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的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有死人的血腥气,有血肉烧焦的糊味,有火器残留的刺鼻的气味。这股气味顺着南风一路飘进了皇城。

    李华昭安静的坐在御书房,他一脸凝重,久久没有做声。房中站着几位肱股之臣。房中安静极了,可是所有人都好像听到了十里之外,宣武门外依旧在浴血厮杀的将士们誓死不屈的高亢呼声。面对对面的妖人恐怖的实力,依旧视死如归。

    而御书房的气氛格外凝重,李华昭前面放着一张圣旨,也是最屈辱的,他此生写的最后一篇:《投降书》。

    他败了,他不是败在兵力的悬殊,他败给了已经洒满这片土地上无数百姓的鲜血。他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他所钟爱为之鞠躬尽瘁的百姓,死于战马铁蹄之下,死于刀光剑影之中。

    如果这个战场不在京都,他定会血战到底。可是人有在乎的东西,就有了致命的软肋。李华裳可以无视那些百姓,可是他李华昭不能。他愿意做这个拱手而降的无能之君,他愿意被写入史书遭后世咒骂唾弃,他愿意丢弃作为一个王的气节去为自己的百姓争取一片乐土。他希望李华裳能够善待他的子民。

    李华昭的目光愈加坚定,眼前却渐渐变得模糊。他现在悔不当初,当初不该让李华裳的兵进皇城,他后悔他不该还傻傻的念着兄妹手足之情,一再对李华裳心软。若是他能果决,狠心,在李华裳带兵进皇城就杀了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种残酷的局面。

    李华昭的手是颤抖的,他一把握住玉玺,抬起的一瞬间。房中本是屏气凝神的大臣们,不约而同的跪倒在地,悲痛大呼:“陛下,三思啊。”

    一句三思,让李华昭的手定格在了投降书的上方。他虽懦弱过,无能过,被世人一再看轻过,被人当面侮辱过,尽管他是一个帝王也遭受过这些难过的事。李华裳屈辱和亲,李承毅撒手人寰,他尽管悲痛万分,他都不曾轻易在人前流泪。

    偏偏一句陛下,一句三思,让他绝望的模糊了双眼。他多想能够战死在守卫疆土的沙场上,做一回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做一个合格的君王。

    “朕,甘受世人唾骂,也不愿……看到琉璃国的百姓暴尸街头。”李华昭泣不成声的哽咽道,颤抖的手终究还是落在了投降书上。敦厚的玉玺碰到书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击碎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国号印记的朱砂像无数百姓的鲜血,灼伤了李华昭的眼睛。须臾,李华昭听到有臣子悲痛的嗡鸣抽泣声。

    李华昭自责难当,作为一个王,一个国家的领头人,他没能让子民安居乐业,笑出声来,却听尽了悲天跄地的哀鸣。他罪无可恕!

    他缓缓站起身来,明明年轻的身体如今像迟暮的老人,迟钝缓慢而无力。

    “冯谦,宽衣。”李华昭有气无力的说道。

    脱下这身黄袍,他就是琉璃国最大罪人。

    冯谦跪下那却迟迟未动。

    宣武门外,当西戎的术士站在战车上,前面是骑兵开路,迎面周光耀率领三千铁骑将营救来的百姓挡在了后面,形成了人马墙。“将士们,给我杀!”周光耀一声怒喝。

    三千铁骑奔腾驰骋而出,与西戎的骑兵交锋。而西戎的术士也没闲着,他们结阵施法,准备新一轮的攻击。术士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他们将阵法托于空中,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巨大结界墙,施法落下。

    就在这时,天空乍破一道寒光,一股霸道的剑气破空而出,将阵法一劈为二。

    一面铜镜如暗夜里耀眼的星光一般,一闪而出。一个一身朴素的道服,仙风道骨的少年,右手持剑翩然立于铜镜之上,一双眼眸坚定而又严肃。半空中空气微凉,微风习习,扬起了少年的衣袂。

    接着,随着铮铮马蹄声中,整个京都响起了如裂帛般的琴声。女子身骑白马,一身温婉的闺秀打扮,她手中捏诀,一把古琴悬于脑后,发出悲怆且愤怒的嘶鸣。

    接着,不知哪个道观的小道士们也出现在人群之中,他们手持长剑,已经呈蓄势待发之势。

    李华裳和炟尔骄慈抢下一个离京都城门近的客栈,作为指挥大营。

    李华裳面色冷峻,眉宇间带着杀伐的狠厉。侍女给她捏肩,炟尔骄慈懒洋洋的躺在贵妃榻上,摆弄他的白玉佛珠。

    “没想到,这个李华昭的骨头还挺硬,真是难啃。”李华裳一提起她这个废物兄长,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人唯唯诺诺犹犹豫豫的,却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难缠的很。

    炟尔骄慈突然转头看向了李华裳,越望脸上的笑意越深。

    “你笑什么?”李华裳被炟尔骄慈没由来的笑闹得更心烦。

    “怎么说你们俩是一母同胞,你这么……桀骜不驯,你的哥哥再差也不能是颗烂柿子。”炟尔骄慈直言不讳的说道。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李华裳皮笑肉不笑的回敬他,接着又说:“那么多术士你从哪弄来的?普通人也能这么厉害?”

    “还记得我以前给你提过,我的猫妖朋友在一个神秘人手底下做事么?”炟尔骄慈悠悠说道。

    “记得。”李华裳点点头。

    “那神秘人喜欢研究这些,我给他提供了些人,让他研究,这些人算是被试验的对象。我给他提过一嘴要打仗的事,他就送我了一批。”炟尔骄慈慵懒的解释道。

    突然,李华裳见炟尔骄慈猛的从贵妃榻是弹起身子,脸色无比沉重。李华裳也吓的站起来,看着炟尔骄慈的反应,疑惑的问:“怎么了?”

    很快,炟尔骄慈就恢复了一派轻松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那仙道恢复的如此之快,他插手这场人间斗争了。看来……我有事要做了。”

    了缘空着手从后山跑回来,僧众们这时刚做完晚课,从大雄宝殿里出来。众僧就看见了缘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不由都驻足观望。

    智海领着云恩最后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看见了缘这副匆忙慌张的样子,不由蹙眉。

    了缘走到智海面前,站定,这才合掌行礼:“住持。”

    “师兄,何事慌张?有失庄重。”智海低声提醒着问道。

    “住持,现在琉璃国正遇强敌,百姓流离失所,沦为铁蹄之下孤魂野鬼。了缘恳请住持,打开永福寺的寺门,放了缘下山,救百姓脱离苦海。”了缘一鼓作气将意愿说完。

    “师兄,出家人当静心,朝廷更迭换代,无不是因果循环,乃常事。”智海委婉的拒绝道。

    “众僧散去吧。”大知客听智海和了缘的谈话内容,忍不住驱散围观的僧人们。

    哪知,僧人们都不为所动,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离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山下那可是千万人的性命啊。住持,难道你的眼里没有慈悲吗?”了缘力争道。

    “慈悲在心,师兄……”

    “住持!修佛难道不是为了普度众生吗?”了缘激动着急的打断了智海的话。

    智海诧异的望向了了缘,这是了缘第一次这么无礼的跟他说话。

    “所以你要成佛,才能解救这天下所有身在苦海中人。”智海扬声强调,表明自己的立场。

    “难道佛陀的慈悲是在成佛之后才有的吗?若修炼之时,心中没有慈悲,又怎能成佛?住持,了缘请住持大发慈悲,打开寺门。”了缘说完,坚定的跪在了智海的脚边。

    智海惊愕的退了两步,他望着了缘,语重心长的说:“世间种种,皆有因果。刀兵劫,是众生的业,不是师兄的劫。面对这种情况,众僧更该净化己身。需从戒杀……”

    “住持!”了缘忍无可忍的大声喝道,紧接着他的眼前出现短暂的凝滞,他体内封印怨生咒的铜镜从碎裂脱落了下来。怨生咒挣扎的更加剧烈。了缘心中一凛。

    他缓慢的站起身来,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望着智海,满眼的失望:“守卫国土,不为己,是为善。国之兴亡,匹夫责无旁贷。若今日,为报国恩,不慎开了杀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了缘说完,转身要离开。

    这时,智海冷冷的说:“拦住师兄!”

    十几个僧人值连忙上前将了缘围住。了缘落寞的低下头,难过的说道:“住持,你们拦不住我,了缘去意已决。”

    “将师兄押起来,进殿见佛祖。”智海也丝毫不退让,命令道。

    僧值犹豫不决的靠近了缘,似乎也在做心理斗争。僧人们对山下的战争一无所知,他们知道的只是了缘的一面之词,可是智海与了缘二人的观点,僧人们心中都有判断。只是,修佛修的就是戒律。

    “了缘已经是恶僧,六根早就不净了,如今再添上一个忤逆佛门的罪,也没什么。”了缘的声音明明很低,却让在场的所有僧人都听的真切。他很无力,他很悲哀,他继续沉声说道:“这些年来,各位师兄师弟们,你们都说了缘能成佛,是靠近佛祖最近的佛弟子。可是,了缘除了受你们的摆布,哪里有半点是个真正出家人的样子?有时候我很羡慕师弟们,因为你们都有自己要修炼的法门,都有自己修行的方式,也知道为何而修行。可是了缘,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

    因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依众僧所愿,受佛祖所指。可是这么多年,佛祖到底有没有开口说,了缘能修成金刚罗汉,菩萨佛陀?”

    “了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智海吓到脸色苍白,惊恐的怒斥道。

    “自然知道。众僧皆深信不疑了缘能成佛,为何了缘一生只所求这一件事,都不行呢?我要下山救人,救众生出苦海,到底有什么不对?还要到佛祖面前去忏悔?”了缘越说越气,他声音越来越激动,大声质问在场所有人。

    大雄宝殿前,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了缘眼眶微红,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这次没有僧人阻拦他。

    “师兄……”智海向前追了两步,理亏的唤道。

    “不要因为了缘毁了众僧的修行,住持!了缘当不起这样的罪人。”了缘顿住脚步,泪水忍不住从眼眶滑落。

    接着,众僧看到了缘周身散出神圣的金色光芒,了缘抬手击向了笼罩在永福寺上空的结界。

    几位长老合力布下的结界,在了缘的手掌中如此轻易的破开。智海被了缘深不可测的修为吓得满头大汗,若是了缘真有叛逆之心,到底有多少人能拦住他呢?

    众僧惊讶而又崇拜的看着了缘,接着了缘奔跑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智海看见僧众们毫不犹豫的跟着了缘的身影,鱼贯而出,推开了永福寺的寺门。

    那些年轻的身影,隐在山林之中忽隐忽现,向着他们的修行之路追去了。

    智海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之中,云恩在不远处茫然不解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知客们小心翼翼的看着智海。

    智海呆呆的站在原地,目光失去了焦距。可是,他却看到了了空站在不远处,得意的对他笑着。了空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智海什么都听不见,可是却觉得那些话一定非常刺耳。

    他一点也不想听,他到底有什么错?他只是帮助一个本该成佛的弟子走正确的路。他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众僧的修行,不被外界世俗所扰。难道……这也错了吗?

    智海的心很难过,他辛辛苦苦的付出,到头来倒成了对方的一种负担和枷锁。

    “呵呵呵呵呵呵……”智海突然笑出了声,眼前的了空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哈哈哈……”智海越笑越激动,直到笑声吞没了了空的声音,将他的身影从眼前驱走。

    他怎么会有错呢?他和死去的了空斗了几十年,了缘在他身边越来越好,他怎会有错!

    “住持!”知客们有些担心智海的状况,不由上前来。

    智海这才恢复些神智,眼前慢慢聚焦,他看到了大知客扶着他。他气血翻涌,喷出一大口血来,整个身体就往下坠。

    大知客见状,惊呼道:“快去通知药庐。”

    “咳咳……不必了。”智海摆摆手,他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蹒跚走去,他吃力的扶着石灯柱,又吩咐道:“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过来,通知斋堂生火熬粥,药庐准备草药救治吧。”

    了缘一路御风,很快下了山。只是京都此刻的情景已经混乱一片。战场之中,道士的飞剑如天降的白雪,琴声铮铮响彻云霄,除了刀兵相见的叮铃声,最刺耳的就是百姓无处躲藏,四处逃窜的哀呼。

    脚下的土地一片血红,刺痛了了缘的双眼,躺在地上的妇孺尸体,以及满城的怨气,压迫的了缘喘不过气来。这就是……战争。

    “师兄,师兄……”了缘听到身后有很多人在呼喊他。

    了缘怔愣的转过身,望着身后一双双慈悲而热切的目光,他的心瞬间无比感动,天色渐晚,夜幕已经挂上了天空,黑压压的呈镇压之势,笼罩在这片血雨腥风的战场之上。而和尚们一双双晶亮的而热切的眼睛,像这憋闷的沉夜之中的耀耀星辰。

    了缘,看到了希望。

    僧人们气喘吁吁的终于停在了了缘身边,七嘴八舌的喊着他,“师兄,了缘师兄。”

    了缘深深的望了望众僧,向他们深深拜了一礼,“了缘多谢师弟们,你们才是大慈悲。”

    “师兄,弟子们该怎么做,您尽管吩咐。”有僧人激动的说道。

    “各位师弟,我们带领百姓上山,但要谨记戒律,不可纵欲。若被逼无奈,性命攸关之时,才能开戒。”了缘神情严肃道。

    “是,弟子谨遵指令。”众僧齐声应道,接着了缘耳边传来风声,众僧迅速踏进了满是杀戮的战场。

    “冯谦,朕说话你没听到吗?给朕宽衣!”李华昭久久没等到冯谦的动作,不由愠怒道。

    “陛下啊……”冯谦此时已泣不成声。

    御书房一片低沉哀痛的哭声。就在李华昭和冯谦僵持的片刻,一个士兵激动的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御书房,“陛下,陛下!”

    御书房所有的视线都移向了莽撞的士兵,那士兵一脸血污,身上的战袍褴褛,可是脸上确实激动的喜色,“陛下!沈将军报信,有道士相助……还有,还有永福寺的僧人下了山,来解救百姓了……”

    众人一听,皆破涕为笑,再次跪拜向着李华昭齐声祈求的呼道:“陛下!陛下!”这一声声,皆是希望!

    李华昭不知为何想到李承毅驾崩那天,他对了缘说的话:“法师是得道高人,整个琉璃国都盼着法师能成佛。可是朕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只是光凭一个你,救不了琉璃国!”可是,那和尚用行动告诉他,他是错的。那和尚……带着永福寺所有僧众,来助他。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和尚啊!”李华昭心中有了暖意,忍不住感激笑道,接着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无比,他霸气的命令道:“冯谦,更衣!”

    “是,陛下。”冯谦也破涕为笑,连忙起身给李华昭更换战袍。

章节目录

梵音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福豆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福豆豆并收藏梵音劫最新章节