来的,没有求佛论会时的招摇过市。了缘跟着张公公出了永福寺的寺门。踏出永福寺的结界,了缘竟有一些舒心。好似心里的疙瘩化解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永福寺和跟在身后聚集的僧人们。

    马车就停在门口,了缘一转身就上了马车,张公公紧跟着坐了进去,马车便奔着京都的皇城扬长而去。

    永福寺离京都不远,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已经驶进了京都。不到一年的时间,京都俨然已经变了一番场景。街道上,行人都向一个方向拥去,喧闹不已。皇城守卫军,所处可见。了缘听到外面的动静,忍不住掀起车窗的窗帘,向外看去。

    只见人潮攒动,都往一个方向聚集。然后看到一队队士兵,在街道上来回穿梭。了缘不由疑惑,不到一年,外面的变化竟如此迅速,了缘忍不住问道:“张公公,这京都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法师远离俗世,殊不知琉璃国已经风云变幻了。”张公公脸上挂上愁容连连叹气说道。

    “我看这人流都往一个方向去了。”了缘又多嘴问了一句。

    “那边是法场,今日处斩的是宰辅钱戍,钱宰辅卖主求荣,通敌卖国。陛下查实,今日要满门抄斩。此人是太上王的心腹,陛下做下决定也是披荆斩棘,艰难重重。”张公公低声说道。

    了缘陷入片刻的沉默之后,自言自语道:“满门抄斩,得杀多少无辜的人?”

    “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陛下想接手钱宰辅的通敌网络,从而探测敌情。钱宰辅早就知道陛下会有处死他的一天,他手下的人那么多,若是将我朝的信息传递出去,那琉璃国的国运真的是气数将尽了。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陛下也是痛心扼腕,无奈之举。”张公公说道。

    了缘听着张公公的一番解释,突然觉得李华昭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此种做法,杀伐果决,俨然是换了一个人。可是,一个人的只用了不到一年便改头换面,是经历了何种心境啊,了缘不知道此中的来龙去脉便没有再多问。

    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了缘再次听到大街上传来车马疾驰的动静。了缘忍不住再向外看去,只见是皇帝的亲卫军,由御前统领带队,拉着十几个黑漆漆的大木箱子,每口箱子足有两米高两米宽,箱子上缠满了手腕粗的铁索,将木箱子固定的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了缘的马车与车队都是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的。只是对方动静太大,可能是有意让了缘避讳,了缘的马车突然拐了一个弯,绕路走了。

    了缘放下窗帘,张公公偷偷的看了一眼了缘的反应。了缘不作声,心里想着钱宰辅的事和那么多条人命,想着刚刚张公公说的那些话。突然感叹朝局的变幻莫测,了缘记得很清楚,张公公一直是李承毅的心腹,跟随李承毅几十年。可今天处处为李华昭开解,了缘不免有些诧异。

    马车,停了片刻,了缘听外面的动静,判断出他们已经到了皇城脚下,驾车的小公公跟守城的将领出示自己的身份。很快,马车再次前进,马车的速度也缓慢了一些。约过了一盏茶,马车终于停下,外面的小公公细声细气的禀告道:“公公,我们到了。”

    张公公起身弯腰,恭敬的请了缘下车。了缘下了车后,发现已经到了荣华殿前,这次荣华殿前没有那个忐忑不安的皇帝在等待。这次,是一个公公和几个下人殿前的台阶下候着。那公公比起张公公年轻很多,身姿高挑,肩膀围拢,精神奕奕的,眉宇间带着一些管事的威严,这位便是李华昭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冯谦。

    冯谦看着了缘的马车停了,便笑容可掬的踱着细碎的步子,微弓着背迎了上来。冯谦见到了缘,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了缘法师,杂家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冯谦。”

    “阿弥陀佛,原来是冯公公。”了缘的记忆里对这个太监很陌生,但是仅靠一年就爬到这个位置,说明此人非同一般。

    “杂家也不多寒暄了,杂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迎接法师。陛下的意思是,陛下今日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来亲自迎接法师,还请法师见谅。陛下是仁孝的,希望法师多陪陪太上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了。”冯公公笑着说道,然后回身一挥手,从他带来的婢女太监里,挑出两个小公公,又笑道:“法师还是住您的旧居,佛陀苑。这两个是杂家百里挑一出来的,做事机灵着呢,会照顾法师的起居。”

    “多谢陛下劳心费神了。”了缘合掌谢道。

    “法师对陛下来说亦师亦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陛下还说了,等他忙过了这阵,亲自请法师品茗论经。”冯公公福身说道。

    张公公身体老迈,等下了车,冯公公这个雷厉风行的已经把很多事交代差不多了。冯公公转达完圣意,才谦恭的向张公公打招呼,“张公公,辛苦了。”

    “冯公公言重了。”张公公笑道。

    冯谦并没有走的意思,张公公心领神会然后笑着对了缘说:“虽然车马劳顿,法师定累了。只是还是先见太上王才好。”

    了缘也发现了两位公公的互动,立刻点头应道:“我也是正有此意,就请这两位公公带我过去吧。”了缘看着冯谦留给他的两个小公公说道。

    两个小公公便带着了缘离开。冯公公看着了缘走远了,才神色紧张的对张公公说:“御书房的折子堆积如山,外面又跪了不少钱戍的党羽,陛下怕节外生枝,这荣华殿周围已经安插了守兵,若是有哪个不怕死的来找太上王泄露钱戍的事,无论是谁,杀无赦,可先斩后奏,以行刺之名。”

    “杂家知道了。”张公公说道。

    冯公公望着了缘已经走到殿门口的背影,又低声说道,“公公身边的人底子也要干净,您的为人咱们都清楚,只是以防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太上王的情况也没有几天了,都绷着根弦,挺过去就好了。”

    “让陛下放心,老奴自不会坏事。”张公公保证道。

    冯谦满意的笑了,然后又凝神道:“杂家会转达的。只是还有件事要注意,不日和亲的公主殿下要回来探亲,张公公劳神,尽量让了缘法师和公主殿下避开,以免节外生枝。”

    张公公一一记下,冯公公这才离去。

    了缘进了荣华殿,就被里面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刺激到,天气已经变暖,可是屋子里还点着火盆,了缘在里面呆了一会,额头就热出了一层薄汗。

    守在李承毅帐边的侍婢,见到了缘边微微福身行礼,然后撩开床帐,轻声叫醒了昏昏欲睡的李承毅:“太上王,太上王,了缘法师到了。”

    了缘走近床边,看到躺在床上的李承毅,不由心惊,李承毅如今已经骨瘦如柴,颧骨凹陷,脸色蜡黄泛青,双眼深陷,眼眶泛着乌青,嘴色幽深泛紫,竟像个鬼魅一般。

    了缘怔怔的看着婢女将李承毅叫醒,李承毅恍恍惚惚的醒过来,双目无神,没了神采。婢女重复了几遍,了缘法师来了,这才从那了无生气的眼神中找到一丝光亮,精神也好了许多。

    婢女将李承毅扶起来,依靠在床边,有气无力的看向了缘。了缘跪下向李承毅行礼,“小僧了缘拜见太上王。”

    “快……快请起。”太上王有些激动,但声音喑哑,每一声如撕裂一般从喉咙发出,又像有哮喘之症上气不接下气。

    婢女给了缘搬来椅子,靠着床边放好。李承毅艰难的抬抬手,示意了缘坐过来。

    李承毅望着了缘,努力了好久都无法聚焦,眼神呆滞的望着他,羡慕道:“法师还是这般少年英姿。”

    “小僧惭愧。”了缘说道。

    “这一年倒是没有法师什么消息,法师佛法可有进益?”李承毅露出苍白的笑容,显然笑一下都要费好些力气。

    了缘沉声说道:“小僧惭愧,只是还在原地踏步。”岂止是原地踏步,明明是一落千丈。只是如今李承毅这副模样,了缘不敢刺激到他。

    “佛法精深,修行之事也不是急于求成之功,法师莫要心急。”李承毅说道。

    “是。只是太上王为何重病如此?”了缘看着李承毅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疑惑。难道,当时他的猜想是真的?

    李承毅眼中的光芒熄灭,神色有些哀伤的叹气:“只是老了罢了……也是因果循环而已。”

    才说了不到半盏茶的话,李承毅就虚弱不堪,但了缘来了他很高兴,强撑着多说了一会话。

    张公公这会也回来了,见到李承毅恹恹欲睡的样子,连忙对了缘说道:“法师,太上王累了,先让他睡会儿。”

    了缘深深的看了眼李承毅的样子,心中满是疑云,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张公公送了缘出门,婢女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来,与了缘擦肩而过。了缘不由得望向那药碗,想起了求佛论会时,他讨来李承毅的药碗一探究竟。

    “法师?”张公公见了缘走神,不由的叫了一声。

    了缘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跟着张公公出去了。

    了缘走下台阶几步,突然转过身来问张公公:“张公公,太上王到底生的什么病?”

    张公公唉声叹气的说:“御医说是痨症,没救了。”

    了缘见张公公从容应对自如,依旧没有打消疑虑,只是没有多问下去。

    “原来如此。”了缘点头道,“只是小僧有一事不明。”

    张公公心里只打鼓,深知了缘法师不是寻常和尚,也不知道了缘在打什么主意。只好跟着来了台阶,“杂家远送送法师吧。”

    了缘点头,跟着张公公并身往佛陀苑走去。行至人际稀少的地方,张公公才开口:“法师是有什么疑惑?”

    “也没什么,了缘不懂俗世,也不知道其中曲折。只是觉得,人心易变。”了缘感慨道。

    “哦?法师怎么发此感慨?”张公公的大脑飞速运转,在宫里见惯了城府手段,面对这样单纯的了缘,却也一时被了缘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跳跃思维给绕晕了。

    “张公公是宫中老人,在太上王身边也是鞠躬尽瘁,本该是忠义肝胆的人物,可为何在主人临了涅灭之际,却另投他主呢?”了缘不解的问道。

    张公公听后,反而一笑,只是说了一句言简意赅的理由:“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杂家的心只是向着琉璃国的。”

    了缘深深的看向张公公,张公公神色依旧坦然自若。了缘知道,他不需要再去验证这句话的真假,因为在来皇城的路上,张公公已经向他证明了自己的立场。

    “想不到,张公公也是个大义之人。”了缘微微笑道。

    “是杂家有些口若悬河了,大义倒不至于。有时忠义难两全,杂家心中无愧亦有愧。如今走在法师身边,倒也多了几分心安,只望在法师面前,沾沾佛祖的慈悲与恩赐,下地狱少受些苦头。”张公公无奈的笑笑,“虽心思不纯,但也多少怀着几分敬佛之心。”

    “只要想回头,定能踏上岸来,什么时候都不晚。”了缘说道。

    张公公笑而不语,再与了缘走了一段便向了缘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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